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十二少
老太太今年還不滿50歲,但是我這么叫她卻有些日子了。
上一次她出去逛街,坐地鐵的時候有個實心眼的孩子給她讓座了,回來喜滋滋地跟我說在最擠的那條線上她坐到位置了。她最憋不住話,沒一會兒翻來覆去地念叨了幾遍了,連人家小姑娘臉上哪兒有顆痣我們都知道了。
老太太一邊開心地順著卷卷的毛,一邊感慨道:“讀書就是好,看看現(xiàn)在的小孩子,讀了書可不就不一樣了嘛!”
我在邊上附和道:“嗯,你教育得也好,我上車遇到婆婆也讓座。”
老太太跟讓踩了尾巴的卷卷似的,一下子就炸毛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莫名地瞧了瞧她,在卷卷的大臉上蓋了個天馬流星掌,卷卷習(xí)以為常地瞇縫一下眼睛,若無其事地擺了一下毛茸茸的尾巴。
小妹子在一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見老太太瞪著眼睛去了臥室。卷卷沒人順毛,起身伸了個大懶腰,弓起的背部像一張弓似的,它繞到我腳邊,輕輕松松地跳到我腿上,選了個舒服的位置,瞇著眼睛就準(zhǔn)備開睡。
我一邊在它雪白的脊背上拔毛,一邊關(guān)注臥室:“你說老太太這是怎么了?”
事實證明貓這種生物一年四季都掉毛,我拔了一小撮,不滿地彈彈它的鼻子:“掉毛的玩意兒!”
小妹子發(fā)出一陣怪笑:“傻了吧你,你這是說老太太老了呀!”
我回味著剛才的話,拍了拍老大不愿意起身的卷卷:“起來,老太后今兒要是發(fā)火了我就沒餃子吃了!”
我故意邁著小碎步挪到臥室門口:“老佛爺吉祥!奴婢來伺候老佛爺更衣下廚房略!”
老太太回頭送我倆白眼:“就你貧!”
說完回頭對著鏡子看了看,嘆氣,再看看,一聲長嘆。我笑嘻嘻地湊過去:“看什么呢?”
老太太突然有些憂傷地說:“怎么一眨眼我就老了,唉!”
之后飯桌上我們集體建議老太太去把她那白了一半的頭發(fā)染一染。本來我以為她要拖延幾天,沒想到隔天她就去染了頭發(fā),順便還剪了個發(fā)型。我摸摸鼻子,忽然想起印象里第一次見到老太太的場景了。
十幾年前,初記事的我,在那棟沒建成的房基邊上看到她。細節(jié)已經(jīng)極模糊了,只記得那時候的她,發(fā)黑,膚白,穿著一件深色風(fēng)衣,站在石基旁,迎著風(fēng),美美的。
那時候的我怎么都沒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這樣,白發(fā),滄桑。
那時候的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感慨這一段路。
嬉笑怒罵的是生活,悄無聲息的卻是時光,它不動聲色地讓我停下腳步,而后開始感傷。
小時候沒少挨打,老太太抄起竹竿就抽,那日子簡直不堪回首。小孩子天生就好奇心強,我們曾經(jīng)一起合力把一只走路還顫巍巍的小雞仔埋到沙子里,以此來判斷它是否擁有在沙子下呼吸的能力。做此類“特殊”研究的,多是曲折而悲傷的,最后我們得出了結(jié)論,但是為此挨了一頓很難忘的“竹筍炒肉絲”。
但是這幾年我和她講往事,我揮舞著爪子在一邊義憤填膺地回憶:“你記得嗎?為了那什么你還抽了我一頓!嬸子攔都攔不住!”
老太太在邊上抱著她的貓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怎么會?”
我心如死灰:“你打過我你不記得了?”
老太太撇撇嘴:“誰讓你那時候頑皮!一不留神就跑去玩水!”
“你看你看!你承認你打我了吧!”我得意地挑了挑眉。老太太低頭玩著卷卷的耳朵,嘟囔了句什么。我跳下沙發(fā)去開電視,她在邊上發(fā)出不滿的聲音:“又看電視!”
我專注地看著電視,換著臺:“我平時上課都沒時間看好不好!”
“那你陪我聊聊天嘛,你平時都在上課,又不回來。”
我玩著遙控器把節(jié)目從1按到100多臺,沒有看到喜歡的就又從100多按到第1臺,興致缺缺地歪到沙發(fā)上:“什么破臺!”
她抱著那只懶貓挪過來,坐到我邊上,推了推我的頭:“坐也沒個坐像,起來坐好。”
我翹著腳丫子對她笑嘻嘻地說:“我就喜歡躺著!你看卷卷天天都躺著,也沒見它找不到男朋友!”
老太太不滿地晃著我:“你跟卷卷比!卷卷,它可是只貓!”
我翻身坐起來,裝模作樣地曲解她的意思:“你瞧不起貓?貓也是有尊嚴的好嗎?”
我伸手抓住卷卷的后頸,它習(xí)慣了我一驚一乍的逗貓方式,無比淡定地瞇著眼。我兩手環(huán)住它圓圓的臉,一頓狂揉。最后自然是它被我氣跑了,我還追著它一直跑到天臺。它毫不費力地跳上窗臺,一躍就進了隔壁的院子,沒兩分鐘隔壁那個怕貓的小妞就發(fā)出見到卷卷的尖叫聲。
我吐著舌頭回到屋里,老太太在邊上全程觀戰(zhàn),這會兒才慢吞吞地說:“你總嚇?biāo)陕铮俊?/p>
我故作神秘地跟她說:“我要跟你說悄悄話,所以我把卷卷趕走了。”
“什么悄悄話?”老太太一下子來了興致,“你是不是瞞著我和人家談戀愛了?”
我翻了一下白眼來表達這個答案的離譜性。老太太不死心:“難道是你喜歡上哪個男孩子了?”
我倒在沙發(fā)上:“說實話,你是不是特別怕我嫁不出去?以后砸手里了?”
她連忙搖頭:“怎么會!”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老太太以前明明是嚴厲警告我不準(zhǔn)和男孩子走近,現(xiàn)在卻越發(fā)地關(guān)注,一有風(fēng)吹草動,她立刻就跟食物受到威脅的卷卷似的,敏感得都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
人都是會變的,只有時間一分一秒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
我捂著眼睛嘆息:“唉,誰讓我長得丑,大家都說長得丑就要多讀書!這樣以后才能……”
“誰說的!”
我松開手看過去:“明明是你說的!你說過!”
老太太怔了一下,順順我的頭發(fā):“哪里,你看你,長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丑了!”
我笑到噴了,蹦蹦跳跳地起身去衛(wèi)生間:“你能把卷卷叫回來嗎?這家伙一鬧別扭就是大半天唉!”
她說我是個丑丫頭的時候,我正在鏡子前梳劉海,臭美地對鏡子里的人眨眼睛,那一年我才18歲。也是那一年,我拼了命也要去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學(xué)習(xí)。先不說那一筆對家里來說昂貴的學(xué)費,就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這件事,就讓整個家里受到了沖擊。老太太怎么都不同意,一遍一遍地試圖說服我,我也眼淚汪汪地對她說了很多遍:“我總會長大的,遲早要一個人去面對。”
孩子對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也許是驕傲的、倔強的,但是,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這句話是多么的讓人心寒。
從前并不明白,在車站告別的人為什么會那么傷感。也是那一年,她送我去車站,在上車前,她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是大女孩了,一個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
車子離開好遠了,我趴在車子的后窗看她,哭了一路……
總是夜深人靜多思量。
午夜夢回慢慢地想這些年,也想起過那些個過客,恍然覺得時光就像個大陰謀家,于無聲處讓我忍不住痛哭。
眼淚流出眼角,我看到那些年她的牽掛。眼淚劃過面頰,我看到那些年她的思念。眼淚落到嘴角,我看到她的白發(fā)。
時光,你可不可以,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