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學
他
一進候車室,他就看到了她,是以當過偵察兵敏銳的觀察力與判斷力。盡管,他與她分別已有二十多年,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現在,她就坐在前面左邊的一個座位上,低著頭,擺弄著手機。他沖動地想過去跟她說說話,但理智又讓他沒有任何的表示。我能對他說什么呢?他想。
更讓他奇怪的是,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荒僻的小縣城呢?是路過?是探親訪友?于是他就在腦海中仔細搜索她出現在這里的理由,可想而知,結果一無所獲。他和她已分別太久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切。
就像現在,她雖然低著頭,一副很專注的樣子。但他依然能感受到她并沒有逃離掉歲月這把無情的刀對她的摧殘:松散的頭發,像干枯的野草,隨意綁在腦后,看上去毫無生氣。身形已有些臃腫,他甚至可以想象她粗糙的雙手,是怎樣笨拙地擺弄她的手機。從她極為普通甚至過時的衣著,他甚至可以判斷出她的經濟狀況。現在,她的樣子,極像一個普通的農婦。農婦?他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她到底經歷了什么?二十多年前,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她勤奮,她吃苦,她有著自己的理想并憑借著青春的激情努力著、奮斗著。按一貫的思維,四十歲左右的她,應該正是懂得享受生活、保養身體、有氣質、有工作經驗甚至有了高職務的女性,時尚而個性,優雅而從容,但現在……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疼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多希望他看到的并不是她,并不是那個日思夜想、讓他感到內疚自責的她。他在這二十多年中,在內心設計了無數個與她再度重逢的場景,即使再糟糕,也不至于是眼前的這個狀況。
他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心更疼了。那個二十多年前,青春靚麗、活潑開朗、在他面前深情款款的她,早已不復存在了。想到這里,他的雙目不禁有些酸澀,但他必須控制自己的情感,必須堅挺筆直地站在屬于他的位置上。就像曾經在軍營里站一班崗、執行一次特殊的命令一樣,不管在什么情況下,他都必須保持理智與清醒。
二十多年前,他是她的學長。他高二,她高一。他到現在還記得她進校那天的情景,那幅場景已定格為他人生中最美的風景線。她那清清爽爽的樣子,水靈、安靜、隨和,少了同齡人張牙舞爪的熱鬧與不可一世。只一眼,他就記住了她。然后就開始搞“地下工作”,開始追求她。高三那年,部隊來學校征兵,為了圓自己的軍營夢,他報名參加了。他們其實只在一起度過一年的學習時光,但對于一場傾心的戀情,一年的時間足夠培養起深摯的情感:花前月下,圖書室、旱冰場,雖然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但還是留下了他們相依相愛的印跡。他記得他去部隊那天,她請假來送他,眼淚汪汪,戀戀不舍。面對離別,他也很難過,但更多的是高興,是幸福。從他參軍那天起,他們之間就隔了萬水千山的距離,但彼此的心卻靠得更近。火熱的情感,滾燙的情書,他們盡情享受著愛情的甜蜜。她發誓一定要考上他所在的那座城市里的一所知名大學,爭取永遠和他在一起。他在部隊也很努力,表現很好,先當上了部隊的文書,后來又做了代理排長,大比武、知識競賽等樣樣名列前茅。“優秀士兵”的勛章獲得了一枚又一枚。他們將彼此的成績送給對方,當作愛情的見證,也是對彼此的激勵。
他又想起了那個二十多年前,那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夜晚。那是他放探親假,他到她家去看她,她的父母正好都沒在,她不但為他做了一頓可口的飯菜,還留下他過夜,他也沒拒絕。那夜,他們將彼此的初吻都獻給了對方,他們靜靜并緊緊地相擁在一起,但他并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不是他不想,他其實很想,身體的本能與內心燃燒的情感使他想得不行。但他一直在拼命克制。他覺得她還小,這樣做了,對她會是種傷害。他不忍心傷害她。他認為如果真是那樣,就是自己太自私。她還是個學生,她回到學校還要面對眾多的同學與老師,如果出了問題怎么辦?如果到時讓她承受所有的痛苦與壓力,還不如讓他一個人受折磨。是的,面對心愛的人,當對方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的時候,而當時的情景卻不能使他有所作為,這簡直是種天大的折磨。他幾乎一夜沒睡,忍受著強烈的欲望,做著思想抗爭。他只是告訴她,他要等到二十八歲才結婚,他說部隊至少要呆夠十年才能帶家屬。暗夜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看到她晶亮的眸子,仿佛是天空中閃爍的星星。那時他希望她能說點什么,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后依在他的懷里。他們將彼此的手握得很緊。那年,他二十一歲,她十八歲。
多年后,他不止一次回憶他們那晚所發生的故事,雖然什么也沒發生。但他知道,只要他愿意,她什么都會給他。他后來知道那叫奉獻,更知道這樣的奉獻意味著什么。他無數次在腦海中將那些細節循環播放,每次的感覺都不一樣,甜蜜、幸福、悔恨、懊惱、無奈、憂愁、苦悶……像一條毒蛇那樣糾纏于內心,令他痛苦不堪。因為他知道,終是他自己辜負了她。這是一筆債,更是一種病,是二十年、四十年、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陰影和煩惱。
其實,他是愛她的。除了她,他沒有再愛過別人。但是,他固執地認為自己給不了她幸福。在一次抗洪搶險的任務中,他為了救出落入水中的一家人,他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最后一個孩子推到岸邊,但由于體力嚴重透支,他再沒有力氣爬上岸,而是任洪流將他卷入一個又一個的漩渦中……他在意識尚清醒的那一刻,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她,她的笑臉,她深情的雙眸,她那細膩白嫩的肌膚,甚至她那尚未發育成熟的青春胴體……那刻他深信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正慢慢地失去知覺。
等他醒來時,已是一周后。恢復意識之后,他慶幸自己還活著,是戰友在一個淺水灘發現了他。他喜極而泣,他又可以見到她了。但緊跟著的卻是生不如死的絕望與打擊。他發現自己左褲腿管是空的,醫生很無奈地告訴他,戰友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而且,那另一截腿,至今都沒找到,看來以后只能裝假肢了。第一次,他“哇哇”嚎哭,他首先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她,然后,他覺得自己這個樣子,真的無法再面對她。
他病了很長時間,一直高燒不退,胡言亂語,喊得最多的就是她的名字。等他完全康復時,他床前的信件堆放了厚厚一疊。他沒再去拆看那些信件,而是選擇珍藏。對她的名字再也沒提起,要知道,以前每次收到她的來信,他都會在戰友面前炫耀一番,讓戰友們與他一起分享愛情的甜蜜。但是,現在,他必須放手。他覺得憑自己殘缺的身子給不了她幸福。愛她就放開她吧,放手也是愛,不是嗎?
康復后,營隊安排立下一等功的他轉業了,但他沒有選擇回鄉就業,而是去了當地一個小縣城,營隊根據他的特殊情況為他謀得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再然后他與一個好心的姑娘成了家,日子平淡而真實。他擔負起了生活的責任,將一些不忍觸摸的疼痛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現在,他要回到一別二十多年的故鄉了。不為別的,回家看望年邁的父母。或者,順便打聽下她的消息。他想她一定會過得很好,她漂亮聰明,以她的能力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學,然后有份收入可觀的工作,再找個有錢、對她好的老公,生活幸福美滿,有滋有味……這也是她應該過著的生活。
但是現在,同一縣城,同一候車室,他卻見到了眼前的她,與他為她“設計”的生活相差十萬八千里,他的心再一次疼了起來。
她
一進候車室,她就看到了他。她是在被檢查行李的時候,不經意的一抬頭,她就看到了他那筆直堅挺的身板,一如二十多年前,她在家鄉的小汽車站迎接放探親假的他那時的樣子。穿上軍裝的他真神氣,更陽光更帥氣了。因此,她覺得自己更喜歡他了。雖然眼前的他,已經不穿軍裝了,但他的變化不算大。他那軍人特有的氣質、他愛用的“大寶”牌護膚霜的味道,使她從視覺到感官,一下就認出了他,感受到了他。認出他的那刻,她很震驚,只感覺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跳個不停。這種久違的感覺使她愣怔了片刻,但她很快就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彎下腰,在一陣輕微的忙亂中收拾好行李,一口氣跑到了離檢票口最近的座位坐下,選擇背對著他。
坐在最前面的她不敢再回頭看他。她假裝掏出手機玩弄起來。但她除了接打電話,還真不太會玩手機。都是由于平時忙著掙錢養家供孩子上學,遠離了這些對她來說近乎奢侈的東西。手機是上大學的兒子替下的,為了兒子,她吃多少苦都愿意。手機里面有很多的功能她還不會用,但她就那樣裝著很專注的樣子玩了起來。
她的眼和手都在手機上,心卻早已飛到了他的身上。她甚至很想哭,她終于又見到他了,她以為她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謝天謝地,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可是,再見到他又能怎樣呢?她捫心問自己:是啊,再見到又能怎樣呢?物是人非事事休啊。衰老的容顏,困頓的生活,還有她感覺自己已經變得卑微的靈魂,使她再也無顏面對他。她的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滴落在手機屏幕上,源源不斷地像斷線的珠子。她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憶剛才見到的他的樣子,他基本上沒變,是啊,男人耐老嘛。可是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純情的、青春四溢的小姑娘了。看樣子,他過得還不錯,他應該早就轉業了。她打聽過了,轉業是部隊大多數軍人唯一出路。他應該有固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一個愛他的女人,再共同養育屬于他們的孩子……想到這些,她的淚更止不住了,她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在疼痛,并在她的身體里不斷蔓延……
要是我和他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呢?她想:我一定會全心全意去愛他,對他好。她又在心里答。畢竟,他是她這輩子唯一愛過并一直深愛著的男人。她不由地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來到她家里看她,并為她的爸媽買了禮物。但那天爸媽出門在外,不能回家,她不但為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還留下他過夜。那一刻,她知道他是愛她的。但是她更害怕失去。都說青春的戀情像一陣風,過了就散了,以后的事,誰又能預料呢?她已經背負了太多的壓力,父母的規勸與期望、繁重的學習任務、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像一塊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但是,她就是愛他,哪怕是飛蛾撲火,哪怕是無底深淵,亦或是刀山火海,她也認了。她就是不想失去,她只想緊緊抓住。于是,她準備把自己交給他。她悲觀地想,就算以后不能在一起,她也要讓他記住她。她覺得自己的心智、思想都已成熟,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一切,所以,她無怨無悔。
但是,他并沒有要她。雖然她和他的身體也曾糾纏在一起,但只是深情的擁吻,后來她們只是相擁著度過了看似平靜卻無眠的一夜。那刻她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自作多情,甚至有些失落和憂傷。但后來聽他對她說,要等到二十八歲才結婚,部隊要十年后才能帶家屬……她那時覺得他所說的還是很遙遠的事,因為她對他們的未來毫無信心。盡管如此,她還是很感動。她覺得再沒有什么更好的語言來表達她的情感與對他的愛,她只是緊緊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然后靜靜地依在他的懷里。
經過那一夜之后,他一定認為我是個很隨便的女孩。后來,她沮喪地想。心里又增加了一重無形的壓力,開始胡思亂想,把自己弄得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果然,他回到部隊后沒多長時間,就再也沒有消息。
那段時間,她發了瘋似的,給他掛長途,去他的老家打聽他的消息,把他寫給她的那些信誓旦旦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還是一無所獲。她還是失去了他。
她頓時覺得心空了,像丟了魂,大顆大顆的淚無數次掉進飯碗里,使她食不下咽。她一次次在痛苦的深淵里掙扎,不能自己。她的成績直線下降,人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她的書再也念不下去了,勉強拿到了畢業證。她還是想找到他,想弄個究竟,問問清楚也好啊。
出了校門后的她,忍受著黑色七月與失戀的雙重痛苦,開始卯足勁打工攢路費。經過千辛萬苦,她將他送給她的所有東西一起打包,背負著他們的一切來到他所在的城市,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原部隊,但告知他已經轉業了。于是她又來到他所在的縣城,又被告知,他結婚了。她覺得,自己完了,她的世界更加黑暗,無邊無際。那些所有吃過的苦,所有受過的罪,所有的情與愛,都付之東流了。
哭又有什么用呢?她的情感已經決堤,思想已經崩潰,再去找他,更沒有必要了。或者他有了一個好的機遇,可以成就自己一個南方兵在北方扎根再發展的夢想,條件是必須拿他與另一個女人的婚姻來交換。這樣的事例太多了,見怪不怪。她甚至想到這樣可以使他平步青云,不用走太多的彎路便可以直線上升。不管怎樣,為了他的前途,為了他以后更好的生活,她還是不忍心責怪他。她還是希望他一切都好,這比什么都重要。愛他就祝福他,不是嗎?
后來,她也打算在這個小縣城駐扎,不停地找工作換工作,后來就認識了憨厚老實的男人。男人雖然是農村人,但男人真心對她好,全心全意,十二萬分的投入,凡事都以她為中心。她就是家里的王,男人心中的王。她忽然覺得,愛一個人太累了,像長途奔跑,不允許你停下來。一旦停下你就會被所謂的愛情拉開距離,最終是無言的結局。愛一個人更像磨盤一樣不停地圍著心愛的人打轉,轉得暈頭轉向,忘了自己,并舍棄了自我,弄不好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寧愿別人圍著她打轉,那樣,愛她的人不會計較她的過去,她可以心安理得甚至無所顧忌地珍藏只屬于她自己的情感與心事。就像她自認為駐扎在這個小縣城,并從小縣城再轉入農村,是堅信她愛的人與她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小天地里,能于無形中感受到他每時每刻都在她身邊一樣。雖然她的生活苦些,但心里有一份不為人知的、執著的、在她看來更是純潔的愛,苦點又何妨?
現在,她的孩子終于上了大學了,她松了口氣。她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擔放松身心,出來走走,回老家看看父母兄弟了……
他們
他和她,同一時間踏上了同一趟列車奔向同一目的地。或者,他們還會坐同一趟列車返回他們曾經的起點。他們就像兩條平行線,在不停的來來往往中,從一個起點到一個終點,不管曾經多么深情地注視著對方,始終保持平行但永不能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