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有一篇《官員配偶參觀監獄也是堂警示課》的報道說,“在高墻內搭起‘講臺,由服刑人員當‘教員,黨員干部及其配偶到監獄做‘學生接受警示教育”。湖北省十堰市70余名重權在握的市直部門“一把手”的配偶分別走進市看守所警示教育基地“監區”體驗,“聆聽落馬官員‘現身說法,感受‘高墻下與‘鐵窗內的人生落差,領悟‘貪廉一念間,悲喜兩重天的真諦”。報道說,這一教育的“效果是比較明顯的”,“特別是這些配偶們看到自己丈夫的前同事、前領導、前朋友等那么多的熟人都因為貪腐而被關在高墻之內,……使她們感到,只有管好自己并做好對自己丈夫的監督,才能保證自己的丈夫不會被關到這高墻之內”。
這樣的報道雖然很“正面”,卻不免給人“可笑”之感。人是因為所受到正面教育失敗了,觸犯了法律,這才被關進了監獄。本該在社會中發揮“領導”作用的“一把手”現在居然要去監獄這種地方接受教育,還在那里碰到“那么多的熟人”,這太有悖常情和常理了。
“常”有多種不同的說法:常情、常理、常規、常態,這些又經常被籠統地稱為“常識”(common sense)也就是普通知識。被稱為“普通”的“識”(sense)不是指狹義的知識,而是指廣義的意識、情理、道理。例如,稱一個人是a man of sense,是稱贊他為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說一件事makes sense,是說它有道理。常識是所有平常人看待、理解、評價事物的能力,也是普通人都能弄明白的道理和能被一般人接受的事情。拉丁文的sensus communis,法語的bon sens和英語的另外一個說法good sense都與常識的一個重要特點有關,那就是“明智”。
常識是一種個人看法與群體共識的結合方式,這種共識同時包含認知(看法)和評價(是非),用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海勒-羅森(Daniel Heller-Roazen)的說法,“指的是人們都有的明智(sensibility),個人由此推導出一些理性思考無須質疑或不能質疑的基本的判斷”。 “常識”因此是一些先于理性深思熟慮的人類信念(human beliefs),不僅關乎人之常情,人之常理,而且關乎人的得體、正派、體面。一個人說了不得體的話,別人會笑話,做了不得體的事,別人會恥笑和瞧不起。笑話或恥笑的“笑”都是緣起于事情的有悖常理。
當然,反常的事情發生得多了,也會讓人變得麻木冷淡,見怪不怪,不以為意。更有人會覺得,不值得去理睬這種事情,任何情緒波瀾都是多余的。這是一種以犬儒主義對待荒謬的態度,也是不正常社會的病灶。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荒謬的事情再多,人們還是會對這樣的事情有所反應。
“荒謬”與“正常”的差別,僅在一線之間。笑是人類對荒謬的多種反應中的一種。不管是笑還是不笑,也無論是以什么方式發笑,人察覺到事物的荒謬,表示對它已經有了某種認知和負面評價。荒謬、荒唐、荒誕,這些都包含著謬誤、乖張、不合理的東西。有頭有臉的社會精英(“一把手”)到監獄去學習起碼的做人道理,或者一本正經地發表一些令普通人摸不著頭腦的言論(“雷人雷語”),成為他們的笑料。
有一位經濟學專家說,“腐敗和賄賂是權力和利益轉移及再分配的一個可行的途徑和橋梁,是改革過程得以順利進行的潤滑劑,在這方面的花費,實際上是走向市場經濟的買路錢,構成改革的成本費。”這種“壞事變好事”的辯證說法成為有悖于常識的雷人雷語。這樣的專家言論是在一本正經地就重要的公共問題發表意見,并不是在說笑話,但卻被普通人當作謬誤、乖張、不合理的笑話在流傳。
普通人拿有些精英們的事跡或言論當笑話,是普通人太愚蠢,還是因為這些精英們的行為、言論太離譜,難以獲得普通人的認同?
盡管普通人對這樣的事情無可奈何,只能苦笑,但他們至少還在笑。這就說明,他們還沒有完全麻木。而且,在他們所生活的那個扭曲的世界里,某種可以稱得上是 “共同原則”的常情常理,那種個人在群體中可以用來辨別是非、善惡的“自然正當”還沒有完全泯滅和消失。因此,這個社會向善的良性轉變仍有可能。這就是笑帶給社會的希望,也是笑的一項重要社會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