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立柏

利瑪竇(左)
2013年,北京外國語大學舉辦名為“313:改變西方語言的一年”的學術會議,數學史專家紀志剛教授在會議上分析了利瑪竇和徐光啟一起翻譯的《幾何原本》,認為“利瑪竇和徐光啟……依據拉丁語名詞,用新的術語系統,為中國傳統數學注入了新的詞語,其中一些名詞甚至沿用至今”。一直到今天沿用的術語包括“點”、“線”、“平面”、“直角”、“半圓”、“三角形”、“四邊形”、“多邊形”等等。看來,沒有利瑪竇的翻譯和他鑄造的那一套術語,今天的我們無法學習幾何學!但耐人尋味的事實是,很少有中國人對意大利的傳教士產生某種“感恩的心理”。
從意大利來華的傳教士很多,早期的有孟高維諾(Giovanni Montecor-vino),20世紀的有雷永明(Gabrielle Allegra)等著名學者,但最普遍為人們知道的意大利籍傳教士無疑是利瑪竇。利瑪竇也確實以自己獨到的風范在意大利與中國,乃至西方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里程碑式的身影。
利瑪竇出生在意大利的馬切拉塔(Macerata),曾在羅馬耶穌會院接受教育,1578年到印度果阿(Goa)學習神學,同時在印度教古希臘語,1580年他被祝圣為天主教的司鐸,1582年到達澳門,1583年與另一位耶穌會會士羅明堅(Ruggieri)到廣東肇慶,在天寧寺一旁建立小堂和住所,這是耶穌會會士在中國內地第一個住院。兩個人采取時任耶穌會長上范禮安(Valignano)提倡的“適應方法”,學習漢語并適應當地風俗。1584年利瑪竇印行《山海輿地全圖》,使中國學人首次接觸五大洲的觀念。1590年他到韶州,結交官員瞿太素,研究“四書”,1591年也曾開始翻譯這些儒家經典(遺憾的是,他的譯稿沒有保存下來)。1601年1月,利瑪竇進入北京,皇帝允許他在北京居住并給月俸。在北京的歲月里,利瑪竇與中國天主教徒徐光啟、李之藻一起翻譯了《幾何原本》、《測量法義》等書。由于當時的文化環境,利瑪竇重視基督信仰與儒家的共同點,盡可能使外來的宗教“適應”本地人的習俗,所以選擇“間接傳教”的方式,多介紹文化與科學知識,沒有直接翻譯圣書。他譯有《天主實義》、《畸人十規》、《萬國輿圖》(亦名《坤輿萬國全圖》)等。據說第一本漢語西語字典(《葡漢字典》)也是利瑪竇與羅明堅(Ruggieri)合編的。除此以外,利瑪竇還留下意大利語的《利瑪竇中國札記》和其他意大利語、葡萄牙語以及漢語著作。1610年5月11日,利瑪竇逝世于北京,葬在北京柵欄墓地(今車公莊大街6號院北京市委黨校(北京行政學院)的校園內)。
從拉丁語傳播的角度來看,利瑪竇有一定的貢獻,因為他首次在中國著述了含有拉丁字母的文獻。他將四幅宗教畫送給畫家程大約,而這些畫圖的標題首次用一種早期的漢語拼音刊發在《程氏墨苑》(1606)。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利瑪竇為拉丁語在中國的傳播造成過一定的障礙。首先,他的觀點是用中國本有的概念表達基督信仰,比如用“天”、“上帝”和“天主”指稱基督宗教傳統中的“Deus”(陡斯)。
用“天”、“天主”和“上帝”這種做法后來引起很大的爭論,而利瑪竇的接班人龍華民(Niccolo Longobardi)就認為應該用“陡斯”一詞表達“神”的概念。如果當時保留“陡斯”的寫法,很多中國學者可能會問:這個外來詞是根據哪種語言寫的?如果他們知道這是拉丁語單詞的音譯,中國學者可能會對拉丁語產生一些興趣。然而,如果使用一些來自古漢語傳統的單詞,中國人不會去探索外國單詞的意思。后來的譯者也都面對同樣的問題,比如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的“厄第加”(ethica)、“斐錄所斐亞”(philosophia)和“陡錄日亞”(theologia),在利類思(Lodovico Buglio)筆下卻分別是:“克己學”、“性學”和“超性學”。根據當時的歷史背景來說,使用中國儒家傳統已有的概念是比較“謹慎”(或“膽小”)的做法,而用外來詞則需要一定的勇氣,因為明朝的“閉關鎖國”政策是“排外的”,“西學中源”更符合傳統的思維方式。然而,讓中國讀者面對“厄第加”和“陡錄日亞”意味著暗示其外國來源,這也等于鼓勵中國人多學習這些單詞的外語詞源。耶穌會的長上們當時都希望有很多中國青年去澳門學習拉丁語的哲學和神學,但利瑪竇不贊成,他沒有派任何中國人去澳門學習拉丁語。難道利瑪竇認為,中國人無法學習外語或不需要學習外語?
利瑪竇錯過了宣傳拉丁語的最好機會:他繪制世界地圖時沒有加上原來的ABC,只把一切地名譯成漢語,從此以后,在近代漢語詞匯的大海里出現了“歐邏巴”(Europa)、“大西洋”、“以西把你亞”(Espana,即Spain)、“拂郎察”(France)、“波亦米亞”(Bohemia)、“羅馬泥亞”(Romania)、“入爾馬尼亞”(Germania)、“意大里亞”(Italia)和“羅馬”(Roma)。在利瑪竇的世界地圖上,“羅馬”旁邊還寫著:“此方教化王,不娶,尊行天主之教,在邏馬國,歐邏巴諸國皆宗之。”(教皇居住在這個地方,他不取妻子,遵守天主教,他在羅馬國,而歐洲的一切國度都尊敬他。)
為什么利瑪竇沒有想到要保留一些ABC呢?他為什么想(和秦始皇一樣)徹底“統一文字”,一個ABC都沒有保留?16世紀在歐洲制造的世界地圖都用三四種不同的書法字體,而耶穌會會士一直很自豪于掌握多種語言和文字。為什么利瑪竇在世界地圖上放棄了拉丁語的ABC呢?利瑪竇的世界地圖造成的意外后果之一是:后世中國學者無法識別他的譯文。比如“愛爾蘭”當時稱“Hibernia”,所以在1602年《坤輿萬國全圖》上寫為“喜百泥亞”,而中國的學者認為此處“似誤”,因為“Irlandia”應該譯成“意爾蘭地亞”。如果利瑪竇當時保留原來的“Hibernia”,21世紀的中國學者不會對他產生“似誤”的疑惑。利瑪竇當然早已意識到,明代學者不太愿意接受新的文字,但他同時也知道,西方的ABC是非常重要的溝通工具,那么他為什么沒有足夠的勇氣去介紹ABC、肯定ABC的重要性呢?他編寫了一本雙語的(《葡漢字典》),卻為什么他不愿意編繪一幅雙語的世界地圖呢?
也許利氏的中國朋友(徐光啟等人)勸他不要使用ABC,也許他非常小心,不愿意強調“外國人的特色”,或者他膽小、想避免不必要的沖突,又或者他認為純漢語的地圖具有更大的影響力,然而從拉丁語傳播的角度來看,利瑪竇的“適應政策”制造了很大的障礙,根本不會讓中國人覺得自己應該去學習外國文字、應該出國留學、應該更全面地了解世界文化。對中西文化交流具有強大影響力的利瑪竇也因此成為交流中最強大的阻力,因為后來的中國人,尤其是那些繼續采取閉關鎖國政策的皇帝將利瑪竇的立世態度當作衡量外來教士的權威標準。其他來華傳教的修會(道明會、遣使會、巴黎外方傳教會)后來強調培養孩子的外語能力、培養修道生,但利瑪竇更多和社會上層的成年人交談,而這些中年人或老年人已經無法學習外語,他們的“中國思想”(儒家傳統)是根深蒂固的。也許利瑪竇在晚年也意識到自己路線的局限性,所以規定龍華民作為自己的繼承人,雖然他知道龍華民的觀點與自己的觀點很不同。
盡管利瑪竇無法更全面介紹西方的ABC文化,他的貢獻仍然巨大。在學術術語、外國人名、地名的翻譯方面,利瑪竇開拓了一個很大的領域;他也算是第一位名副其實的外國漢學家,他開始將中國的經典譯成外語,向西方介紹中國文化。他的嘗試意味著中國的“國際化”,難怪有的歷史學家將中國的“近代”從1600年(利瑪竇來北京)起算,而不把1840年認定為“古代中國”和“近代中國”的分水嶺。可能利瑪竇是影響中國最深的外國人,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他的影響非常有限。比如法國傳教士羅歷山(Alexandre de Rhodes)用拉丁字母為越南人創造了新的文字,即今天越南人所用的文字。羅歷山在越南的影響當然遠遠超過利瑪竇在中國的影響。或許利瑪竇也曾做過羅歷山的夢:用ABC代替漢字,以這種方式讓世界走向中國、讓中國走向世界?
雖然利瑪竇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他的到來意味著中國歷史和文化發生深層的轉變,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偉人的墓地位于北京車公莊大街6號院。這里原來都屬于天主教,1610年明萬歷帝賜給教會這個地方(即“滕公柵欄”)作為墓地。利瑪竇的墓碑能保存至今是一個奇跡,因為在1900年和上世紀60年代這個墓地曾兩次被毀。民國時期在柵欄墓地埋葬過800名中國神父和外國傳教士,但大多數人的墓碑在20世紀下半葉失蹤。剩下的只有63尊,利瑪竇的墓碑也在其中。它們年年遭受冬雪夏雨、鳥糞和寒風的襲擊,部分石碑已有嚴重的腐蝕跡象,碑文模糊不清。我想利瑪竇最喜歡自己的墓碑能在一所教堂中得到平安,不過目前并沒有跡象會恢復原本位于此地、毀壞于上世紀70年代的馬尾溝教堂。
利瑪竇墓碑上的拉丁語碑文說:在利瑪竇時代“基督信仰已經第三次傳入中國”(Christina ?Fides TertioInveheretur),第一次指唐代的景教,第二次指元代的方濟各會傳教士,第三次指利瑪竇之后。利瑪竇在華的活動使中國走入一個新的時代,但從其初衷來看,利瑪竇不想當“文化傳播者”,而要成為一名“基督信仰的傳播者”。利瑪竇在這方面也有很多貢獻,比如1605年他在宣武門購買一塊土地,建立了一所小圣堂,這就是今天宣武門內“南堂”的前身。如果說基督信仰帶來精神性的生活和高尚的美德,那么也應該可以認為,因為利瑪竇和其他傳教士的到來,中國開始看到更多帶有西方色彩的“信心”、“希望”與“愛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