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黃利平
2015年1月8日,在浙江寧波,我的紀實攝影作品《我的故鄉:黃河灘區》獲得第十屆中國攝影金像獎(記錄類紀實攝影組攝影創作獎)。這個獎對中國攝影家來說很有分量,但一個攝影師最重要的不是獎杯,而是記錄他生命體驗的作品。
我在東營日報社工作,在上世紀90年代“行攝天下”滿天飛的時代,攝影潮流是不遠萬里,拍攝不著邊際的大美風光和艷俗光影,對此我不反對,但我一貫主張攝影記者完成報道的同時,要選擇一個適合自己長期關注的選題——比如關注自己最熟悉的居住地,那里有你的記憶、回憶,那是你的生活體驗。山東東營,是黃河入海的地方。廣袤的黃河灘區,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選擇了與我生命息息相關的土地——故鄉灘區作為人文關懷的拍攝選題。
我的祖輩1935年從山東梁山縣老家沿黃河大堤順河而來。當我的前輩在這塊新開墾的土地上播下種子時,也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了對這塊土地難以割舍的感情。我的整個童年記憶是和泥土、牛羊、樹木、水溝在一起。我從1歲到10歲都是在當時的人民公社度過。我不是農民,卻有著農民的記憶。
鄉愁不僅是一種情感取向,更是我對純真東西的懷念。童年記憶深深地扎根在心里,無論我在哪里,干什么,想什么,它都在。即使老家在不斷地發生變化,即使它可能要消逝,但在我心里——故鄉永遠是我的生命故事。對我而言,唯有黃河灘區,才有一種家園的自豪感和歸屬感;唯有故鄉,才能讓我嗅到泥土和莊稼的清香。鄉親們是故土的主人,灘區的靈魂。
上世紀90年代,中國攝影還處在資訊匱乏的年代,那個年代可稱為紀實攝影在中國的發展階段,紀實攝影的概念和語言比較模糊,很不確定。基本是憑感覺拍,甚至瞎拍。那個年代,在基層,許多攝影從業者還在瘋狂地拍攝沙龍、風光和民俗等概念性唯美的照片。布列松、薩爾加多、弗蘭克,馬格南,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
1998年,我開始拍攝黃河灘區移民的生存狀態和他們的日常生活,我用最直接的手法,面對這塊土地上的百姓,面對這兒的土墻泥瓦,草草木木,也面對我自己。我用手中的相機印證這塊土地對我的價值,抒發我對這塊土地的赤子之情……
1998年至2000年的每個假日,老家黃河入??谔幐浇膸讉€小鎮便是我的拍攝區域。三年間,我完成了紀實攝影專題《黃河灘區》的拍攝。2000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攝影專集。同年,我在《中國攝影》雜志發了六個頁碼,同時在《中國攝影報》《人民攝影報》整版刊發。
“黃利平所生活過的那些地方對于他來說有一種特別的意義。他的所有幸福與苦難都發生在他所依賴的這種文化與土地之上,他的問題也只能在這里得以最后的解決……從這一點來說,黃利平有關黃河灘區的攝影尋求到這種‘在家’的自信和平靜?!?這是十幾年前劉樹勇教授為我《黃河灘區》所作序言里的一段話,今天讀來,仍有意義。
中國紀實攝影師關注的選題多為宗教題材,楊延康、呂楠等杰出的攝影師彰顯了中國紀實攝影在國際上的影響。西北和中原厚重的黃河文化同樣成就了多位中國經典紀實攝影師,而中國東部漢族缺少所謂的“視覺符號”。 黃河口灘區就是這種情況。
灘區的農民多數沒有宗教信仰,灘區的文化積淀也比不上中原地區。而且,黃河口多為移民,他們對家園的概念不確定,個性直爽、包容、開放,生活簡單平淡。正是這種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生活,讓許多攝影師覺得難拍,這也堅定了我試圖通過故鄉人探究故鄉的價值,通過故鄉人的日常生活承載攝影的意義,守護我對故鄉的回憶。我在拍攝中深深地被鄉親觸動,多次流淚。我的影像捕捉鄉親們身為農民的精神支柱和尊嚴。

□ 上圖為2012年10月,黃河口鎮建林村。

□ 下圖為1999年6月,下鎮四合村。
回顧前后十幾年間拍攝黃河流域漢族農民的影像,我認為要放松拍,不刻意,但影像要獨一無二。我比較“懶”,在我的照片里少有早晨的照片。拍照片的天氣選擇陰天、烏云多,一種回望故鄉的情緒渲染。灘區農民樸實,憨厚。我用平實的語言來拍,講求情感自然,不夸大苦難,以情感人。上世紀90年代《黃河灘區》的攝影語言是“我在這些人里邊”。而現在拍攝的《灘區?故鄉》與先前的黃河灘區作品有許多不同之處。新作中增加了很多的空景,讓灘區有一種寧靜開闊之美,事實上,《黃河灘區》的作品里,一些人物、取景或拍攝角度上搶眼,但略顯雕琢,《灘區?故鄉》里的人物或場景,在觀看的角度或者心情上更加平實、安靜。
把風景當人拍,把人的精神分解到一草一木,一水一樹上去。影像不過頭,不談當代性,也不去講視覺沖擊力,面對淳樸的鄉親們和故鄉風景,用最直接的語言呈現他們。遠景和空鏡頭是情緒悠長沉靜的表達,表現灘區故鄉的原初生活和他們溫暖的家園。蘇珊·桑塔格認為,越不事修飾,越少刻意的雕琢、越平實——攝影便可能會越具有權威性,這一點我很認同。
近幾年,我對故鄉灘區的影像表達由對故鄉的眷戀轉移到詩意的鄉愁,構建一個精神上的故鄉。回歸內心,不敘事,不講故事。當下,我們看到大量的模式照片,很少看到真正意義上有民族情感的優秀紀實照片。
在這個變革時代,我們對故鄉的印象不斷被刷新,最初的記憶不斷被置換。2012年9月,聽聞老家黃河灘區十幾個村莊要拆遷,統一蓋樓房。我忍不住收拾相機,造訪灘區。近鄉情更怯,心里五味雜陳。老家變化很大,一眼望去,廣袤灘區上拔起五顏六色的高樓嚇了我一跳,沉寂了太久的故鄉正在被改變。我必須拍下即將消失的家鄉。用手中的相機記錄一個跨世紀的故鄉。用影像,留下鄉情,留住鄉愁。給自己一個交待,完成我近20年的心愿。
我沒有去關注那些所謂生動感人的故事,而是直接融入到鄉親中。著手拍攝的一個多月內,最大的瓶頸是定位攝影語言。
臺灣學者、著名影像媒介評論家郭力昕與我交流,“黃河灘區人們在畫面里,是視覺的、抽象的符號,還是社會生活的符號?這些問題,是二分的、相互矛盾的創作方向?還是可以有效融合在影像里?”郭力昕先生所言,其實就是紀實攝影語言的呈現方式??桃獾挠跋癖憩F和生活本身之間是一種矛盾。
我認為,經由灘區的影像讓觀者看到我內心對故鄉人的一種尊重,所以在影像里追求農民的尊嚴、情感和靈魂深處的東西,并賦予詩性的攝影語言。這種詩性的影像語言或許無法真實地還原生活,但我并不想把故鄉按生活歸類做成文獻,或做成報道攝影,更不做民俗。我想通過一種樸實、安靜、溫和的影像語言來更有力地呈現一個純真的故鄉。這是兩個不同的創作方向,是否一組影像能兼顧二者?我認為,很難。
在近三年的拍攝中,我沒有選擇決定性瞬間和宏大敘事,只是將淡淡的詩意融入攝影語言,安靜、溫和、慢慢地收回我心中的故鄉。我通常一個人開車去灘區、黃河岸邊、荒原里、泥濘的黃河故道、村子,去體會,去思考。偶爾妻子陪同,幫著棉農摘棉花,干農活,和村民說說笑笑,情意融融。我的照片發自內心,再回到內心。
老家人被時代推擁著,生活悄無聲息地變化著,但我仍然一直希望,故鄉的精神不要變,故鄉清新的空氣,生長的萬物不要被改變。我用一顆平靜的心營造了一個記憶中回味無窮的故鄉,而由此衍生出來的鄉情,也深切地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看到了自己的故鄉——它在我的心中,亦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