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龍飛
盛夏的深圳,地表溫度常常可以超過40攝氏度。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每天下午兩點,何妹子都會向幾位工友“請假”回家一小時,洗好孫子孫女的衣服,再扒幾口冷飯,匆匆回廠和同齡的伍忠芬“換崗看設備”,車間里聽得見蟲叫,縫紉機也落滿灰塵。在廠區門口警戒線邊,三個警察躲在樹蔭下“值班”,八九個保安背靠大門站成一排,烈日當頭,上百個工人圍在他們面前,雙方并沒有任何交流,就像一場靜默的戰爭。
這樣的僵持持續了23天。工廠公示牌上的曠工表已貼滿了人名,上面顯示:人事行政部清潔組的何妹子等人曠工57個小時……慶盛制衣廠800多名工人因要求廠方在搬遷之前補繳社會養老保險以及清算其他福利,廠方拒絕談判后,工人開始罷工,守廠的主要是何妹子和其他大齡工人。他們認為只要守住生產設備不被轉移,就有談判籌碼。
7月1號下午,資方和工人舉行了第一次集體協商,但未達成共識,僵局依舊。
從2014年開始,這個勞動密集型的制衣廠就有搬遷的打算,2014年12月10日,剛滿50歲的何妹子聽說工廠將要搬遷的消息,趕緊告訴其他老工人。這樣的遷廠近兩年在深圳并不鮮見,而工人們則擔心,工廠因此躲避了欠繳多年養老保險和公積金。
何妹子在這里工作已經超過了10年,每天工作12個小時,兩班倒。2010年開始工廠給她買社保,至今4年,未給她買過住房公積金,而且還經常克扣她的加班費。按照最低要買滿15年社保才能夠享受職工養老待遇標準,要想領養老金,50歲的何妹子還要再干11年,這讓她無法接受。
由于收入較低,過去半年以來,這個工廠的年輕人紛紛離開,另尋他業,而像何妹子這樣的老員工無處可去。
第一次罷工發生在2014年底。說話溫聲細語的何妹子也參加了那次800多人的罷工,到第7天,廠方答應在12月18日上午10點和工人委托的勞維律師事務所談判。18日8點左右,一批警察進廠,先后帶走二十余人。喧鬧的人群被震懾住了。慢慢地,大家逐步平靜下來,接受復工。復工以后,工廠沒有再安排加班。但養老金補償不了了之。
何妹子是湖南郴州人,和很多老鄉一樣,1994年,在第二個孩子斷奶后,她和丈夫就跟著老鄉來到深圳的一家小加工廠,家里的兩個孩子和兩畝旱地留給了公婆。1994年,深圳關外的最低工資標準是每月300元,但她對“最低工資標準”還沒有概念,每天6塊錢的工資已比待在老家好得多。她的工作是每天挑著大鐵桶,從3公里外的山里挑井水來燒,每天往返4次。這份工作異常辛苦,但她仍記得第一次領到195元工資時候的興奮,“比在家里教書的弟弟還多”。
第二年,一次工友聚會,她才發現自己的加班費每天是5毛錢,而別人是1塊5,她第一次感到自尊心受損。何妹子找老板理論,但無果,她憤憤地離開工廠回老家了。可種了半年地以后,在嘲笑聲中,她又回了那家工廠繼續燒水,加班費還是全廠最低的5毛。郴州離深圳近,其他地方沒老鄉她也不敢去。
到了1998年,33歲的何妹子已經對深圳很熟了,她覺得服裝廠更適合女性,于是獨自一人參加了慶盛的面試,入職后一直干到了現在。工作了十年后,她才知道有養老保險這回事。這樣的情況在深圳頗為普遍。
直到2014年12月,何妹子參加了人生中第二次維權抗爭,雖然沒有成功,但何妹子沒有離開,她選擇了隨大流,走一步看一步。
慶盛制衣廠是利華成衣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借著中國經濟發展的勢頭,2000年之后的10年間利華成衣的規模增長了3倍。但受到全球經濟危機波及,從2011年到2013年之間,利華成衣集團在中國大陸的員工數量減少了三分之一,變成5000人。利華成衣集團主席司徒志仁表示,在中國大陸的廠區工資水平以年均20%的速度增長了10年,使得“在中國南方的運營能收支平衡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2013年4月,利華成衣集團將優衣庫的代工業務轉移到了越南,后者的薪酬僅僅是深圳工人的一半。
2013年1月,廣東省就珠三角地區產業轉型升級提出“騰籠換鳥,鳳凰涅槃”,服裝制造業另尋“工價洼地”外遷,事實上是獲得政府鼓勵的“好聚好散”。
2015年6月2日,依托著幾個工友之家的NGO組織,慶盛的工人們選出了集體談判代表,決心再次維權。工人代表用快遞、公示的方式向廠方寄去了集體談判邀約書,資方沒有回應。
6月9日上午,慶盛廠區的公告欄多了一張通告,稱工廠將陸續搬至五公里以外的利華成衣廠內,其中并未提及社保和公積金的賠償事宜,以及崗位轉換事宜。隨后工人與廠方發生爭執。
7月1日,雙方的第一次集體協商以失敗而告終,廠方提出“可對已達到退休年齡的員工給予一定的人文關懷”,何妹子等并不領情,僵局未解。
工廠搬遷只是導火索,一下子引爆了原先隱藏的員工權益糾紛。
工人們找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第4條以及《深圳經濟特區和諧勞動關系促進條例》第28的規定,用人單位在制定、修改或者決定直接涉及勞動者切身利益的重大事項時,應當經全體職工討論,與職工代表平等協商確定,不得拒絕集體協商。工人們認為,此次資方變更員工勞動關系(與利華公司簽合同)和勞動條件(工作地點變更)都屬于重大事項,特別是對于沒有再就業空間的一代農民工,他們在沒有解決養老保險的情況下,一定會投反對票。
利華集團公關部門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所謂搬遷,其實新址仍在同一街道,相距不足5公里,根據相關法律法規規定,公司安排員工由一個工作地點轉到同一區內另一工作地點工作,在所有員工薪酬及福利均維持不變的情況下,無需作出額外補償。現有500多工人已完成搬遷。
利華集團還表示,并沒有回避珠三角的社保新政,從2015年元旦開始,公司已全數為員工辦理了養老保險。廠方對之前申請不購買養老保險的員工提出補齊兩年的方案,但因為有小部份員工不愿出自己繳納部分的款項而致使方案流產。
何妹子翻出《深圳經濟特區社會養老保險條例》,她已經逐漸熟悉了這上面的條文,她指著那些條款念道,“第五十一條,其中規定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可以申請補繳養老保險費,并自應繳之日起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何妹子計算過,自己還需要繳納的11年社保補繳金額為3多萬,而滯納金則達到10萬。工人堅持的“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額”條款,更增加了工人們與企業完成補繳協議的難度。
有工人詳盡地向《中國新聞周刊》講述2014年東莞的裕元鞋廠撤離案中,工人與工廠發生勞資糾紛在官方的協調下,以企業承諾補繳社保金結案的故事,顯然它鼓勵了像何妹子這樣的人去爭取自己的養老保險。
而另一個工人們熟知的故事卻很少被大家提起。
在相距慶盛廠不遠,港資企業觀瀾寶德玩具廠在2013年8月也出現了380名大齡農民工要求廠方補繳社保費的罷工事件。當日,全廠罷工一天,工人爭取到與廠方的談判。8月中旬,第一輪談判后,廠方表示愿意按照法律規定操作。隨后相關征繳部門回應,稱第五十一條并沒有相關的操作細則出臺,暫不辦理“協議補繳”。眼見事情過去近兩年了,補繳社保費一事依然沒有結果。
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嶸教授曾經撰文,農民工作為戶籍上的“農民”、職業上的“工人”,理論上可以參加農村養老保險和城鎮職工養老保險。但農村養老保險尚處于試點階段,而農民工極強的流動性,也使他們很難在一地停留很長時間,去滿足類似“連續參保15年”的要求。“實際上是制度設計的問題,珠三角地區人口流動性很大,工廠的流動性也大,而社保要求‘連續參保,難操作。所以要按簽署的勞動合同來,搞‘社保追溯制,交‘滯納金,一些工廠是承受不起的,只能走人。” 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如果說,社保追溯對企業來說存在操作難度,那個人還有機會補繳嗎?
51歲的肖葉青在做這樣的努力,同樣以失敗告終。她的申訴在去年7月18日立案,同年11月20日福田區法院一審判決她敗訴,2015年6月19日,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法庭調解。
肖葉青近來黑眼圈很明顯,因為制衣車間有粉塵大量聚集,干了二十多年以后,她得了嚴重的支氣管炎,天冷天熱,疲勞興奮,說話唱歌都要不停咳嗽。在6月19日的法庭申述上,這個識字不多的湖南女工用一口濃郁的湘音自己念辯詞,她請不到愿意為她打社保官司的律師。她戴著老花鏡,手指顫抖,一直強咽著口水,努力地不咳嗽一聲。
從2008年《勞動合同法》出臺,肖葉青和其他工友才有了要繳納社會保險的意識。之后,一些年紀大的工友開始要求老板劉炳祥去社保局為大家繳納社保。劉老板告訴他們說已經去過兩次,但社保局沒有接收。而工人們查看社保局提供的來訪事項登記處理表,并沒有劉炳祥的到訪記錄。
2014年7月18日,肖葉青向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投訴寶安區畜牧發展公司國邦制衣廠,沒有依法為她繳納2002年到2006年的養老保險費,并申請補繳。
市社保局根據《勞保監察條例》第二十條中“投訴、舉報超過兩年,市社保機構不予受理”的規定,拒絕受理。
但是,條例中第五十一條又規定“本條例施行前,用人單位及其職工未按照規定繳納養老保險費,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可以申請補繳養老保險費。”這又讓她看到了希望。這和觀瀾寶德玩具廠因無相關細則“無法補繳”一樣,協議補繳可以作為強制補繳的補充,而實際上并沒有操作細則。
2014年11月,肖葉青請假去外地看兒子,回廠時發現大門緊鎖,宿舍卻大門敞開,墻上掛著白底紅字向港商老板劉炳祥追債的條幅。工廠倒閉了,拖欠的社保不了了之。
肖葉青不甘心,她為自己的權益找到一個新的依據:《深圳經濟特區社會養老保險條例》第四十一條規定,“由市社保機構責令限期繳納或者補足,逾期仍不繳納的,由市社保機構依法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她認為社保局沒有強制執行,也負有相關責任。在6月19日的二審中,作為5名原告之一的肖葉青突然改變了自己的申訴要求,“我放棄要求國邦制衣廠為我追繳社會養老保險的訴求,我愿意自己獨立繳納全部的社會養老保險費用,希望社保局能夠收納我的費款。”這時候,肖葉青并不清楚這筆費用到底要多少錢。
法庭上,社保局作出回應,要求肖葉青先提供自己與國邦制衣廠具有勞動關系的證明,然后他們再向領導匯報該如何處理。
肖葉青壓抑著憤怒,“廠子都倒掉了,人都跑了,我怎么去證明?企業不存在了,但我們還要生活。希望你們能夠收下我交的錢,之前的事我們就不追究了。”
社保局認為,“這已經超出了本次申訴的內容,是另外一件事,需庭后再議。”
而實際上,第五十一條中“用人單位及其職工未按照規定繳納養老保險費”中的“及其”并不是規范的法律用語,當事實與條例發生沖突時,這個不規范給推托者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于建嶸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種情況應該是被允許的,只要她愿意補齊是可行的。”他曾撰文“考慮到外來工養老保險起步較晚的事實,完全可以允許他們繼續繳納滿15年后再享受退休待遇,或者采取變通方式,按繳納年限比例發放養老金。這在法律上、制度上并沒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障礙,也不會給政府財政帶來額外的負擔。農民工養老是種剛性需求,它不應敗給任何無視農民工利益的規定。因此養老保險不應在操作層面搞得過分復雜,更不能以既存的復雜性來作抗拒改革的借口。”
而對于社保問題的解決辦法,于建嶸對《中國新聞周刊》提出他的三步改革建議:1.由國家統一給每一個公民發放社保證。2.由本人交納社保金,社保金由用人單位直接發放給個人,個人再去交費。3.用人單位只能聘用有社保證并按時交納社保費的員工。
2015年國家統計局的統計數據顯示,全國共有農民工2.7億人,其中40到50歲之間的有7200萬人,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有4600萬人,兩者相加將近1.2億人。以2008年《勞動合同法》正式實施計,至少上億農民工需要補齊此前沒辦的養老保險。
現在肖葉青又進了隔壁的一家制衣廠,最近趕貨,每天14個小時的工作使她的支氣管炎更嚴重了。她始終不習慣戴口罩,甚至不知道自己這病跟制衣廠之間有必然關系,更不知道她有權利“享受工傷保險待遇”。
每周,肖葉青只有一個夜晚放假,那天她要給兩個孫子洗好一個禮拜攢下的臟衣服。在不到15平方米的出租房里,還有一臺縫紉機,她很少有休息時間,閑暇時也在加班,因為加工一個帳篷還可以掙兩毛錢。
從一開始打官司,肖葉青就以第一代農民工的典型接受了不少媒體采訪,其中包括央視新聞1+1。但她從來不看新聞,也沒有時間看,她也不知道其他農民工有怎樣的命運。她曾經相信媒體的力量,相信律師能贏,政府講理。她不覺得廠子會倒,因為這里是深圳,這里發生過多少奇跡。現在她什么都不信了,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誰都不可以改變什么。”
6月23日早上5點,天還沒亮透,何妹子和其他工友就在廠區最顯眼的地方掛上了紅色橫幅,“請老板出來執行《勞動合同法》,開展談判,維護勞工權益和社會穩定,工友團結維權,不怕酷暑日夜守在所有車間”。剛掛好,就下起了過云雨,街道上空無一人。保安把橫幅剪斷,它掉落在污水之中,沒有人去把它撿起。
與慶盛制衣廠一路之隔的深圳市龍華三和人才市場,每晚有七八十個年輕人直接睡在人才市場大門前,等著第二天開門給他們帶來試工的機會。盡管深圳在2015年有60%以上的工廠訂單大減或停工,不少人選擇了離開,但仍有越來越多的年輕打工者來到深圳。22歲的李豪州也在其中,他從16歲到深圳至今已經6年,但他并不知道隔一條馬路之外他的父輩工人們正在發生的戰爭,亦絲毫沒有覺察他這6年缺失的養老保險對他的將來意味著什么。
希望能找到一個合意的工作,而合意的意思就是“滿意的工資”。他親歷過深圳4次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的過程,也當過3年的“正式工”,但他沒有要求老板繳納五險一金,因為這意味著每月需要他同時繳納8%工資,讓他覺得不劃算。他在人才市場已經待了3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