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跖非同“型”

馬成生

摘 要：有人認為，《水滸傳》中的宋江是以元代末年的張士誠為“原型”的，并據(jù)此而認為《水滸傳》是張士誠同鄉(xiāng)施彥端作的一個“內(nèi)證”。本文主要從張士誠與宋江的思想傾向來分析，認為所謂“同型”之說，是一種牽強附會。據(jù)此，所謂“內(nèi)證”之說，也就難以成立，缺乏科學性。

關(guān)鍵詞：宋江 張士誠 《水滸傳》

一

關(guān)于元代末年的張士誠，可以先看《明史·張士誠傳》中的記載：

張士誠……以操舟運鹽為業(yè)……常鬻鹽諸富家，富家多陵侮之，或負其值不給酬，而弓手邱義龍窘辱士誠甚，士誠忿……殺義，并滅諸富家，縱火焚其居……招少年起兵……推為主，陷泰州……殺行省參政趙璉，并陷興化……自稱誠王，僭號大周，建元天佑。

這個張士誠，遇到不平之事，便要反抗，且以非常手段殺其人，“焚其居”，占地盤，分明是一個敢于不顧當時的國法、制度，甚至自行立國建元，決然與當局決裂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如果要從我國歷史上尋找其先行者，大致如春秋戰(zhàn)國時代那個寓言式的、敢于“橫行天下”的造反者跖，如秦代末年那個一起義便自立為王、號“張楚”的陳勝，如北宋末年那個一起義便自號“圣公”、建元“永樂”的方臘，等等。這些人物，叱咤風云，都是敢于與當局對立，敢于取代其領(lǐng)導地位的“圖王霸業(yè)”者。

《水滸傳》中的宋江，是這樣的嗎？

先看，晁蓋等“取”了蔡京宰相十萬貫“生辰綱”，這實際是把官僚們向勞動人民“取”去的“不義之財”又“取”了過來。官軍來追捕，他們堅決反抗，拼殺，并俘其團練使黃安。這事，宋江便認為是“滅九族的勾當”，“于法度上卻饒不得”。從這些話中我們就不難看出宋江思想上的一些特點。

“法度”，就是當時封建正統(tǒng)王朝制訂出來的法律、制度之類，并主要是為他們自己服務的。蔡京的女婿北京留守梁中書，獻給丈人的十萬貫“生辰綱”，不就是憑借當時的“法度”所賦予他們的權(quán)力，通過各種手法而向勞動人民獲取的財富嗎？白駒一帶的“富家”、弓手邱義之流，不也就是憑借當時的“法度”所賦予他們的權(quán)力，而敢于“陵侮”張士誠，并“負其值不給酬”嗎？北京的梁中書、白駒的富家向勞動人民獲取的財富，數(shù)量固然懸殊，而其獲取財富的性質(zhì)，基本是一致的。晁蓋與張士誠最終都是不遵守當時正統(tǒng)王朝所制訂的“法度”，自行采取相應的手段來對付。然而，宋江卻仍要講究什么“滅九族”“法度饒不得”的一套。僅從這一點看，宋江與他們就完全不同。

宋江，因“私放”晁蓋而“殺惜”，使自己也與晁蓋一樣成為“于法度上卻饒不得”了。他只有逃奔外地，到滄州柴進處，到白虎山孔太公處，但是，他決不肯逃奔到晁蓋那個已經(jīng)公開與當時正統(tǒng)王朝決裂的地方梁山。他只企望“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安家樂業(yè)”，可見，他仍是希望在當時封建正統(tǒng)王朝里生存下去。他逃奔到清風鎮(zhèn)，遇上劉高夫婦。劉高是清風鎮(zhèn)正知寨一個“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的貪官。劉高老婆是個“只調(diào)拔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的女人，且對宋江“恩將仇報”，誣陷宋江是“強人”，打傷宋江，并押監(jiān)去青州，難免送命，還連累花榮。幸好，清風山的“強人”燕順等把宋江解救出來。這使宋江對當時封建王朝基層的爪牙們有了切身的認識，因而對這個王朝的對立面“強人”靠近了些。唯此之故，當清風山怕朝庭“大軍來征剿”，“四面圍住……必是難逃”之際，宋江便推薦他們上梁山，并愿親自護送了去。

然而，途中遇到石勇，接到父親死訊后，宋江馬上要回家奔喪，并不考慮這支投奔梁山的“強人”隊伍。因“蛇無頭而不行”，燕順滿懷深情地求他：“哥哥，太公既已歿了……且請寬心，引我們兄弟去了，那時小弟卻陪待哥哥歸去奔喪，未為晚矣。”宋江也完全聽不進去。他一到家，知道父親仍健在，但立即被捕了。這時他說：“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wǎng)里，如何能夠見父親面。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后歸來負農(nóng)時，也得早晚服侍父親終身?！狈置骺梢姡坝诩掖笮ⅰ钡乃谓?，仍舊愿意被“配斷”，以此消除自己為“法度饒不得”的矛盾，企望在當時封建正統(tǒng)王朝里生存下去。

宋江在刺配江州途中，梁山泊兄弟來營救。先是，劉唐要殺卻兩個押監(jiān)的公人，救他上梁山去。宋江卻以“自殺”相拒，認為劉唐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使他“萬劫沉埋”。不久，花榮趕來，要給他“開了枷”，他卻十分鄭重地說：“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而后，吳用來打園場，表示“不留兄長在山寨”，只是請他與晁蓋眾頭領(lǐng)“說幾句心腹的話”，宋江才肯免強上山。當晁蓋滿懷深情與他敘舊，并讓眾頭領(lǐng)與他“把盞”時，他卻“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后坐，與他寸步不離”。當晁蓋委婉提出：給押監(jiān)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fā)付他回去，只說我梁山泊搶擄了去，不道得治罪于他”，而后留宋江在山上時，宋江卻堅決表示“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如果“隨順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長手里乞死！”宋江不肯站到與當時封建正統(tǒng)王朝對立的一邊，其堅決程度，真可謂如磐石一般！

然而，在江州服役時，宋江又被江州知府與黃文柄押上刑場，差點人頭落地，還連累戴宗。這是因為他題了所謂“反詩”。他本是“刀筆精通，吏道純熟”，又加上“及時雨”這個美名，很可能青云直上，前途無量的，可是眼前的實際情況卻是年已“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前途渺茫，功名幻滅，不禁感從中來，寫了一詞一詩，說什么“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其實，所謂冤仇，如指劉高夫婦，則早已“報”了。這里的“冤仇”是空泛無所指的。還說什么“敢笑黃巢不丈夫”，也是一種疏狂之言，宋江于事后也說是自己一時酒后狂言。其中，并無如晁蓋、張士誠那樣反叛當時封建正統(tǒng)王朝之意?？墒牵呇赘絼?、阿諛諂佞、企求重新得官的黃文柄卻極力“上綱”，認為這詩“不謀反，待怎地？”更是在江州知府蔡九面前不斷攛掇，“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終于連欲救宋江的戴宗也一起被“押赴市曹斬首”，而給宋江定的主要罪名竟是“結(jié)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此時，宋江只“把腳來跌”。他自己被攔到梁山上之時，是何等決絕地要走下梁山，而到蔡九、黃通判手里，竟變成“結(jié)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了，這時，宋江對當時正統(tǒng)王朝的蔡九、黃通判這些爪牙們，比起劉高夫婦來，自然該是有進一步的認識了。正因如此，當梁山英雄與李逵等把他從劊子手的屠刀下?lián)尵瘸鰜碇H，他可以說是憤怒難按，一定要“啟請眾位好漢……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通判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這時，晁蓋來勸阻：“我們眾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但宋江堅決要打無為軍，結(jié)果，把黃通判家燒殺得一個不剩。這樣，一連“鬧了兩處州城”“必然申奏”朝廷，宋江確實是無處可容，無路可走了。這時，宋江終于不得不表示：“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

二

宋江上梁山，人是上去了，心是否也上去了呢？梁山泊，“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宋江也具有此心嗎？

宋江上梁山后第一件大事是去“還道村受三卷天書”。玄女授“天書”之際，還有“法旨”：“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并有“四句天言”：“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兇。北幽南至睦，兩處見奇功。”對這些“法旨”與“天言”，宋江是“再拜，謹受”。無疑，宋江此后的行動，就是遵照這些“法旨”與“天言”的。這“輔國”之國，就是當時的封建正統(tǒng)王朝。要“輔國”，當然要“忠君”，合二而一?！拜o國”“忠君”，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著眼，就是要使這個國家能夠長治久安，皇帝能夠穩(wěn)坐其位。這樣，自然也就要“安民”。所以，歷代封建正統(tǒng)王朝中一些明智之士，或者稱之為“改良派”，對君王身邊的“讒臣賊相”以及各級的貪官污吏與地方的邪惡勢力，也都是要懲治的，如其不然，任憑君側(cè)與各地種種丑類在不斷“攏民”，難免激起民變，因而引起改朝換代，君易其位的。這已有不少先例。且看宋江上梁山后的一系列行動，如打高唐州，源于高唐州的知州即高俅堂兄弟高廉“無所不為”，并縱容其小舅子打死柴進叔叔，又霸占花園，終于又把柴進投入監(jiān)牢；打青州，源于宋江兩徒弟孔明、孔亮的叔叔孔賓被關(guān)于牢中，孔明孔亮去救，孔明又被關(guān)入牢；打華州，源于華州賀太守“為官貪濫，非理害民”，見到畫匠王義之女“有些顏色”，便“強奪了去”，“又把王義刺配遠惡軍州”，史進魯智深先后入州城，欲去行刺，又被關(guān)入牢；打大名，源于盧俊義被誣入牢；打東平、東昌，源于“目今山寨錢糧缺少”，為了“借糧”；打祝家莊，源于對方“要和俺山寨敵對”；打曾頭市，源于“曾家五虎”要“掃蕩梁山清水泊，剿除晁蓋上東京”等等。這一系列打擊貪官污吏與邪惡勢力的活動，自有捍衛(wèi)、鞏固梁山的需要，但在宋江心目中，自然也含有上述“改良派”的意義。因為，打擊貪官污吏與邪惡勢力，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暫時削弱了當時封建正統(tǒng)王朝的統(tǒng)治勢力，但宋江并不借此占領(lǐng)地盤而推翻封建正統(tǒng)王朝，而是始終在肯定這個正統(tǒng)王朝，他自己最終要回到這個王朝的懷抱中去。且看實例。宋江打了青州，殺了慕容知府，運走“五六百車”的“府庫金帛，倉厫米糧”，但對俘自青州的呼延灼，卻說：“小可宋江，怎敢背負朝廷，蓋為官吏污濫，威逼得緊，誤犯大罪，因此權(quán)借水泊里隨時避難，只待朝廷赦罪詔安。”這種思想，宋江于此前后多次表露，如俘擄呼延灼的先鋒彭玘時就是：“某等眾人無處容身，暫居水泊，權(quán)時避難……只待圣主寬恩，赦宥重罪，忘生保國，萬死不辭。”后宋江建一羅天大醮，一個主要內(nèi)容，就是“唯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接著在“菊花會”上，宋江更明確提出：“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边@些正是宋江擁護封建正統(tǒng)王朝，矢忠皇帝的自然流露。明末的金圣嘆多次指出宋江對彭玘、呼延灼等的話為“權(quán)詐”“權(quán)詐之辭”，實際是一種曲解。

此后，宋江要讓自己回到封建正統(tǒng)王朝的懷抱中，就把“招安”付諸于更為實際的行動。

先是，宋江親自入京，帶上柴進、燕青進入皇帝的姘頭李師師家，向李師師“盡訴胸中郁結(jié)”，主要就是“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即六六三十六位天罡，與八九七十二位地煞，這一百零八位兄弟只等待朝廷赦罪招安的消息。希望李師師直接上達給皇帝，通過“枕邊靈”，實現(xiàn)招安這個愿望。恰巧，皇帝從地道中來到李師師家，宋江等躲于黑暗處，看到李師師相見皇帝時的情狀，便不加思索想趁機向皇帝“告一道招安赦書”。這樣過于匆促、突然，被柴進勸阻而未有冒失行動。宋江這次努力，自然是勞而無功，但他這種急于招安的心態(tài)，已表露得十分突出。

而后，童貫帶領(lǐng)十萬軍馬，前來“剿捕梁山泊賊寇”。結(jié)果呢，“大折兩陣，結(jié)果了八個軍官，並許多軍馬”。只因宋江“素懷歸順之心，不肯盡情追殺。唯恐眾將不捨，要追童貫，火速差戴宗傳下將會……都回山寨請功”，所以，童貫能夠引了殘敗軍馬回京。

緊接著，高俅帶領(lǐng)十三萬軍馬進剿梁山，也只三陣，大敗虧輸，高俅自己也被捉上梁山。而宋江一見高俅，先是“下堂扶住”，隨后換上“新鮮衣服”，馬上是“納頭便拜，口稱死罪”，并且申訴：“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奈緣積累罪犯，逼得如此……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銘心，誓圖死報。”接著，連日宴請。高俅終于表示：“愿將全家于天子前保奏義士，定來招安，國家重用?！边@大概就是玄女所授“天言”中的“逢高不是兇”吧。但是，盡管宋江在送歸高俅之時，又“盡數(shù)放還高太尉許多人馬回京”，卻并無接到天子招安的消息。

隨之，宋江為了真正能夠招安，與吳用等商量，又采取了兩方面的行動：一是派燕青再次進入李師師家，通過枕頭上關(guān)節(jié)，將“替天行道、保國安民之心，上達天聽，早得招安”。燕青自然不負所托，既對李師師訴說了童貫、高俅進剿梁山的敗績以及宋江對他們的態(tài)度，又在李師師家里向皇帝訴說：“宋江這夥，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shè)‘忠義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擾害人民，單殺貪官污吏、讒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與國家出力?！崩顜煄熢趥?cè)幫著訴說“奸臣閉塞賢路”等語，終于使“天子嗟嘆不已”。宋江這一行動，顯然大有成效。二是“宋江想起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昔日打華州，由宿太尉處取來金鈴吊掛，提供了極大方便，于是，燕青去找宿太尉的門路，當面訴說：“宋江……每日占卜課內(nèi)，只著求太尉提拔救濟，宋江等滿眼只望太尉來招安……早晚于天子前題奏此事?！惫?，宿太尉在文德殿上如此這般題奏，皇帝“御筆親書丹詔”，命宿太尉上梁山“招安”。

消息傳來，“宋江大喜，以手加額道：‘實江等再生之幸?！泵姸啻笮☆^目離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沿途搭起山棚，“上面結(jié)彩懸花，下面笙歌鼓樂，迫道迎接”。

三

宋江受“招安”了，張士誠也曾經(jīng)受“招安”，兩者是否相同呢？且看《明史·張士誠傳》。

明年，耿炳文取長興，徐達取常州，吳良等取江陰，士誠兵不得四出，勢漸蹙。亡何，徐達兵徇宜興，攻常熟，士德迎戰(zhàn)，敗，為前鋒趙德勝所擄……士誠大沮……遂決計請降……士誠雖去偽號，擅甲兵土地如故……二十三年九月，士誠復自立為吳王。

這個“明年”，指元至正十七年（1357）。士德，是張士誠弟，“善戰(zhàn)，有謀，能得士心，浙西地皆其所略定?！笔康卤粨?，對士誠是致命打擊。由此可見，張士誠的投降元朝，按受招安，是在軍事形勢極不利的情況下，是逼不得已的行為，而且，雖然受招安，“去偽號，擅甲兵土地如故”，可見，還有一定保留，到至元二十三年（1363），又“反水”，自稱王，且，按封建王朝老例：“尊其母曹氏為王太妃，置官屬，別治府第”。

張士誠這樣的招安和宋江的招安明顯是不相同的。宋江受招安，是在兩贏童貫、三敗高俅的大好形勢下主動爭取來的，而且招安之后，對當時的正統(tǒng)王朝是忠心耿耿，毫無二心的。在他招安之后，又遇到兩個難題，且看他如何應對？

首先，宋江受招安之后，自以為回到當時正統(tǒng)王朝的懷抱中，眾兄弟都有“同心報國，竭力施功”的可能了，可是，當時正統(tǒng)王朝的權(quán)力實際掌握在“讒臣賊相”手中。這些人并不把宋江眾兄弟當做自己人，而是仍看作“異類”，非但不予一定爵位，甚至陰謀把他們“傳旨賺入城中……盡數(shù)剿除”，所謂“以絕國家之患”，這是明顯要把宋江等置于死地，而宋江本人卻是毫無辦法的。幸好，玄女曾有一句“天言”：“北幽南至睦”，預先伏下一條出路。這“北幽”就是北方幽州一帶的遼國，正在“侵占山后九州邊界，兵分四路而入，劫擄山東，山西，搶掠河南、河北”。宿太尉趁機啟奏：“差宋江等全夥良將，部領(lǐng)所屬軍將人馬，直抵本境，收伏遼國之賊。”這樣，宋江自然大喜，與 “讒臣賊相”的尖銳矛盾自然避開了。

但是“讒臣賊相”仍不放過他們，在賞賜宋江部隊出征之時，把御賜的官酒“每瓶尅減只有半瓶，肉一斤尅減六兩”，由此引起與眾軍間的矛盾，雙方爭執(zhí)，激怒了一位軍校，殺了一位廂官。此時，“讒臣賊相”時有機可乘，要加害于宋江。于是，宋江在這位軍校面前用“事不由我，當守法律”八字去說服，讓他痛飲后自縊，而后斬首示眾，並求宿太尉于“讒臣賊相”題奏之前“預先奏知委曲”。即使如此，宋江還是得“禁治不嚴之罪”，待“破遼回日，量功理會。”宋江只有對那軍屍首“大哭一場，垂淚上馬”，北上征遼。

宋朝這些“讒臣賊相”與宋江之間的關(guān)系，遼國人也并非不知。當宋江征遼部隊攻下檀州、薊州之后，便派人來說降：既指出宋朝“奸黨弄權(quán)，讒倿僥倖，嫉賢妒能，賞罰不明”；又分析宋江前途：“縱使赤心報國，建大功勛，回到朝廷，反坐罪犯”，于是，勸說宋江歸順遼國，封為“遼邦鎮(zhèn)國大將軍，總領(lǐng)兵馬大元帥”，其余將領(lǐng)，“照名欽授名爵”。對此，吳用也未免動心，認為“端的是有理”。而宋江堅決認為：“此事切不可題?？v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宋朝?！彷叜敱M忠報國，死而后已?！庇诖耍梢?，宋江對當時封建正統(tǒng)王朝，對其頭子皇帝真是何等的忠心。

宋江征遼得勝歸來。盡管皇帝于出征之前就于武英殿開了金口：“早奏凱旋而回，朕當重加録用”，但是，由于“讒臣賊相”掌權(quán)，非但不予眾將加官進爵，重加録用，反而“出榜禁約”：“但凡一應有出征官員將軍頭目，……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贝耸?，自然激起部分頭領(lǐng)的不滿，引起宋江眾兄弟內(nèi)部的矛盾。李逵就表示：“招安了，卻惹煩惱。放著兄弟們都在這里，再上梁山泊去?！彼谓犃?，就“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廝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奔仁恰按蠛取?，又罵為“禽獸”，責其“無禮”“反心尚兀自未除”。宋江對這位梁山兄弟可謂夠狠的了。所謂“都是朝廷良臣”，那些操縱朝廷大權(quán)的“讒臣賊相”，不是不斷地要迫害你們嗎？何曾把你們看作“良臣”？宋江居然會說這樣違心的話，可見他對這個正統(tǒng)王朝真是不辨是非的愚忠了。

不止是一個李逵，更有“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等面對上述“讒臣賊相”的作為，自身的不利處境，便向吳用建議：“就這里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眳怯脤⒋饲闆r告知宋江之時，宋江不由不“失驚”，表示：“兄弟們但有異心，我當死于九泉，忠心不改！”并且會集請將訓話：先以“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開導大家，認為“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接著，便又用狠話鎮(zhèn)住眾兄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這才算把矛盾暫時“壓”了下去。但是，“讒臣賊相”要把梁山英雄看作“異類”，總是要加以反撥的，如果一旦爆發(fā)，宋江真的“自刎而死”，也是無法根本消除這種矛盾的。幸好，還是玄女那句“天言”：“北幽南至睦”，也是預先伏下一條出路。這“南至睦”就是到南方的睦州去。這里“方臘造反，占據(jù)州郡，擅改年號，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睘榇?，宿大尉啟奏：“差破遼得勝宋先鋒”“為前部先鋒”征討方臘。這樣，才又把上述矛盾暫時避開了。

這次“征方臘”之役，梁山英雄犧牲了十分之七八，剩下部分或棄官求閑，或自投化外，只剩宋江等數(shù)人，而“讒臣賊相”仍不放過，施行詭計，把宋江等毒死。宋江于臨死之時，認為“我死不爭”，只怕李逵“若聞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嘯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于是，叫來李逵，騙他也喝下毒酒。宋江忠于當時正統(tǒng)的朝廷——盡管是“讒臣賊相”操縱的朝廷，宋江忠于皇帝——盡管是一個曾似流氓、踐位后為“讒臣賊相”的保護傘并經(jīng)常嫖妓的皇帝，真可謂是忠到如癡如醉的地步！

四

《水滸傳》中的宋江，只因“私放”晁蓋而引起“殺惜”，因“殺惜”而奔走江湖，以至與“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打攪在一起，但他始終敬畏封建王朝的“法度”，無比忠于那位正統(tǒng)的君王。即使在他被兄弟們從封建王朝的法場上救了下來，而不得不上梁山之際，也并不與封建正統(tǒng)王朝徹底決裂。仍舊是“再拜，謹受”玄女“輔國安民、去邪歸正”的“法旨”。他在梁山上帶領(lǐng)兄弟們“沖州撞府”，懲治貪官污吏與一些邪惡勢力，也是在玄女“法旨”指引下的行為。受封建正統(tǒng)王朝招安之后，“讒臣賊相”仍舊把他們看作“異類”，要“盡數(shù)剿除”，逼使兄弟們要重返梁山，宋江卻極力壓服，最終他自己也被“讒臣賊相”毒死。明代的李卓吾，在《忠義水滸傳序》中就稱他為“忠義之烈”。

宋江出身于一個富裕家庭，曾為鄆城押司，“自幼學儒”，“曾攻經(jīng)史”。從其思想淵源來看，無疑屬于以孔子為首的儒家學派。這一派的思想，發(fā)展到西漢時代，經(jīng)過董仲舒的發(fā)展改造，融入“天人感應”“君權(quán)神授”的內(nèi)涵，使封建皇帝更為神圣化。看來，這對宋江影響甚大。終其一生，其主導思想就是盡管“朝廷不明，縱容奸臣當?shù)?，饞佞專?quán)，布滿濫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倍腔实郏冀K是“至圣至明”。他認為，反對讒臣與其下的“濫官污吏”，便有可能使朝廷“不明而明”，便可能不至“陷害天下百姓”了。所以，他始終沒有與封建正統(tǒng)王朝徹底決裂，始終忠于封建正統(tǒng)王朝的頭子皇帝！

現(xiàn)在，不妨把宋江與張士誠簡要比較一下。張士誠，上面已經(jīng)提及，一旦不滿，立即起義，自己立國，自建年號，要“圖王霸業(yè)”，雖然一度接受招安，卻只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他勇于與封建正統(tǒng)王朝決裂，始終與之對立。就是這樣一個張士誠，與這樣一個宋江，我們循本溯源，從這兩人不同類型的思想行動，追溯其源頭的類型，那么，張士誠就是屬于上面已提及的“跖”類，而宋江則是屬于上面已提及的“孔”類。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在此，附提一、二句。張士誠稱王后，便“漸奢縱”，“上下嬉娛”，敗亡之際，竟“驅(qū)群妾登樓”焚燒。宋江卻不喜女色，認為這種“溜骨髓”之事惹人恥笑。這是宋江與張士誠另一方面的不同處?？傊?，怎么能說《水滸傳》塑造宋江這一藝術(shù)形象就是以現(xiàn)實生活中這個張士誠為“原型”呢？這明顯是牽強附會！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一些研究《水滸傳》作者的學人，首先認定“施彥端是《水滸傳》作者，是白駒人，正好與張士誠同鄉(xiāng)，又大體生活于同一時代”，因此，便提出上面這個“原型”說，以此作為施彥端作《水滸傳》的一個“內(nèi)證”。這種所謂“原型”說，就是一種牽強附會，所以，這樣的“內(nèi)證”說也就難以成立，缺乏科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