與連環畫同呼吸、共命運

林陽

姜維樸（1926—），山東龍口人。1944年參加革命，山東解放區山東大學肄業。曾任上海《華東畫報》主編，1953年起任人民美術出版社連環畫冊編輯室副主任、主任，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輯，1985年，創建中國連環畫出版社，任總編輯。創作連環畫腳本《窮棒子扭轉乾坤》獲第一屆連環畫評獎文學腳本一等獎。主持編輯出版《水滸》《岳飛傳》《志愿軍英雄畫庫》《地球的紅飄帶》等連環畫。長期從事連環畫的編輯、出版、理論研究及組織工作，創立中國連環畫研究會，為新中國連環畫事業的領軍人物。著有《魯迅論連環畫》《新中國連環畫60年》等。任中國連環畫研究會會長、中國美術家協會第四屆理事、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2004年獲中國美術家協會頒發的“卓有成就的美術史論家”獎。

姜維樸，1926年生于山東省黃縣妙果村，幼年喪父。姜維樸幼時聰穎，喜愛讀書，上小學的幾年里，在全校考試中年年都是前三名。

抗戰爆發，姜維樸因家庭貧困輟學。原來的老師看到好學生不能繼續讀書，天天下田務農，心里痛惜，讓他回母校當小先生，教低年級的學生。姜維樸一邊做小先生，一邊讀了許多圖書，有叔叔送的1936年版的《魯迅選集》，他一直保存到今天，這套書中的《“連環圖畫”辯護》，竟與他未來的連環畫事業結下了一輩子因緣；還有父親留下的《水滸傳》《三國演義》《說岳全傳》等名著；有茅盾的《家》、丁玲的《丁玲選集》。

1941年，姜維樸到青島討生活，受盡了業主的盤剝。在日資洋行打工，被耀武揚威的日本人欺負。1942年他憑實力考上了免費的北京電氣通訊學院，卻還是被日本人欺辱。

1944年畢業后，姜維樸返回家鄉。村里小學的喬校長聽說他回鄉，喜出望外，讓他到學校任教。這時的村子雖然還是兩面政權（表面是日偽政權，實際是共產黨政權），但實際上已屬共產黨領導。不久，姜維樸義無反顧地參加了八路軍。1945年，姜維樸從部隊考取了山東大學。當時山東大學在臨沂，是山東解放區首創的高等學府。沒有教室，只能在露天里上課；沒有宿舍，只能借住民房。但是大家學習熱情高漲。在文藝系，姜維樸認識了同班同學、一生的伴侶——王素。

1948年，姜維樸被派往《華東畫報》社，從此開始了記者生涯。來畫報前，他從沒摸過相機，但他刻苦學習，很快就掌握了拍攝和洗印技術。他拍攝過不少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照片，比如拍攝王耀武等被俘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在“解放區教導團”的學習活動，拍攝鐵路工人冒雪搶修膠濟鐵路濟濰工程時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拍攝山東民工《把彈藥送向淮海前線》等等感人場面。期間，他撰寫了五十多篇報告文學、詩歌及唱詞等通俗文藝作品。姜維樸曾經在張富貴的村子里生活了一個多月。后來由他寫詩、趙延年繪畫的《勞動英雄張富貴》連環畫，是他的第一部連環畫作品。

1953年，《華東畫報》改為《工農兵畫報》，所有記者調往北京。這年2月，姜維樸調到人民美術出版社，被任命為連環畫冊編輯室副主任，主持連環畫冊編輯室工作，后任室主任。在他的主持下，先后出版了《水滸》《岳飛傳》《楊家將》《志愿軍英雄畫庫》《我要讀書》《窮棒子扭轉乾坤》《王貴與李香香》《漳河水》《英雄村》《青年近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深受廣大群眾喜愛的作品。

《水滸》連環畫冊，從20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初，先后出版二十六集。姜維樸注意導向，在文字腳本著手改編時，要求遵循“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對一些不適合青少年兒童閱讀的部分，給予刪節。比如血濺鴛鴦樓，武松一怒之下殺了幾十口平民，腳本文字都做了刪改。從1955年到1960年，《水滸》連環畫冊再版十六次，總印數約一千五百萬冊。連環畫套書《岳飛傳》，從1958年到1984年，十五集共印六千七百余萬冊。《楊家將》，從1958年到1981年，五集共印一千三百五十余萬冊。1957年到1960年出版了《中國戲曲故事》畫庫，印了六十萬冊。此外還出版了《我要讀書》《窮棒子扭轉乾坤》《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志愿軍英雄傳畫庫》《青年近衛軍》等一大批優秀的連環畫冊。自1953年成立連環畫冊編輯室，到1962年共出版連環畫冊一千四百余種，印刷一億余冊。這些連環畫作品影響了新中國整整一代人。

“文革”開始后，姜維樸成為被批斗的對象。兩年后被“解放”，再次回到連環畫工作崗位。

1971年，周恩來總理主持召開出版工作會議，姜維樸參加大會。周總理說：“現在孩子們沒有書刊，任務緊急啊！你們不干，誰干？”姜維樸感到身上的擔子很重。

1973年10月《連環畫報》復刊，姜維樸主持《連環畫報》編輯部工作；這一年編繪出版了一批以現代京劇為題材的連環畫《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等作品。

“文革”后，姜維樸被任命為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輯，分管連環畫冊編輯室和《連環畫報》編輯部，創辦了全國唯一的連環畫理論刊物《連環畫論叢》。1983年，他創辦中國連環畫研究會。如果說，新中國的連環畫曾創造出無數次輝煌，那么，可以這樣說，這一次次輝煌幾乎都與姜維樸這個名字聯系在一起。

改革開放后，被譽為文藝界輕騎兵的連環畫被廣泛關注，受到社會各階層讀者的歡迎。20世紀80年代初，《連環畫報》成為全國十大暢銷刊物，印數最高時，每期發量達到一百二十萬冊。

20世紀70年代的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連環畫冊，印數空前，華三川繪制的《青年近衛軍》，1977年第一次印刷，一百二十萬冊；《三國故事》《水滸故事》，1980年第一次印刷，三百五十萬冊。這里都有姜維樸辛勤的汗水。

20世紀80年代初，他主持的《連環畫報》發表了一系列震撼人心的連環畫作品，其中尤以《楓》《人到中年》最具影響。當時上大學的我曾將那兩期《連環畫報》拿到大學校園，引起轟動，大家紛紛傳閱。然而，當時“文革”余毒尚存，少數極左思潮的領導下令停止《連環畫報》的發售，并銷毀。姜維樸等同志冒著被撤職、被迫害的危險，據理力爭，終于使《連環畫報》順利發行。endprint

姜維樸先生是新中國連環畫的奠基人之一。

姜維樸在幾十年的實踐中，深感連環畫對廣大群眾和青少年人生觀、思想品德的養成起著重要的作用。為了使連環畫事業沿著健康方向發展，他認為很有必要建立一個專門出版連環畫的機構。他以中國連環畫研究會會長的名義，執筆上書時任總書記的胡耀邦同志。胡耀邦同志很快于當年的11月作出批示，交由文化部出版局經辦。1985年3月14日，中國連環畫出版社成立，姜維樸被任命為總編輯。

為盡快開創連環畫出版工作新局面，姜維樸組織編繪出版了《保邊疆獻青春英模連環畫庫》《革命戰爭連環畫》，歌頌長征史詩的《地球的紅飄帶》等重要作品。并編輯出版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連環畫庫》（與云南人民出版社合作）、《革命領袖叢書》、《古典文學彩色連環畫庫》等精品。

1988年，姜維樸先后在北京、上海舉辦了“中國連環畫原作展”。在京展出期間，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芮杏文、楊成武將軍以及各界知名人士參觀了展覽。

1995年，姜維樸從中國連環畫出版社總編輯的崗位上退休，可他還在中國出版協會連環畫藝術委員會主任的崗位上工作，他是中國出版協會擔任時間最長，最年長的主任。他用了近五年時間，于2010年出版了《新中國連環畫60年》煌煌巨著，這是為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的獻禮書。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部長的劉云山為此書批示：“健康有益、生動形象的連環畫是老少咸宜的‘大眾食糧。我們許多人都是看著新中國的連環畫成長的。推動連環畫的繁榮發展，最重要的是適應時代要求，勇于超越創新。宣傳文化部門要支持連環畫的創作出版和發行，使連環畫成為永葆生機活力的中國特色的文化藝術之花。感謝為新中國連環畫事業作出貢獻的姜維樸同志，感謝所有為我國連環畫事業辛勤耕耘的美術工作者、出版工作者。”

2012年1月29日，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蔡名照給姜維樸寫信說：“連環畫是我國獨具魅力的傳統藝術樣式，一直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歡迎。您長期致力于推動我國連環畫出版事業的繁榮發展，年近九旬，仍傾心關注，精神品格令人敬佩。”

四

作為新中國第一代連環畫工作者，姜維樸呼吁全社會都關注連環畫事業，關注連環畫文學腳本的創作。他認為，連環畫腳本是連環畫成敗的關鍵。他身體力行，編創了《窮棒子扭轉乾坤》連環畫文學腳本。

在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全國農村展開了合作化運動。毛澤東主席說：“遵化縣的合作化運動中，有一個王國藩合作社，二十三戶貧農只有三條驢，被人稱‘窮棒子社。他們用自己的努力，在三年內，‘從山上取來了大批的生產資料，使得有些參觀的人感動得流下淚。”

巧的是，姜維樸此時正帶隊和劉繼卣、王角等人下放河北遵化縣大寨鄉勞動鍛煉，王國藩合作社與大寨鄉只有一山之隔。此時，姜維樸創作了《王國藩與建明社》連環畫腳本，由劉繼卣和王角繪畫，先在《連環畫報》以彩色版發表，后出單行本，很受歡迎。

1959年，結束下放鍛煉后，姜維樸覺得當時擠時間寫的《王國藩與建明社》還不夠理想，于是與劉繼卣商量，把這個選題當作出版社重點選題，他重寫，由劉繼卣重畫，這個想法與劉繼卣不謀而合。于是，他們又進行了二度創作。《窮棒子扭轉乾坤》初稿完成后，他們回到建明人民公社征求意見，反復認真修改。

書名改為《窮棒子扭轉乾坤》，根據真實事跡編繪，但有的情節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做了藝術加工。書中人物王國藩、杜奎、佟啟都用真名，其他人物有的名字略作改動，有的則是幾個人物事跡合成。

這部連環畫于1963年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北京日報》《解放軍報》連載，北京幻燈廠制作了幻燈……此書連續三次印刷，印數超過一百萬冊，1963年各獲第一屆全國連環畫腳本和繪畫創作評獎一等獎。

反映長征史詩的《地球的紅飄帶》，是一部長篇連環畫，是中國連環畫出版社重點選題之一。這也是1985年以后，中國連環畫走入低谷時的連環畫力作。

《地球的紅飄帶》共五集，是王素根據魏巍的同名小說改編，沈堯伊繪制的。1987年開始編繪，歷時六年出齊。連環畫《地球的紅飄帶》先后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金獎、紀念建黨七十周年全國美展金獎、第四屆全國連環畫評獎繪畫一等獎和腳本二等獎、全國美術圖書評獎金獎等四項金獎。

1990年底，姜維樸先生出差東北，從黑龍江回京，突然大面積腦溢血，生命垂危。醫生幾次通知家屬做好準備，但姜維樸卻在昏迷后醒過來。就像連環畫這種極富生命力的載體一樣，姜維樸奇跡般地脫離了死神的懷抱。在醫院，他仍念念不忘連環畫的發展，關心連環畫《地球的紅飄帶》的出版。這時，正逢《地球的紅飄帶》第三集需要審稿。病榻上的姜維樸，堅持終審畫稿。因為病中不能抬頭，便讓王素把畫稿圖片一幅幅舉著給他看。王素回憶說：“當時他身體十分虛弱，每看一會兒便大汗淋漓，呼吸困難，只得停下來吸一會兒氧氣，待精力稍恢復，又繼續看。這集畫稿共二百二十六幅，每天這樣時斷時續，一直堅持看了四五天，邊看邊提意見。”

1993年，時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的華君武致信姜維樸：“這五冊連環畫應該說是有中國連環畫以來的巨作，在思想上、藝術上都是一流水平，可惜現在的輿論，都熱衷去捧臭腳，好的作品反而被冷落了，這實在是一種可悲的現象。謝謝沈堯伊同志和腳本作者王素同志，也謝謝你，連環畫的保護神姜維樸。”

五

我第一次聽說姜維樸的名字，是在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拿著父親單位發的電影票看電影，意外地看見同系不同班的一位女同學，打過招呼之后，再一細問，知道她的父親也是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叫姜維樸。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日后，我會成為她父親的屬下，并且與他畢生追求的連環畫事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1986年，我調入中國連環畫出版社，姜維樸先生是總編輯，我對他很敬重。20世紀90年代，中國連環畫出版社在他的主持下，出版了一系列優秀的連環畫精品。最為著名的是王素根據魏巍同名長篇小說改編、沈堯伊用六年時間繪制的五冊大型連環畫《地球的紅飄帶》，獲得了四項國家級金獎。當時，中國連環畫出版社經濟較為困難，有些同志發牢騷，說不應該出版《地球的紅飄帶》，因為它不可能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1990年，我負責連環畫冊編輯室時，承擔著這套書后幾本的編輯出版，也承擔了一定的經濟壓力。但我始終認為姜維樸先生做得對。一套規模適當的好書不會將一個出版社推向沼澤，相反，它會成為出版社的標志性讀物，會提升一個出版社的形象和品牌。事實證明，這套書出版了包括韓文版的多種版本，給出版社帶來很好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endprint

在不同的場合，我曾多次感嘆：“姜維樸先生實在是我的榜樣。”一般人進入五十歲的行列，很難舍棄原有的地位，再次創業，而姜維樸卻在他五十九歲那年，義無反顧地投入創立中國連環畫出版社的工作，其膽識、魄力，都是常人難以做到的。這同樣源于他對連環畫事業的執著和熱愛。

1985年，對于姜維樸先生來說，既是非常高興的一年，又是憂心忡忡的一年。他親手創建了夢寐以求的中國連環畫出版社；然而，也正是這一年，傳統連環畫由高峰猛然跌入低谷，中國傳統連環畫的印數由原來的動輒幾百萬急劇下降到幾萬冊。從感情上講，姜維樸先生希望這只是一個暫時現象，是出版社重復出版、粗制濫造的武打題材連環畫造成的，如果規范出版，重新舉起嚴肅創作的大旗，連環畫定能重現輝煌。但從理智上看，姜維樸先生非常清楚，問題絕非這樣簡單。

1989年，不知深淺的我，向前輩們提出挑戰，寫下了《中國連環畫將走向何處？》，提出了如果中國連環畫走出低谷的話，一定要借鑒歐美、港臺、日本的連環畫、漫畫的觀點。我在文章中明確地說，傳統連環畫將風光不再。這篇文章是我看到中國連環畫總在原地徘徊，各地美術出版社削減連環畫編輯室，連環畫期刊也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尤其是社里連環畫冊編輯室開始虧損的現象后，經過認真思考提出自己的一種新思路。當時，負責《連環畫藝術》的白宇先生準備將它定為重點稿，在理論探索的欄目中放在第一篇。幾天后，我得知稿子依然上，只是由重點稿變為一般稿件，原因是文章的提法不是主流意見。我知道這是姜維樸先生的意見，搞了一輩子連環畫，當然不愿意聽對連環畫不利的意見，況且、問題提得很尖銳，他感情上實在難以接受，能讓刊登，已是不易。

文章如期發表了。不可思議的是，兩個月后，姜維樸先生找我談話，讓我接手連環畫冊編輯室。我猜測，他很可能是在感情上不接受我的觀點，但理智上他認同我的意見，或許我可能闖出一條新路。

其實，姜維樸先生不僅能夠使用持不同意見的同志，更可貴的，為了連環畫事業，他可以不計個人恩仇，大膽使用以前曾對自己有過傷害的同志。“文革”期間，姜維樸先生曾受到一些造反派的打罵，其中，原中國連環畫出版社的一位同志就曾在“文革”中打過他。但姜維樸先生深知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不是哪一個人的過錯，因此，他寬容地對待曾經對自己有傷害的同志，為了連環畫事業，他堅持調入那位同志，并委以重用。

1990年前后，日本漫畫開始侵入中國圖書市場。社會上的許多有識之士指出，這是日本的文化侵略，姜維樸先生一直關注這些反常現象，寫了一系列文章，多次在全國政協會議上呼吁，希望這種現象引起中央領導的重視。他支持中宣部、新司出版署聯合啟動的中國動畫“5155工程”，將自己1985年親手創辦的期刊《連環畫藝術》改為叢書，刊號用于《少年漫畫》，發展我們自己的連環漫畫。

姜維樸先生深知，連環畫事業的成敗，取決于人的素質，因此，他早在1988年，就清醒地看到培養人才的緊迫性，一方面，他對調入出版社的人嚴加把關，另一方面，他鼓勵社里的人去闖、去干，并提供各種機會。他允許各編輯室打破出書范圍的界限，建立自辦發行辦公室，讓各個部門的同志兼職，既補充了人員的不足，又鍛煉、培養了一批有經營意識的中層干部。

如今，姜維樸先生早已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但年近九十的他仍然關注連環畫的發展，每次有關連環畫的活動基本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仍然在為連環畫的發展大聲疾呼。他還在撰寫有關連環畫的文章和評論，撰寫可供今天借鑒的連環畫往事。姜維樸先生與連環畫同呼吸、共命運，將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連環畫事業緊緊地維系在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