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申請造假后遺癥

陳飛

2015年5月26日，美國厚仁教育機構發布的《2015留美中國學生現狀白皮書——開除學生群體狀況分析》（以下簡稱“留美白皮書”）中提到，根據被美國大學開除的中國留學生的數據，有81%的學生是因作弊或者無法完成學業而被除名的。

厚仁教育是總部設在匹茲堡的一家私營教育咨詢公司，其特色業務是針對中國留美學生的轉學服務。這是厚仁第二次發布有關中國留美學生現狀的白皮書。據這份白皮書估算，去年一年大約有8000名在美中國留學生被開除。這一數據在中美兩國分別引起關注，中國留學生造假問題再度被廣泛討論。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從厚仁教育機構了解到，由于受美國《家庭教育權利和隱私法案》（FERPA）保護，被開除學生的信息不會被公開。“留美白皮書”的數據來源是2013年至2015年向厚仁教育求助的被開除學生的數據，以及部分問卷調查的結果。其中涉及到的案例都是受到開除警告的學生。在美國學校，開除警告的程度包括：開除申訴（包括成功或者失敗）、留校察看、離校、勸退和除名。

與2014年發布的版本相比，“2015留美白皮書”的有效樣本從204個增加到1528個，因此其分析結果的可靠性大大增加。同時，由于取樣的特殊性，數據中學術表現差和作弊者占比會比在整個留學生群體的數據高出許多。不過這些數據在分析留美學生學業障礙問題、總結高危學生的特點等方面還是有價值的。

根據“2015留美白皮書”，在18歲以上的留美學生中，學術表現差和學術不誠實是他們被開除的主要原因。而18歲以下留美學生被開除的主因則是行為失當和學術表現差。

如果進一步分類，利用GPA 來作為判斷標準，在讀本科GPA 3.0 以上、在讀碩士和博士GPA 3.5 以上的劃為“好學生”;在讀本科GPA 低于1.0、在讀研究生GPA 低于2.0的劃為“差學生”——如此就能看到一個明顯的現象：“好學生”更易因學術不誠實被開除，占全部原因的77.33%，而“差學生”則更易因GPA低而被開除。

其中學術不誠實的表現主要是作弊、抄襲、代考等。而學術表現差則主要意味著GPA低，甚至有GPA為0的案例出現，且不在少數。

造假后遺癥

根據美國務院教育和文化事務局與美國國際教育研究所（IIE）聯合發布的《2014美國開放門戶報告》，2014年的中國赴美留學生人數達到27.44萬人，比上年增長16%，占美國留學生總數的31%。與過去留學生大部分為公派、領獎學金的狀況相比，中國留學生現今呈現低齡化、大眾化的趨勢。

對每年6月參加高考的數百萬中國學生來說，進入中國一流大學的幾率并不高。據《聯合早報》報道，今年中國的應屆大學畢業生將達到750萬人，遠遠高于本世紀初的大約100萬人。高等教育機構的數量則翻了一番，增加到2400家。大規模擴招意味著很難保證教育質量。

成立于1997年的Universitas 21（簡稱U21），是由分布在10個不同國家地區的17所高校組成的國際高校聯合體，現已經發展為24所成員大學，中國的香港大學、復旦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為其中的成員高校。該機構2015年最新發布的對50個國家的整體高等教育評估報告（U21 Ranking of 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Systems 2015）中，中國排名第34，而美國排名第一。作為一個由全球20多所優秀的研究型大學所組成的大學聯盟，U21是國際上唯一對各國高等教育系統發布整體性評估的機構。在前述報告關于各國對高等教育資源投入的子排名中，中國排在倒數第四位。這意味著在中國，除非進入一流的大學，否則學生所享受到的教育資源是十分有限的。同時，對于那些不是從一流大學畢業的學生，就業前景也是十分不確定的。因此，更多的人將目光投向海外，其中也包括了在中國可能無法獲得高等教育的部分成績并不突出的學生。

中國對海外教育日益增長的旺盛需求催生了留學申請中介產業，而這一產業中的欺詐現象幾乎已成為默認的事實。

對于這些學生，厚仁教育首席發展官陳航分析指出：“造成他們成績不佳的原因，一種情況是語言的溝通能力不夠，英語差。另外一種就是自身的學習能力有比較明顯的短板，這種缺陷更為集中地表現在對統計學、數學等學科的學習上。再有就是時間管理不好，沒有自主性。”

更嚴重的是，留美成功之后，一部分留學生的造假行為并沒有停止。槍手代考已經成為一個行業。陳航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透露，如今在洛杉磯、西雅圖、圣地亞哥、波士頓等華人集中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代課、代考的服務。而且他們還與時俱進，通過社交軟件招攬生意。“我們在圣地亞哥開會的時候，國內來的同事打開‘陌陌都能收到廣告。”這個產業鏈甚至還包括為替考者偽造護照的環節。

中美不同的“誠信含金量”

不僅學術水平欠佳的學生會在申請過程中造假，那些進入高等學府的“學霸”們有時也會被卷入造假風波。

就讀于一所美國TOP50學校的許琛，在大四時申請了耶魯大學的研究生。申請中他提交的托福成績是110多分，成績很高，但最后不僅沒有被錄取，反而被原學校開除。因為美國教育考試服務中心（ETS）通過口試錄音的聲紋比對，發現他的聲音與四年前申請留美時考試留下的記錄不一致。原來，當時口語是短板的許琛，為了提高申請成功率而找了替考。

即使對成績好的“優等生”，美國學校一旦發現其不誠信行為也嚴懲不貸，這體現了中美兩國對維護誠信的不同態度。陳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美國的學校，兩次作弊就會被開除，情節嚴重的，有時一次就會被開除。因為美國運行的‘榮譽系統首先是假定你是誠實的，但只要你被抓到一次不誠實，就會認為你不是第一次，所以要嚴懲，這也對其他人起到一個示警的作用。”

這樣的做法也降低了維護誠信環境的成本。在美國大學，考試通常是沒有監考官的，教室里也不會設置攝像頭。在一些學校，學生甚至可以自行選擇考試時間和教室，有時也出現同一教室中考試科目不同的情況。對于學生行為的約束，主要依靠每人都會簽署的“榮譽規章”（Honor Code）。這份文件作為學生學術誠信的保證，承諾所有考試和書面作業沒有剽竊行為，也沒有違反其他的道德規范。而學生是否履行承諾基本靠得是自覺。這與美國作為一個商業社會最為重視的契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此外，美國的大學對誠信的要求也比一般中國人想象的更為嚴格，作弊的定義并非僅限于論文抄襲、考試打小抄的范圍。

另一位大四學生趙明，已經拿到了工作offer，但因為在一門明確要求獨立完成的編程作業中沒有注明跟同學討論得出的內容，而被學術比對系統判定為作弊。不巧的是，在24小時之內，他的另一門作業也遇上了這種情況。被判定為兩次作弊的趙明就直接接到了校方的開除通知。

甚至，國內作為考試法寶的“題海戰術”，在美國學校也被禁止。高中女生劉梅考試中得到高分，答案運算過程不對結果對，因此被反復質疑。最后在學術委員會面前，她承認了考前“刷題”時正好做過考試原題，她的這一做法最終也也被判定為作弊。

教育觀念差異

如果說自身能力有所不足的學生為了達到學業門檻鋌而走險是無奈之舉的話，“學霸”們造假的動力就是排名更靠前的申請目標、更好看的成績單，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好的工作機會。實際上，他們中很多人是把中國教育制度下看重排名和學校規模的功利性心態直接移植到了美國。

然而，美國的高等教育系統運行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規則。作為一個價值多元化的社會，美國高等教育系統中包括了二年制社區大學、規模較大的公立大學及各有自身特色的私立大學，這些學校的辦學目標并不統一于升學就業。

由于美國不存在教育資源稀缺的問題，可能與一般人想象中有所不同的是，各類學校在基礎設施方面并沒有特別明顯的差別。上述三類學校最主要的差異在于他們面向不同收入階層的人群。一個美國學生如果選擇本州的公立大學，一年的學費大概在1.5萬～3萬美元左右，私立大學的學費在每年2.5萬～4.5萬美元左右，社區大學則只需要每年4000美元左右。而美國人家庭年收入大概在5萬美金左右。因此，很多出身并不富裕的美國學生在同時接到常春藤名校和公立大學的錄取通知時，可能會選擇后者。而對囊中羞澀的學生來說，先拿到社區大學的畢業證，然后帶著學分轉入其他大學也是不錯的選擇。

這種轉學制度又是美國與中國高等教育系統的一大差別。甚至一些因為成績不好被退學的學生，也能在成績提高之后獲得第二次機會。厚仁教育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分享的一個案例是，曾有一位來自上海的留學生在辦理返校簽證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因為GPA過低而被學校開除了。轉學到社區大學學習一年之后，他的GPA從2.0一下提高到了3.4，于是又回到了原來的學校。不過，盡管如此，在“寬進嚴出”的美國高校，四年制高等學校的學生平均只有不到60%的學生能在六年內拿到畢業證。

從中美兩國媒體對“2015留美白皮書”的不同反應，也能看出兩國教育觀念的一些差別。在一些中國媒體感嘆留學生“丟人丟出國門”的同時，對“開除”這件事習以為常的美國媒體反而開始反思美國學校對中國留學生是否“過于上癮”。美國《大西洋月刊》網站的一篇報道稱，2014年，中國在美留學生給美國經濟貢獻了約220億美元的收入，而超過六成中國留學生完全自費支付美國高校的教育費用，有效地補貼了比他們收入更低的美國同學們。

也許，對于有留美打算的學生及家長們來說，更值得思考的問題不是如何費盡心機、不計代價地獲取一份更“體面”的錄取通知書，而是究竟想從留美經歷中獲得什么樣的回報——是一份“鍍金”的學歷證書，還是一種更開放的學習理念和更好的教育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