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戲劇節上的中國故事

蘇潔

身著白旗袍，梳著麻花辮的云出現舞臺上，音樂隨之響起。舒緩的旋律中，她坐上秋千，默默地搖晃著。“好安靜，從來沒見過這么安靜的上海，好像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你看那水里的燈，好像……”“好像夢中的場景?！薄昂孟褚磺卸纪Ｖ沽??！薄耙磺惺嵌纪Ｖ沽恕＿@夜晚停止了，那月亮停止了，那街燈，這個秋千，你和我，一切都停止了。”

眼前是上個世紀40年代的上海灘，夜漸深，黃浦江水映著孤燈。江濱柳和云之凡，這對很多中國戲劇觀眾再熟悉不過的戀人，繼續演著離別的故事。只是這些詩意的中文對白變成了英文。臺下坐著上千名美國觀眾，和美國的江、云、老陶、春花一起，走進了《暗戀桃花源》，進入這段遙遠國度的奇妙旅程。

作為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2015年的11個駐演劇目中的一個，華人導演賴聲川帶來的《暗戀桃花源》，是30年來在華語世界經久不衰的經典之作。這是第一次呈現北美觀眾面前，也是華語戲劇第一次，進入美國主流戲劇節駐演。從今年4月到10月，美國版《暗戀桃花源》將連續在半年內演出近80場。

5月的阿什蘭花開爛漫。這個位于美國俄勒岡州南部的小鎮人口僅2萬，面積不大，卻以 80年歷史的莎士比亞戲劇節聞名于世。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成立于1935年，這里的劇團建立了全美第一個伊麗莎白時代的舞臺。幾十年來，阿什蘭上演著從《哈姆雷特》到《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全部莎士比亞劇目，還不斷吸收其他現代戲劇作家的經典作品。每年，有40萬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聚集于此，停留數日，看幾部戲劇。

今年夏天，除了觀看莎士比亞經典劇目和歐美現當代戲劇外，人們體驗了充滿東方韻味的中國話劇，這是第一次?！皩τ谝粋€以演莎劇為核心的劇場，挑選世界各地的偉大作品是我們的使命。從戲劇節的第一季開始，我們就致力于開拓觀眾對于經典戲劇的視野?！鄙勘葋啈騽」澋乃囆g總監比爾·勞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而《暗戀桃花源》正是他要找的?！拔业谝淮伍喿x《暗戀桃花源》劇本時，便為之著迷，我急切希望跟我的觀眾分享這種感覺。”為了將《暗戀桃花源》引入戲劇節，俄勒岡社區基金會贊助了12.5萬美元，希望“嘗試新鮮理念、擴展創意空間”。

如何讓美國人看懂中國故事

去年接到莎士比亞戲劇節組委會邀請的時候，賴聲川仔細考慮了要帶哪部劇來美演出。當時他有三個選擇。最安全的選擇是《暗戀桃花源》，最大膽的選擇是《如夢之夢》，第三個選擇是和戲劇節的人合作創作一部新作品。最后賴聲川決定把《暗戀桃花源》介紹給北美觀眾?！岸唐趦葎撟饕徊啃伦髌返目赡苄圆淮螅藗€小時的《如夢之夢》相比，《暗戀》從時間上和可操作性上都比較符合莎士比亞戲劇節的定位和需要?！辟嚶暣ㄏ颉吨袊侣勚芸方榻B。

劇目很快敲定，但如何將以中國國共內戰為背景的“暗戀”和以1600年前陶淵明文章改編的“桃花源”的故事原汁原味地傳遞給美國觀眾，卻成了難題。

第一個難題是選角。賴聲川進行了多族群選角。剛開始時，賴聲川仍覺得江濱柳應該是華人，云之凡是亞裔，他認為，“其實這部戲全亞洲人演是一種勝利，多種族的演員演又是另一種勝利?！辟嚶暣▽Α吨袊侣勚芸氛f，“但老美并不懂我說的。最后我們還是選了一個白人女演員來演云之凡”。幸運的是，最終賴聲川發現她身上也有一種很安靜的美，“非常合適”云之凡。

為了盡量讓故事的進展合理，賴聲川對每一細節反復推敲。比如《暗戀桃花源》開場說的是兩個團搞錯時間，然后引出兩個互相沖突的故事。但他發現，這樣的情況在美國是不可能的，在莎士比亞戲劇節上，安排各個劇組彩排的時間都非常嚴謹，不可能出現排錯劇團排練時間的事情?！昂髞砦覀儼l現了一個可以穿插進去改編的地方，這里的周一沒有演出，如果在演員同意的情況下周一是可以彩排的。所以在周一有可能出現兩個劇團時間弄錯的情況。”為此，賴聲川特意安排一位演員扮演《暗戀》劇組的調度人員，在整個演出開始前就在舞臺上來回檢查，把觀眾帶入情境。

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暗戀桃花源》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圖片編輯/董潔旭

最終，“暗戀”和“桃花源”都保持了原來的中國背景，只是地點變成了正在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劇場排練的劇目?！鞍祽佟崩锏膶а莩闪艘泼衩绹鴧s仍心念過往的中國老人，故事的背景也由這位老人娓娓道來，讓美國觀眾理解云之凡和江濱柳為何40年無法相見。而“桃花源”的故事和西方人心中的“香格里拉”“烏托邦”有著相似之處，諳熟美國文化的導演，還根據西方人的口味和文化背景，對臺詞中很多喜劇包袱進行了調整，果然，在演出的時候，這些包袱在美國觀眾中反響熱烈。

“125分鐘的演出中，我需要借助角色之口來解釋對他們來說極為陌生的兩岸關系，所以劇本改了很多稿，甚至連抖包袱的方式也要改。中國講究的是三翻四抖，但美國觀眾的欣賞習慣則是單翻單抖。”賴聲川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賴聲川在戲里穿插了很多本地笑話，整部戲的語言文化轉換相當成功，而對喜劇部分的調整也很到位?！倍砝諏數孛襟w的劇評人對《暗戀桃花源》的改動給出了積極評價。

由于東西方話語體系不同，除了在內容和角色設置上做改動外，具體臺詞的表達方式也經過處理?！氨热缰形陌妗祽俚淖詈笠荒?，老年云之凡走向門口說，‘我兒子在等我。江濱柳接下來的臺詞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英文版就改成了‘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因為美國人的情感不會一下達到那個點上，必須在前面加一句。”賴聲川說。

讓賴聲川感動的是，盡管文化背景差異巨大，這些外國演員們還是做足了功課，盡量最完美地詮釋角色。在正式排練之前，演員們就已經通過內部的資料庫查閱了解中國國共內戰的歷史和中國傳統文化。“這些人簡直是超人，不僅要演出《暗戀桃花源》，還要同時排練別的劇目，但并不因此影響了演出質量?！倍嚶暣ㄒ步o了他們最大限度的自由。在排最后一場戲的時候，那一天只有導演和江濱柳、云之凡兩個演員，這場戲他沒有給他倆任何指示，只是說，“你們能感受到（那個情緒），這場戲有個真的密碼，就是你的真感情?！蹦兄鹘钦f，“從來沒有導演跟演員直接說，你就演吧，這太棒了！”賴聲川告訴他們，其實透過你們倆（的故事），看到的是幾百萬中國人的苦痛，“這讓他們很受觸動。”導演說。

最后一幕，當云踏入江的病房，坐在他的對面，兩個人慢慢念著擦肩而過的那些年的際遇，觀眾席中不時傳來抽泣的聲音。

在兩種文化中找到平衡

隨著夏季的到來，阿什蘭小鎮迎來了每年游客的高峰期。賴聲川說，“雖然阿什蘭鎮子很小，但舞臺很大?！泵刻?，這里的三個劇場共會演出五部不同的劇目?！斑@樣做是為了保證來此看戲的觀眾，能夠在兩三天的短暫停留時間內，看到更多的作品?！睋騽」澦囆g總監比爾介紹，2014年戲劇節3400萬美元的運營費用中，有70%來自票房收入。自擔任戲劇節總監以來，比爾一直致力于拓展戲劇節的多元化訴求。

在創立之初，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重點將視角放在美國和歐洲，演出也以莎士比亞經典劇目為主。2008年起，比爾就開始嘗試突破傳統模式?！澳阋?，我們現在不僅僅是在做戲劇，而是在做一種生活方式。我們希望每一個來到阿什蘭的人是快樂的，是有所收獲的?！北葼枌Α吨袊侣勚芸氛f。

最近有美國媒體用“另一個百老匯”來形容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比爾對此并不意外?！拔覀冄輪T和制作團隊的專業水準是無可置疑的，去年我們的一部戲劇獲得了托尼獎。我們在追求專業性的同時，也在嘗試如何和市場更好地結合。” 除了戲劇表演外，戲劇節組委會還設置了相關的參觀、講座、露天表演等文藝活動，讓慕名而來的游客有更多的機會融入當地。

比爾說，要擴大戲劇節的影響力，必須引入多元文化。2011年，以中國民間故事《白蛇傳》為藍本，著名美國導演瑪麗·齊莫爾曼導演的《白蛇》在莎士比亞戲劇節演出，大獲好評。此后，戲劇節的亞洲元素日益增多。

“《暗戀桃花源》的出現，給我們的觀眾一個全新的視角，更開啟了一扇通向亞洲文化的門?！睉騽」澋氖聞湛偙O蘇珊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他們很欣慰，《暗戀桃花源》的演出收到如此好的效果。

作為莎士比亞戲劇節邀請的第一位華人導演，賴聲川和《暗戀桃花源》的到來讓戲劇節組委會有信心繼續加大多元合作。蘇珊用“驚喜”對《中國新聞周刊》形容和華人導演的合作。“有很多全新的嘗試，不管是文化還是合作方式上。比如賴請來京劇指導，來輔導演員如何使用樂器、如何做出標準動作。這對我們演員來說也是很大的成長?！痹诒葼柨磥恚袊鴳騽≡诿绹涎?，需要在兩種文化中得到平衡，他希望觀眾“盡可能感受文化差異，最后能為共有的人性感情而感動?！?/p>

明年，戲劇節組委會準備邀請兩部亞洲背景的戲劇，一部是越南裔導演的新劇;還有一部是莎士比亞《冬天的故事》的亞洲版，其中一半的劇情設置在中國古代，另一半發生在早年的美國西部。

比爾對這兩部戲劇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