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明
關鍵詞: 女性社交;清倌人;坤伶;女學生;張恨水;想象
摘要: 張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展示了清倌人、坤伶而女學生相銜接的社交形象系列。作為一般社會的映像:彳亍輾轉于女性解放道上的中國世俗女子,其主體曖昧;通俗小說家的敘述主體也進退維艱,其想象也新舊雜陳。進退失據,正是中國一般社會女子解放的實在處境,在精英敘述之外,張恨水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中圖分類號: G641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5)03035807
Key words: women's social intercourse; Guanren in the Qing Dynasty; Kunling; Zhang Henshui
Abstract: Zhang Henshui's An Unofficial History of Chun Ming, A Noble Family and Sadness and Happiness, a series of images of in social intercourse are presented, including Guanren, Kunling and female students. As common social reflection, these social women struggled for their liberation, but the subject is ambiguous. The subject of the popular novelists' narrative is in a dilemma and in their imagination the new is mixed with the old. The dilemma is the reality of common social women and Zhang Henshui played an irreplaceable role besides elite narrative.
張恨水是個與時俱進的報人小說家,又雅好詞章。因其報人身份和作品在新聞紙上連載刊行,小說中必然地描述社會變遷;因其有詞章家的癖好,其小說人物大抵有才子佳人的底色。才子佳人進入現代,其遇合方式必定打上現代社會交際的印記——標示著社會文化的遞嬗。文人的活動方式蛻舊變新,社交與男女情愛的欲望對象的想象自然發生轉型。承續晚清以來的社會、言情小說,張恨水小說涉及社會面廣而結構相對松散,唯有男女交際往往成為結構主線。在這條線索上分布著清倌人(聚焦北平八大胡同中的雛妓,不排除一般妓女)、坤角(游藝場和戲園中的旦角,作為男性“捧/情欲想象”的對象,包括鼓姬)和女學生(常偏于學習藝術的)。這條帶有譜系性的主線提示我們小說敘述主體的與時俱變,更給我們以對1920年代國人女性想象的研究提供一個契機。本文從張恨水的豐富作品中選取具有典范性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緣》三部長篇小說,沿著男女社交的結構主線展開研究。
一
女子獨立參與社交是社會現代化的一個標志性尺度,中國小說的現代性有此一義。研究張恨水小說中的女子社交,必須注意一個前提:何時與怎樣的中國女人有了社交的可能與自由?然后才能探討三部小說中的不同身份女人的社交資格。
首先應確定小說敘述主體的一致,亦即假定張恨水在三部小說中對女性社交的認識與表達是同質的。三部長篇小說起筆有先后,女主人公的結局處理略有變化,但是這一階段的張恨水的社會態度與認識水平基本上沒有多大分歧。它們在三個不同的報紙副刊上連載:《春明外史》(《夜光》,1924-1929),《金粉世家》(《明珠》, 1925-1932),《啼笑因緣》(《快活林》,1929-1930)[1]。前后延續時間達8年,《春明外史》與《啼笑因緣》幾乎銜接,而《金粉世家》的寫作則與這兩部小說參差平行。小說中詞章家冷清秋與楊杏園、李冬青才情相近,樊家樹、何麗娜未來的留學生涯與金府上的姊妹也差不多。敘述主體對女子進入開放的社會交際生活的態度是猶疑著的肯定。為論述的簡便,我們就將這三部小說統歸入20年代,《金粉世家》在30代初的影響無需分別。三部小說中,除了《金粉世家》中冷清秋一直占據女主角的位置,另外兩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都有變化。《春明外史》初起敘述的女性主要人物是梨云,那是北平八大胡同中的清倌人(雛妓),因她的病故才有另一個主要女性人物李冬青取而代之,后者的身份是女學生。《啼笑因緣》則將女性人物歷時性的替代關系轉變為更現代的“多角戀愛”關系,關秀姑奉“獨身主義”而處于陪襯位置。小說前半部的女主角沈鳳喜的身份為說唱的鼓姬,被強逼嫁給軍閥作姨太太而后瘋癲,后來與樊家樹定婚的主角便是女學生何麗娜了。兩部小說結構中的共通點是女主角的替代與身份變遷:從清倌人、藝伎而女學生。楊杏園與梨云的戀愛雖然是幾部小說中唯一的主人公與妓女之間的情感交纏,但是封建時代男人們出入平康的傳統在小說中一直被演繹為各色人等的零星故事。即便不乏君子之風的才子楊杏園,在李冬青離開北平南下之后,仍在胡同中偶遇不無才情的妓女拈花。《春明外史》中軍閥大叫條子,總長們一擲千金地捧角,《金粉世家》中現代政府的總理金銓尚且將青樓出身的陳姨太娶在家中,大公子鳳舉別營香巢娶妓女做姨太太,《啼笑因緣》中沈鳳喜墮入軍閥魔爪也是緣作了姨太太的藝人姊妹拉攏撮合。小說家將妓女與女學生在社會交際中一度“并置”,又讓女學生后來居上,一定程度地以交際尺度來衡量社會的變遷,側面透露著現代性消息。
民初前后的女性社交多留有名妓艷跡。妓女成為影響巨大的現代交際明星者首推賽金花,在她之前或同期上海號稱“金剛”的那些名妓,其影響都無法比肩。正因為情色、欲望想象與朝政、民族相牽扯,賽金花才享有生前身后的鼎鼎大名,時至1918年她與參議員結婚的相片至今仍在網上傳布。這些名妓與權重一時的軍政界人物的交際,其影響在一般社交之上。小鳳仙與蔡松坡將軍成為現代歷史政治的佳話,其膽識與才華在助成蔡鍔出京以及悼亡中呈系列表現。這樣的妓女社交的意義在于,她們超出了一般妓家的生意眼光,對政治與公共生活有輿論或實際的影響。這種妓女與軍政界的互動影響,在《春明外史》中仍然不絕如縷,只不過在楊杏園眼中軍人唯存顢頇而妓女只是愚蠢。endprint
文人涉足北里、青樓由來已久,晚清民初則隨都市與物質進化而彌新。即如1910年代北大的個別教授,下課后坐上點著“器”字燈的自家包車往胡同里趕[2],像日常功課一樣。楊杏園儕輩出入胡同除了一般的文人積習更出于新聞訪員的職司。楊杏園有人情關懷與潔癖,對享名的紅妓女不感興趣,其注意焦點在出污泥而不染者,尤其是清倌人。于是,他有和梨云的一段悱惻纏綿愛情。敘述者刻意布置楊杏園寓所的一樹潔白梨花,是為梨云精神性情的象征。楊杏園對她注入情感的方式特別,教梨云識字以致能夠書信往還,既別開生面又與《花月痕》等遙相呼應。
從梨云到李冬青既是小說女主角的置換,更是社交主力的身份交接。《啼笑因緣》中沒有清倌人,鼓姬沈鳳喜屬于優伶一類人物。樊家樹對她的好感與萌發情愛,除了生活上的關照,更落實在讓鳳喜去讀書,他要改造提升她到女學生的身份地位。梨云、鳳喜的隕落,未始不是女性傳統的色藝交際方式的自然退場,取而代之的必定是一種現代身份地位的人物,這就是圍繞著李冬青、冷清秋和何麗娜的那個女學生的社交圈子。
二
女子社交是現代性產物,封建社會女子無社交。傳統敘事類文學作品中無社交:大戶人家小姐,“養在深閨人未識”;經濟地位一般人家的女兒“待字”在“淺閨”中,雖有村頭、里巷的狹窄活動空間,男女交際的話頭與她們仍不相干。傳統小說中見到的女人交際,大都是在家庭與親族范圍內進行,《紅樓夢》中姊妹之間“訴肺腑”[3],《金瓶梅》則是女人們圍繞著姑子“宣卷”[4]。偶一越出軌范的如《西廂記》,張生與崔鶯鶯難得一次睹面,再就得“跳粉墻”了。《牡丹亭》中兩個青年男女的交際,一個是生人夢境,另一個只能是魂魄。大談男女交際的如《聊齋》,行動自專的女子往往非妖即狐。到了晚清,活躍在上海洋場上的才子如王韜,在《藥娘》《胡瓊華》諸篇中,一邊在真實生活中頻頻出入花柳叢中,而他的筆記小說作品中的男女交際,仍然在“女史”敘述中妖狐時見、生死轉寰[5]。唯有到了《海上花列傳》,華洋雜處的社會成型,長三堂子中的妓女夜晚“出局”,穿梭來往于各種社交場合,她們白天與男人交際坐馬車兜風,夜晚也只好單獨乘車。這一時期的上海名妓儼然是社交界明星。
清末狹邪小說寫上海的長三堂子,每逢夜晚都是紳商社交場所,時而也有候補與外任官僚混跡其間。朋友、同事、同僚、生意伙伴之外,如果沒有相好的倌人,男人在場面上是不成功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中的男人們也逛八大胡同,甚至有富家女人俱樂部性質乃至日本妓女的艷窟,金鳳舉也打小公館娶妓女做姨太太,但是胡同里、班子中的妓女在小說中已經不再是明星。不讓寄托自己情操的男主人公過度混跡于胡同,這固然與張恨水“愛惜羽毛”[6]的生活價值觀一致,更多的是時代不同了。出現在社交場合中的主力多是富貴人家的女子,又是受現代教育的女學生,一時間既成了令人側目的“新人類”,也是風頭正健的摩登人物。社交場合也轉移到大飯店、游樂場與中山公園之類的地點。
清倌人是狹邪中的清醇與純情,青樓女子也不盡是道德與身體的敗柳殘花,八大胡同作為各色人等交際場合的,吸引的不盡是狎客,而梨云代表著妓家絕唱。《春明外史》中的妓女交際是受限制的,除非被軍人叫條子,她們走出胡同的經驗很少;顯宦們的興趣中心更多地集中在走紅的優伶身上,男性的摩登人物如金燕西也是周旋于優伶與女學生之間。妓女與享有自由的女學生相比,雖然廁身于社交陣中,但是身不由己。因為身體屬于妓院中的老鴇,她們在交際場合只是作為工具與點綴品,并沒有出于主體之愛的自由表達。她們接客只是充當老鴇的賺錢工具,她們的“花”的性別色彩是有錢人的消遣游戲的裝飾。作為色欲與伎藝的消費品,她們生命中的青春光艷只有四五年,漸次銷減了生命力而黯然收場是她們共同的結局,從良的機遇又是那樣難逢。張恨水筆下的“北地胭脂”的運數低于“南部煙花”,她們普遍不如“海上花”(韓邦慶)一般擁有“生意”自主的空間,物質生活與交際范圍也建構不了“海上繁華夢”(孫家振)。
梨云與楊杏園的交往是《春明外史》女性社交線索的結構起點,二人的結交方式既是《花月痕》的最后遺響,也是傳統文人的青樓夢的詩意終結。從第一回兩人結識,不過一年時間(第22回)梨云便生病早亡。一個十五六歲的不自由的清倌人,家在蘇州的而身為討人,身體屬于鴇母無錫老三,后者時時監管著她,唯恐她輕易失去具有一次性金錢價值的處女之身。梨云入世尚淺,對未來的生活有一份憧憬,客人中與這個遠景有聯系的就是楊杏園了。因為這個才子既有才情而又善于體解人意,更不會胡鬧。楊杏園教梨云識字,打開的是一個心靈自由的空間。
敘述主體祭起“文字交”的法器,改變了梨云、楊杏園二人色界偶遇的性質。梨云暑天私下托人送西瓜慰問,擔著被無錫老三懲罰的風險來會館探病,讓楊杏園相信妓女也有真的愛情。單純的梨云只有和楊杏園在一起時才能真切地感受自由,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一餐,她表白“我說的痛快,不是要多吃東西,說的是沒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這樣的信賴,換來二人情感的融合無間。梨云與楊杏園的交際注定是悲哀結局,楊杏園無法保證她長久地享受這種自由,他承擔不起給清倌人贖身的經濟代價。梨云病逝的敘述策略的規定性前提是經濟與身世。梨云和楊杏園之間的舊式才子佳人戀情的文學地位,必須讓位給新的知識青年之間的愛情,她給中國式的青樓戀情劃上了一個句號。
褻玩主體的前朝國人曾對倡優“一視同仁”,但在此一視點的盲點是:“坤伶”比妓女更宜于“遠觀”而不便于“褻玩”。坤伶在臺上為大眾呈色獻藝,成了眾多男人的情欲想象對象。盡管包廂里的看客自居比池座里的在地位上更接近優伶,但是大眾情人般的坤伶不是妓院房間中的倌人,聽/看戲的無由獨占。如何才能達到接近坤伶乃至獨占的目的?有效手段就是“捧角”,這需要表示被捧的女優是捧角者唯一的欣賞對象,更需要經濟資本不停效勞。男人們“捧”坤伶的交際方式,可以為其添置行頭珠花首飾、在報紙上策劃一些吹噓文字,目的終在身體色相。男學生如楊杏園的居停少主人、金燕西都熱心捧角,差別在有的知難而退,有的執迷不悟。坤伶需要人捧而走“紅”,需要比唱戲所得“戲份”更大的消費,這都有賴于既有錢又有熱情的富家公子。大把鈔票捧角和重金結為妓女的恩客,其實是表現形式不一樣的“錢”與“色”的交易。endprint
與在妓女中挑選清倌人敘述同理,另外也為顯示平民化,《啼笑因緣》不選涉世較深的坤伶,而用了未經世故的鼓姬沈鳳喜作女主人公。鳳喜比梨云多一重身體自主,而且意外地逢上沒有浮華習氣的青年學生樊家樹,他有能力資助鳳喜家的生活并讓她讀書,讓她的生活命運發生了轉折,并看到了未來婚姻的希望。然而鳳喜被軍閥挾掠做了姨太太后失去了自由,先前的社會交際的空間被堵死了,偷偷地見了一次樊家樹便被迫害發瘋。雖然關秀姑的俠義力量可以除卻迫害她的軍閥,卻不可能讓鳳喜重回社交生活。《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中久歷風塵的優伶不像鳳喜一樣天真,她們與捧角的人們展開一場游戲角逐,社交的內涵其實只是一場色相與金錢的博弈。梨云死了、鳳喜瘋了,清倌人與鼓姬的自然退出,其實都是出于敘述策略。沈鳳喜給女學生何麗娜讓道的情節結構的背后是一個更有力量的社會結構。
三
女子接受現代獨立自由教育而為女學生,但不易養成自由獨立人格。討論現代女學生有不同的身份立場,作家的思想意識是認同與批判的重要依據。《海濱故人》《莎菲女士的日記》是女學生自我的人生經驗,“廬隱,她是‘五四的產兒”[7],丁玲也一樣。張恨水基本置身“五四”之外,所以他一邊賦予筆下的女學生潔身自好的女才子風范,一邊又用世俗社會的眼光看某些女學生如新人類或交際花。他并不重視女學生身上叛逆的新文化素質,而是沿用著晚清社會的改良視角,將她們的角色變遷作為一種社會現象來呈現。魯迅用子君來追問中國女性脫離西方導師、進入日常生活之后的路徑選擇,張愛玲的女學生是中國現代性內涵的矛盾與曖昧的鏡像,沈從文分別用都市人和鄉下人的眼光來打量女學生,老舍筆下的女學生在《陽光》下眩惑、在凄清的《月牙兒》的暗影中詛咒社會。在他們的復雜對話中,女學生成為一個多種話語匯聚的課題。
張恨水這三部小說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女學生是:李冬青、冷清秋和何麗娜。三者屬不同類型:李冬青、冷清秋具有獨立精神,前者通達而后者近于狷;何麗娜則是富家小姐,她有獨立的個性與姿態而無所謂經濟自立。李冬青可以和楊杏園戀愛,卻因暗疾不能完成現代婚姻;冷清秋自由戀愛成功,卻不能維持志趣不合的婚姻;何麗娜與樊家樹的婚姻只有一個不清晰的未來想象(不論《啼笑因緣續集》)。李冬青不遂人愿,原因在于敘述主體對現代婚姻不抱樂觀,她的暗疾與楊杏園的病故是一種新時代的舊悲劇的文化隱喻。李冬青的暗疾隱喻指向新舊雙重身份(佳人/女學生)的內在化的沖突,小說家無法進入其精神與心理,就靠隱喻負載的象征意味彌補。冷清秋隱于都市,賣春聯(依賴傳統文化生活方式)而自食其力,是對現代社會生活的拒絕。只有何麗娜可以依靠門第,漂浮于現代物質文化的生活之流。將李冬青作為女學生形象探討,基本可以涵蓋冷清秋的精神,何麗娜徒有其表,與《春明外史》中眾多作為陪襯的女學生相似。
《春明外史》86回,在清倌人梨云逝后即續以女學生李冬青作為小說的女主人公,第23回對李冬青未見其人先睹其文。敘述中分明以“梨花”意象象征梨云,以“杏花”諧楊杏園,卻用“松”的意象暗涉“冬青”,春花凋零而松樹常青,果然梨云、楊杏園病逝而僅存李冬青。小說敘述楊杏園的戀情,基本不脫《花月痕》的感傷情調。第29回,楊杏園有感清明節將至,懷想梨云而背誦《花月痕》上雙鴛詞的碑文,他又問何劍塵:“我那和張船山梅花詩的八首本事詩。我是完全仿《花月痕》的意思,你為什么告訴密斯李?”在無意間碰上李冬青一起觀賞杏花以后,他又步張船山原韻另作八首杏花詩贈閱。李冬青讀到詩句“移栽好是對春松”,疑心其寓意在己,“不覺臉上一陣發熱”。他們的戀情表達的過程大都系于詞章文字交,最終李冬青祭楊杏園的長篇悼文更是絕妙好詞,全然不是現代青年戀愛情感的表達方式。敘述者借楊杏園之口判斷李冬青:“這人雖然是個女學生,完全是個舊式女子”(31回)。這種敘述完全基于張恨水的好弄詞章的文人習性,他在敘述中將詞章家的身份分別投射到楊杏園與李冬青以及《金粉世家》中的清秋身上,所以楊與李的愛情表達,不啻于是小說家的某種自戀。李冬青與楊杏園的社交與戀愛,歷經文字為媒、陶然亭巧遇、同觀杏花、傳詩酬簡、給李母拜壽、遷居為鄰、兄妹相稱、薦女代嫁,進一步退兩步,始終語不涉情亂,行不逾矩。李冬青式的女學生卓立不群,正是張恨水對浮華現代性的抗言。從梨云到李冬青,兩個女子與楊杏園交際方式的變化中包含賡續。冷清秋在另一個小說世界中與李冬青遙相呼應,史科蓮卻原來是李冬青獨立的一個影子,所以后者才會薦其代嫁楊杏園。
張恨水對女學生的期待與理解,是讓傳統士與才子的精神氣節滲透于女性人格,對現代知識結構與人格構成關系的了解與表現幾乎是空白。看李冬青、冷清秋,我們是欣賞著學生裝的仕女圖,是感受十多年前《玉梨魂》中江南的梨娘、筠倩的一縷幽魂飄蕩在北平。張恨水把一己所好的精神意蘊注入李冬青、冷清秋身軀,劃定了她們的不墮溷藩的社交圈子、確立一個近乎女君子的行為準則。言情的《春明外史》只是楊杏園與梨云、李冬青的感傷劇,他們支撐著小說的情節結構。但《春明外史》“實際上是一部典型的社會言情小說”[8],隨意穿插的社會生活世相讓它更為豐富,在情節結構之外有更大的結構。要看女學生的現代社交,這些穿插的內容與結構空間恰好讓我們另辟途徑。
四
在延續5年的寫作與刊載中,《春明外史》對女學生社交生活的敘述語調因對象不同而猶疑多變:或譏諷、或贊譽、或堂皇地肯定。因女學生的個體身份的斑駁,敘述者譏諷的語調常常認同于市民式的保守;緣才子性情與獨立處世的品格,敘述者的語調近乎楊杏園的心聲,與李冬青(包括《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二人精神上為姊妹)琴瑟和諧;為順時應景,敘述者對結局處戀愛成功、終成眷屬的女學生堂皇致禮。在此意義上,《春明外史》的女學生敘述也是多調性的。盡管張恨水敘述李冬青式的女學生一往情深,其實她是新人舊“學問”而內涵才子素質,是一種相對單純的蛻舊變新的過渡;最有價值的卻是色調斑駁那一類女學生。
這樣的身份論述必然依賴人物的行為。晚清、民初乃至張恨水寫女學生,重點不在“學”而在“女”,小說中少見她們學什么,多在敘述描寫她們的社會交際。她們的社交生活內容是男人主體的社會張望與窺探的對象,“女”的性別屬性限定于被作為情色想象的對象。唯因如此,她們才在小說中輕易地被作為妓女、坤伶社交的后繼者進入大眾視野。小說第3回,楊杏園初識梨云,談到在北京的江西人林燕兮,這個紅了一陣的妓女,原來是個女學生,“認識幾個字,掛一個學生出身的招牌,生意自然不會很壞。”做學生期間隨一個法政的男生“自由”私奔,旋即遭棄,又受騙落入火坑。林燕兮只是作為妓女與客人的談資出現,雙重身份的人物行為提供了多向度的闡釋可能:清倌人談紅倌人,往事可追、來者足鑒;報紙的編輯記者談女學生,新人操舊業、陳跡作新編,不一而足。endprint
女學生與妓女的雙重身份的敘述,所見最早的是包天笑《釧影樓筆記》。妓女在晚清上海華洋雜處的社會上總是獨領風騷,包天笑書中記載有個女學生“白天在讀書,夜里在出堂唱”,原來她是“上海妓院里當時鼎鼎大名的小四大金剛之一的金小寶”,由要好的客人的妹妹引導來讀書。蔚成風氣的是“中西女學,它的校址在漢口路,四周圍都是妓院……辦了一個婦女補習學校,妓院里的雛妓,在那里補習的不知其數。”[9]那年頭海上煙花兼女學生原來只為增加姿色以外的西洋社交禮儀的文化資質,嚴肅的社會交際的空間并不對她們開放,所以她們一旦被發現妓女身份,就立即從學校中默默引退了。
女學生色藝交際與書生資質的相互為用并不就此終止,進入40年代張愛玲讓這幕戲劇在香港重演,那便是《沉香屑·第一爐香》。葛薇龍是女學生,“把女學生打扮得象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于歐美游客的種種設施之一”。賽金花在世界范圍成了中國妓女的符號,讓女學生的著裝表示對歐美強權的性侵擾的欲拒還迎,被殖民者表示愿意出讓另一片處女地。當局如此,以社交掩飾用情色交易營生的梁家姑母也做鴇母一樣的安排。看到為自己備下的四季各色衣裳,毫無經濟地位的女學生葛薇龍低聲道:“這和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討人,有什么分別?”徐娘半老的姑母閱歷深厚,正是將女學生和妓女等量齊觀,要成就葛薇龍的交際花的角色與搖錢樹功能。葛薇龍終于認識自己也是賣的,看到街面上的妓女,她自問:“我和她們有什么分別……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春明外史》中穿插北平軍政界各色人等的花邊和女學生的行跡,“雖云長篇,頗同短制”[10],這種由《儒林外史》變化而來的報人小說結構最方便展覽“社會相”。現代社會的男女戀愛與道學家眼中逾檢蕩閑的行為之間沒有邊界,敘述立場的中性化接近于市民新聞的視點。女學生是摩登女性的代名詞,愛美學校內的男女戀愛演變成丑聞,史科蓮的同學蔣淑英羨慕浮華世界的享樂,終于舍棄戀人投入姐夫洪秘書的懷抱,衣食無虞的小姐余瑞香和父親的姨太太比拼衣著。一干女學生與濁世女君子李冬青構成對照。最不濟的是兩個自稱女學生的辦學勸捐,其實騙錢。關于女學生及其社交生活的一般想象,一定程度上被妖魔化了。其影響甚至從都市傳播到偏僻的鄉村。
同時代作家用鄉下人眼光看城市女學生的社交生活,沈從文《蕭蕭》中間接引語敘述:“女學生這東西,在本鄉的確永遠是奇聞……三三五五女學生,由一個荒謬不經的熱鬧地方來,到另一個遠地方去……裝扮奇奇怪怪,行為更不可思議……女學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熱,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白天正經事全不作,只知道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她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做‘自由。”《春明外史》駁雜的集中于女學生社交生活的想象,這些生活的往世方式與后代延伸,提供給我們社會歷史文化的批評與研究的空間。這些張恨水未必意識到的價值,當我們引入另樣的思維與框架時,突然地熠熠閃光了。
五
年輕女子社交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她們沒有正常的職業身份與其他社會成員產生互動的社會功效與利益,社交就是為了婚姻的唯一出路嗎?張恨水一度以此為標準答案。《春明外史》中的女學生社交而成正果的正是文明結婚,男女學生珠聯璧合:吳碧波、朱韻桐訂婚,華仁壽、梅雙修結婚。楊杏園出席了訂婚宴會不久即辭世,他和李冬青的戀情被敘述者限定為流產,后者一個人出席了朋友的結婚宴會。傷逝的凄慘與他人的喜慶恰成對照,避世與入世互為歧途,李冬青選擇了離群索居。遲一年刊載完的《啼笑因緣》的答案,也是樊家樹與何麗娜訂婚的結局。但是,兩年后張恨水自己修正了這個標準答案。冷清秋與金燕西由社交活動、戀愛而至結婚,似乎也符合這個標準答案。但是,冷清秋和金燕西志趣不合、情感生活不諧的后續生活否定了這浮華的男女社交的結果,她終于自閉而后逃離了那個《金粉世家》,與金燕西離婚。冷清秋與李冬青一致選擇了避世。
20世紀前30年,青年女性通過社交完成婚姻來發展自己的可能性不大,新舊文學的敘事作品幾乎同樣可以證實。張恨水小說《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中三種類型的女性中的主人公無一成功。清倌人梨云交好楊杏園,死后他念其情真為之安葬。梨云雖然在楊杏園和摯友的口頭落個空頭妻子的名分,兩年后又和楊杏園一起在義園的土中躺著,靈魂的幽會原屬虛妄,在她生命存活的過程中沒有呈現過任何意義。梨云讀書識字為的是對楊杏園的幻想,而上文提及包天笑記載的眾多雛妓上中西女學,識字而外多半沖著社交禮儀的必修課程,社交是她們的未來前程中反復上演的專業功課,“功架”演練得如何將決定她們的生意好壞。妓女專一交好客人而超出巴結生意的范圍,名曰“結恩客”,這種做法與她們的大眾情人身份相悖,改廣泛社交為專門交結一人,常常冒失去其他客人的風險。但比較這種風險與從良嫁人的出路,尤其在年歲漸大的妓女,是值得一試的。與其等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不如及早謀劃,但是如梨云這樣一個清倌人的純情則為罕見,盡管其間未必沒有一絲未雨綢繆的意味。
坤伶與捧角人的社交往來,必定在其當紅之際,其時她們在舞臺上的生命力正旺盛,一旦嫁人則難以繼續其舞臺生涯,況且唱大軸或攤有重要戲份的“老板”是有其自主性的,為人妾、作“玩妻”的實際地位是下降。無論妓女抑或坤伶走進豪門只能作姨太太,要想在大家族內贏得穩固與尊嚴的地位極難,《金粉世家》中的翠姨與金銓偶一為戲,便要受金太太的冷言冷語、看臉色。坤伶與捧角者的社交實際上是在利益基礎上的周旋。彼此都深通世故則周旋得場面均衡,色藝玩賞者不虛擲而與逢場作戲者不輕與,兩造之間旗鼓相當而不失風度;若是捧角者是初涉歡場的年輕人,往往是既浪費了光陰又虛耗了錢財,坤伶中演出“倒貼”的喜劇難得偶爾一見。沈鳳喜身為鼓姬靠色藝糊口,完全不通世故,樊家樹則天真地信奉平等,和她一起擬構理想主義的未來婚嫁。軍閥介入拆散鴛鴦固然令人痛恨,倒是客觀體現了歡場中強勢勝利的必然。endprint
回到女學生的社交出路問題上看張恨水,他始終處于矛盾動搖——或如王德威所謂“中國追求現代性的不安與不足”[11]之中。社會生活的經驗告訴人們,將社交當作生活本身的青年男女學生其行不遠,張恨水對虛擬的愛情生活的未來的認識未必能達到“人必須生活著,愛才能有所附麗著”[12]27的結論,其悲觀卻符合生活邏輯。他在小說中的三分法處理女學生的社交出路:避世的李冬青、冷清秋,迷失自我的林燕兮們,暫時營構幸福安樂的梅雙修、朱韻桐等。因而,我們不能將他小說中的結構線索誤解為女學生前行的必然。從清倌人、坤伶到女學生不是線性的發展路向,姨太太往往也是女學生的一個歸宿(如蘇童《妻妾成群》中的頌蓮),盡管是歷經五四個性解放的女青年。張恨水的矛盾在張愛玲那里有個奇怪的歷史回應,那就是《五四遺事》(寫于1956,背景是張恨水開始寫《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的時候)的解決方案。張愛玲先行用英文寫了小說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發表在美國《記者》雙周刊上。兩篇小說故事是同一個,表現的手法略有出入。女學生密斯范與男主人公羅先生兩情相悅,幾經周折終于一起生活。婚后的女學生以打麻將為日常功課,羅先生于是將他離婚了的兩位太太接回來一起生活,“不用找搭子,關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將”,誰是太太、姨太太不分,渾然一體。走向社會的女學生的社交行為,返轉為封閉的舊式生活消遣與敷衍。恰如呂緯甫的生活歷史,“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12]121張愛玲從葛薇龍(她的第一篇小說)到密斯范(自傳體小說之前的最后幾個虛構之一),主人公都是女學生(另一代表人物是1979年刊出的《色,戒》里的王佳芝)。她的自傳體小說《雷鋒塔》《易經》,從琵琶的母親露、姑姑珊瑚要出洋作女學生,到二次大戰之后女學生琵琶從香港回到上海。她記得和奶媽坐在馬車上的日子,“我回來了,她道”,女學生自始至終地兜了一個現代歷史輪轉的圈子。現代性的一切努力終成白費?張愛玲看女學生的現代生活比張恨水更虛無?
綜上,清倌人、坤伶和女學生的社交生活:自其變者觀之,世易時移而風景殊異;自其不變觀之,歷史文化的惰性深入骨髓;樂觀地看正劇,女學生的天足走了一條歷史進化的路;消極觀地看悲劇,小腳、踩蹺與高跟鞋雖然形質各異,穿新鞋走老路并且崴了腳也是常情;滑稽地看,這些女人們正躲在歷史的帷幕背后,張看著當下的人們且夸張地冷笑,以為活在21世紀的人們還在步她們的后塵呢!
三種女人的譜系仍得延伸?那應該是當代文學/文化批評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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