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踏月歸來,
這凄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1.今日歡
一場雨,天就涼了,無論你喜不喜歡,秋天來了。
星期天回家,見到了昊哥。快50的人了,不見一絲的白發,依舊是20年的板寸,倍兒精神。脖子里一塊和田籽料的關公夸張的大,昊哥說,這關公有靈氣的,跟了自己20多年了。
十七八歲我高中畢業,跟著昊哥混日子。昊哥是偷雞摸狗的高手,跟著昊哥有肉吃有酒喝。十冬臘月,風像刀子一樣的疼,圍爐燉雞無疑是最爽的事情。昊哥帶著我和梁子去偷雞,梁子路口把風,我在雞舍外接應,昊哥貓一樣撥開雞舍的門栓,把頭伸進去。雞們咯咯的叫,但聲音不大,也不驚慌,仿佛埋怨你打擾了它的好夢。昊哥迅速托住雞肚子,夾在胳肢窩里,回頭遞給我。
昊哥說,偷雞一定要明月的晚上,這樣看得清楚,有危險逃得也快。我說,那也容易被發現。昊哥說,笨蛋,大冷的天,都在家摟著老婆睡大覺,誰出門!
昊哥喜歡敏姐,問題是很多男人都喜歡敏姐,所以就免不了打架。鄰村有個地痞叫陳上海,父親是洛陽礦山廠的車間主任,那樣的年代可以接班,所以陳上海也算是個高富帥的官二代,老爸退休了,他肯定接班,做個城里人,因此敏姐對陳上海動心也是有道理的。陳上海胖的像肥姐的老媽就驕傲地在村里說,想跟她兒子的女人可以拉一火車。俺村的麗萍就跟陳上海睡過覺,而且還懷了孩子,麗萍媽在村里逢人就說,俺閨女嫁給了陳上海,嫁給了城里人。
不結婚就不算,敏姐和麗萍 “爭”陳上海,麗萍哪有敏姐漂亮,很快就敗下陣來。那一段時間,陳上海騎個黃河250的摩托,載著敏姐在村里竄來竄去,夜里打麥場上放黑白電影《白毛女》,聽不到電影里白毛女的說話,就聽見陳上海的黃河250“嘟嘟嘟”的響,氣的支書跺腳罵,咋不叫汽車撞死你們這倆“二流子”。
其實,當時我就跟昊哥在看電影,昊哥羨慕嫉妒恨,說,咱也要買一輛黃河250,看你敏姐跟不跟我。憑公分吃飯的年代,昊哥當然買不起摩托,于是就偷,偷生產隊的牲口,偷大隊的拖拉機,也偷女人。這里面就有敏姐,敏姐一邊和陳上海好,一邊和昊哥好。昊哥說,他們沒結婚就不算,我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和你敏姐好。
陳上海不久就接了班,星期天回來穿喇叭褲,頭發抹的光溜溜的,敏姐早早就把一床金絲絨的被子搭在兩棵棗樹間曬,土布的被里兒雪白雪白,被面上金色的龍鳳、粉紅的牡丹,中間是銅錢圍繞的大紅的喜字,太陽不落山就早早收了被子等著陳上海來睡覺。都說敏姐嫁給陳上海是水缸里摸魚,十拿九穩的事了。但在某年的春夜,不是星期天,陳上海突然回來,見到了被窩里的昊哥和敏姐,陳上海頭也不回的走了。
敏姐是那樣的想成為一個城里人,陳上海不要敏姐,但敏姐就是不嫁給昊哥,敏姐說,我要的你給不了。昊哥給了敏姐一個耳光,從此離開了村子。沒多久,敏姐生下一個女孩,把孩子丟給老媽,也消失了。有人說女孩是陳上海的孩子,有人說是昊哥的孩子,我覺得孩子的臉型像陳上海,眼睛像昊哥,但我從心底希望是昊哥的孩子。女孩隨敏姐的姓,叫王紅利,很穩當的一個妮子,高中畢業后去深圳打了幾年工,回來就結婚了。對象是高中同學,高高大大,很像周杰倫,結婚那天,陳上海從洛陽回來,但不見敏姐和昊哥的影子。陳上海給王紅利錢,王紅利不要,說,誰認識你是誰?洛陽這里結婚娘家都是陪六床被子,六六大順的意思,王紅利卻做了16床被子,全部是蘇繡和杭州的絲綢,花花綠綠裝滿了一車。
這些年斷斷續續聽過一些敏姐的消息,說是有人在庫爾勒摘棉花見過她,嫁給了當地的人,穿金戴銀的,日子很是滋潤。也聽說過陳上海的一些消息,先是下崗,擺攤賣過電子表,賣過牛肉,賣過衣服,后來就沒了消息,只是昊哥如泥牛沉海,仿佛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
沒想到這個秋天見到了至今未婚的昊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昊哥豪爽依舊。一碟花生米,就著院子里樹上的幾顆核桃。昊哥喝多了,哭的一塌糊涂,說,那夜我說走,怕陳上海碰到,你敏姐偏不讓。出事了吧,都是我害了你敏姐沒嫁個城里人。
荒唐的青春無所謂對錯,想起了牛嶠的那首《菩薩蠻》:
玉爐冰簟鴛鴦錦,
粉融香汗流山枕。
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蔭輕漠漠,低鬢蟬釵落。
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2.偏故舊
過年的時候,萍姐回來了。
一件暗紅底子的蘇繡旗袍上,金絲鑲邊的纏枝牡丹青枝綠葉,果綠的枝枝葉葉配著玫紅的花朵,大紅大綠的多了幾絲招搖,因為是暗紅的底子,就有了幾分的內斂。
快五十的人了,還是那么的媚。年輕時候萍姐喜歡上了鄰村的一個男人,嫌人家窮,家里人死活不同意,萍姐干脆就住在男人家里不回來。萍姐的老媽淑英嬸天天去鬧,好像是冬天,都快過年了,萍姐終于忍無可忍跳了河,男人沿著河岸找到下游的鞏義,也沒有見到萍姐的尸體。大年夜,熱鬧的村子里男人一家家地祈求,說看在都是鄉里鄉親的面子幫他去撈撈萍姐。都小半月過去了,上哪里去找啊,母親嘆了口氣,一對兒苦命的人啊!
記不清這是哪一年的事了,十幾二十幾年前,也許更早。當時茫然,此時黯然,很想問一句萍姐這些年過的怎樣,話到嘴邊我卻說,姐,我是不是遇見鬼了。畢竟是泛過苦海的菩薩,萬頃情波都成覺岸,云淡風輕的萍姐說,年初一去姐那兒喝酒。
萍姐當年的情人建剛哥我認識,是個養蠶的能手,而萍姐是個繅絲的能手,在整個翟鎮公社乃至全洛陽市兩個人都很有名。你養蠶來我織布,多般配的一對兒,至少我認為,萍姐跟了建剛哥日子準不會差。在豫西洛陽這地方,人們大多把子女的婚事放在臘月里操辦,因為家里反對,萍姐就自己準備嫁妝。萍姐在河邊的果園里偷偷地繡被面:湖綠色的被面,中間四朵帶葉牡丹圍著兩只戲水鴛鴦,粉白的牡丹用兩片鵝黃的葉子托著,葉子很像是搖曳在花叢里的蝴蝶。鴛鴦的兩只眼睛是葡萄紫的顏色,長長的喙則是梨花白的,羽毛用石榴紅、蘋果綠、檸檬黃三色的絲線繡成。花團錦簇,鴛鴦戲水,仿佛綻放在湖面的煙花,逼人的喜慶,說不出的張揚。
被子干嗎做的恁好看?我說。萍姐頭也不抬的絮著潔白的棉花,細細地用紅線縫著被子,說,小屁孩懂啥,結婚的喜被當然要好看了。
“是你和建剛哥蓋嗎?”
“滾,小屁孩問那么多干嗎?”
踹了我一腳,不狠,萍姐也不惱。
萍姐不是跳河,是逃,和建剛哥約好了逃的。萍姐先走,建剛哥裝模作樣地河邊村里到處地找,年后就和萍姐在洛陽會合,然后去了建剛哥的二姨家,蘇州的吳江。萍姐和建剛哥靠著繅絲的手藝在觀前街開了一家叫“玉樓春”的繡房,十多年前建剛哥歿于一場車禍,萍姐守著繡房一個人過。
兩個人當年的路費,是我積攢了好幾年的壓歲錢,大概是六十三塊四毛五分錢。那年月,不少了,建剛哥感激得要給我下跪。我的心里卻很不爽,我悄悄對萍姐說,要是建剛哥不要你了,回來跟我。萍姐說,小屁孩花花腸子還不少。
年三十去幫萍姐貼春聯,萍姐眼一紅,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不容易,趕快找一個吧。我無語,看萍姐家的門聯是宋人毛滂的兩句詩:
醉鄉深處少相知
祗與東君偏故舊
3.放 蠱
我一直固執地以為,這個世界上是有“蠱”的存在的。
從前有,現在也有。
從沈從文的《邊城》,人們知道了湘西鳳凰,也知道了那里還有很多放蠱的人。其實,在豫西洛陽,我的故鄉也有放蠱的。
那些年,巧娥嬸在村里就是放蠱的。巧娥嬸屁股翹翹的、胸脯鼓鼓的,抹了雪花膏的臉香得一條街都能聞到。巧娥嬸16歲嫁給了孬叔,村里人都說,一棵白菜讓豬給拱了。可惜孬叔沒那福分,兩年后的一個冬天,孬叔下煤窯被砸死了。沒有了孬叔,村里的男人都像見了骨頭的狗,整天圍著巧娥嬸轉來轉去。害得自家的女人都罵巧娥嬸是勾引男人的“狐貍精”,肯定是在自家的男人身上放了“蠱”。
小的時候,我最害怕一種叫“拍花”的蠱。每每在我哭鬧不停的時候,奶奶就說,小心“拍花”的把你抓走。奶奶說,大晌午在村里轉來轉去的那些收破爛的、賣冰糕的、賣孟津梨的、吹糖人的、炸爆米花的、修鞋的,都有可能是“拍花”的。看見哭鬧的小孩,就假裝給你糖,摸摸你的手,你就會乖乖地跟他走。我的發小王建國在我六歲那年失蹤了,到現在也沒找到。王建國的爺爺說,那天晌午他就回家倒了一杯水,出來一看,門口的王建國就不見了。村里有人看到,一個賣糖葫蘆的帶著王建國沿著河堤向東走了。
12歲那年,我在鎮上的初中讀書,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喜歡班里一個叫劉麗萍的女孩子,80年代末,三毛、瓊瑤、席慕容正流行,我一天抄一首席慕容的詩悄悄放進她的書桌里。記得讀瓊瑤的第一本書是《心有千千結》,我自己都感動得一塌糊涂,就把里面的“問天何時老?問情何時絕?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的句子工整地抄下來給她。你猜結局怎樣?她把我的情書交給了班主任,我丟人丟大發了。班主任說,情書寫得不錯,就是照抄照搬,太機械!
就是那時候,我萌生了放蠱的念頭。我去問巧娥嬸,咋著才能讓劉麗萍喜歡我。巧娥嬸愣了一下,笑得幾乎岔過氣。巧娥嬸說,小屁孩子,也開始思春了。巧娥嬸神秘地告訴我,要用春天的柳絮和八月的蟬蛻拌在一起,喂冬眠的青蛙。來年春天,青蛙生出的小蝌蚪讓劉麗萍的手摸一下,她就離不開你了。巧娥嬸放了一輩子的蠱,迷倒男人一大片,對巧娥嬸的話,我是深信不疑的。找不來春天的柳絮,只好偷工減料,那年冬天,我滿莊稼地竄著找冬眠的青蛙,掰開嘴喂它蟬蛻,然后把它放回村頭的水塘。第二年的春天,我送給劉麗萍一瓶小蝌蚪,她看到蝌蚪,眼睛都直了,說,你真好,你真好!從那以后,劉麗萍對我是言聽計從,在村南的石橋下,我們拜了天地。我不知道這些蝌蚪是不是吃了蟬蛻的青蛙的孩子們,但對放蠱的巧娥嬸,我是徹底服了。
小屁孩的愛情,當然當不得真。但是大人們呢?
有個男人,不滿26歲就當了大學教授,可算是少年得志了,但他的老婆卻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姑娘,父母之命他也沒辦法,他苦惱極了。后來他遇到了蘭心蕙質的表妹,他就瞞著老婆和表妹偷偷來往。紙里終究包不住火,偏偏老婆還是個母老虎,“地下情”曝光后,老婆把他打得半死,說,如果敢離婚,就殺死他們的兩個兒子。他無奈去了美國,后來去了臺灣。表妹臨死前說,“死后,骨灰帶回去,埋在他必經之路的大道旁……我生前沒與他見上最后一面……死后也要盼他魂兮歸來”。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踏月歸來,
這凄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男的叫胡適,女的是他的表妹曹誠英,兩人的愛情令人唏噓。能讓一個女人死了都要愛的男人,他一定是給女人放了愛情的“蠱”。
4.異鄉人
村子里常有流浪的異鄉人,有時是蹦爆米花的老頭兒,有時是耍猴子的中年男人,有時是登缸吞劍的少女……
蹦爆米花的一般都是孤獨的老頭兒,一般都是秋天或者冬天一個人出現在村里,老槐樹下、石碾旁、小學校門口、打麥場的麥垛邊,隨便的一個背風的地方,只要生了火,不一會兒功夫,葫蘆一樣黑乎乎的壓力鍋“嘭”的一聲,白花花的爆米花就塞滿了長長的口袋。爆米花香甜的味道引得孩子們鳥雀一樣圍了過來,再“嘭”的一聲,孩子們嚇得捂著耳朵如受驚的麻雀一樣呼啦啦四散奔逃,而后重又圍攏過來……“跟爺爺走吧,管你吃個夠!”老頭兒一臉的漆黑,說話時漏出來黃黃的牙齒。也許真的跟著他走了,會有吃不完的爆米花,有一次我就跟著他走出了村子,他說,“回去吧,你媽在喊你回家呢!”
老頭兒有時在村里會呆上好幾天,夜里就睡在村里的飼養室里,孩子們就圍在他身邊聽他講《岳飛傳》、《楊家將》、《隋唐演義》。老頭兒肯定地告訴我們,岳飛其實沒有死,他去了一個遙遠的大山里,成了神仙。老頭兒說,岳飛和秦瓊比較,秦瓊更有錢,因為秦瓊的瓦楞金裝锏是金子做的,比岳飛的槍值錢多了。
老頭兒悄無聲息的來,也悄無聲息的走,放學回來,石碾旁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煤灰,老頭兒不見了蹤影。心里十分的失望,很羨慕老頭兒來去自如的生活。
還有一對兒安徽放蜂的夫妻,男的40多歲,一點兒都不帥,女的20多歲,漂亮的仿佛八月的荷花,連走路都裊裊婷婷,村里的男人都看呆了。男的安徽口音,女的卻是唐山話,村里人說,男的到唐山放蜂,女的迷上了他,就死心塌地跟著他天南海北的流浪。夫妻兩人就住在村頭一個孤零零的院子里,院子早些年住著狗蛋叔和淑珍嬸,那年因為狗蛋叔打牌,淑珍嬸上吊死了,就吊在大屋的房梁上,一年后,狗蛋叔也死了,據說是喝酒喝死的,也是在那間屋里。房子就荒了,放蜂的夫妻就住了進去。每年春天,他們就像燕子一樣的飛來,荒涼的院子漸漸有了生氣,院子里飄著炊煙,屋檐下掛滿了紅辣椒和玉米,有時屋頂上晾曬著男人或者女人的衣裳。春日暖暖,更多的時候,是女人在屋頂曬被子的身影,樹蔭覆蓋的房頂,一床東北大花布的被子散發著家的氣息……
再后來,放蜂的安徽男人身邊不見了那個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年的女人。村里人說,中年女人是男人的老婆,把年輕女人打跑了,也有人說,年輕女人厭倦了漂泊的生活,回唐山了,還有人說,男人根本就沒老婆,那個中年女人是男人在峨眉山放蜂時認識的,女人原本有家有老公,喜歡他就跟他私奔了。
村里的女人說起放蜂的安徽男人,多是“挨千刀”的一句,但我看出來,她們都打心眼里喜歡他。好像是有一年的六月吧,槐花剛落,安徽男人收拾東西要去延安趕花季,第二天,村里的 “村花”紅玲姐也不見了。留下那個中年女人一口的四川話,在罵他“沒良心”的。
母親就常常這樣罵父親,村里的女人都這樣罵自己的男人。但是我,卻很想跟著放蜂人四處流浪,有山有水看著,有花有蜜吃著,有數不清的艷遇等著,也許,大約男人都沒良心吧。
那一年,秋天了,村里來了兩個耍雜技的女孩,大的十八九歲,小的十四五歲,姐姐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子舞得密不透風,刀把兒上三尺長的紅綾子如雨后的彩虹,看得我都呆了。大刀舞罷,姐姐雙手抱拳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各位叔叔、大娘、嬸子、伯伯,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小女子這廂有禮了!”一番話贏得滿場喝彩,妹妹一個小布袋開始挨家挨戶的要糧食,小嘴巴“叔叔、大娘”的叫著,小布袋不一會兒就裝滿了玉米、綠豆、花生啥的。夜里姐妹倆就住在村支書家里,沒多久,姐姐就和村支書的兒子結婚了。姐姐是東北人,我們都喊她麗萍嫂子,如今麗萍嫂子都五十多歲了,麗萍嫂子說,“那時候窮,沒辦法,誰讓你建國哥家有飯吃呢!”我家和麗萍嫂子住一條街,跟著麗萍嫂子我也學了些“三腳貓”的功夫,《少林寺》電影流行那陣子,我13歲,是村里孩子們的“老大”,很是瀟灑。
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說起來恍若隔世,轉眼我已是人到中年,為人夫、為人父,上有老、下有小,心里累了苦了,便忍不住有“流浪”的念頭——是蹦爆米花的,就給孩子們快樂;是放蜂的,就天南海北的漂泊;是練武的,就路見不平一聲吼……
做一個流浪的異鄉人多好,無牽無掛、想走就走、想來就來,至少,在別人的眼里,異鄉人是那樣的幸福。
5.相思病
1978年的夏天,我6歲,開始在村里的小學校讀一年級。班里有個女孩子叫王利紅,個子不高,像春天地里的麥苗,很單薄的樣子。頭發像冬天的洛河水又薄又硬,卻夸張地插了個玻璃花的大發卡,像是小河溝里偏偏要行大船。我常常在上課時看著王利紅的發卡發呆,老是擔心她的發卡會掉下來。
不像現在的學生,每人都有一張課桌,我們那時是6個人一組,共用一條長板凳,凳子從家里自帶。一個班里從前到后大約有七八條凳子,王利紅因為個子矮,坐在第一組,我在第三組,只能隔了李為國、趙紅鵑、張紅利的腦袋看她。趴在板凳上讀“春天來了”的句子,我常常想,課本是不是印錯了,我們河洛這一帶從不在春天播種,所以“春種一粒粟”的現象我很是懷疑。
我非常留心王利紅的發卡不是沒有道理。那時候我們的衣服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爛輪到咱,班里的女孩子和男生大多一樣,衣服大姐穿了二姐穿,二姐穿爛輪到咱,男孩子的玩具,女孩子的首飾,當然都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和父親去洛陽,見到一種會響的塑料鴨子玩具,無限神往,想要,父親說,那叫“狗喜歡”,下次買。想擁有一件“狗喜歡”的念頭折磨我了好多年,一直未能如愿。王利紅的爸爸是工人,一個月36元的工資,所以王利紅的好東西最多,王利紅是我們班里的小地主。她的身邊常常圍了很多的“馬屁精”,幫她干這干那,撿沙包,拾毽子,上樹抓鳥,下河摸魚,李馬利為了戴戴王利紅的發卡就曾給王利紅6個甜瓜。
巴結王利紅的人很多,但我不,我要把王利紅娶回家,當我的媳婦。陪我玩,她的玩具當然也都是我的。如果不聽話就叫她寫100遍作業。這樣的念頭沒有人知道。
初中畢業后,我上了高中,王利紅接了她爸爸的班,成了叫人羨慕的工人。三年后,我高考落榜,在村里的建筑隊干活。恰巧給王利紅家蓋房子,王利紅星期天回來幫忙,看我滿身大汗,她拿來毛巾,倒了白糖水,說,別人的水里沒放糖。水是甜的,我的心卻是苦的,我孩提時的媳婦呀,我們之間已是云泥之遙的距離了。
后來,我離開家四處流浪,便沒有了王利紅的消息。
幾年后,我在故鄉的一家報社當了一名記者。到洛河邊上的一個小鎮采訪,看到王利紅抱了孩子,在塵土飛揚的310國道旁買菜,孩子在哭,王利紅一邊打孩子,一邊和賣菜的小販大聲地討價還價。
風掀起王利紅藍色的長袖衣服,已經看不出最初的顏色了。
6. 荷葉杯
夏末秋初的洛陽,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坐著不動就汗如雨下,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那片荷塘——朱自清說,滿月的光里,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清爽的句子,帶著絲絲縷縷荷葉的清香,讀來頓覺有無限的清涼。朱自清的荷塘在清華的近春園,那么我的那一片荷塘呢?
那年李紅霞14歲,和我是同桌。她家就在學校后面的一個叫前里的村子,村子和學校的后操場之間是一個荷塘。有時候站在三樓教室的窗戶邊,能看到李紅霞小鳥一樣穿過荷塘的樣子。李紅霞胖胖的,如果恰巧手里拿了一枝荷葉,就像極了春節時候年畫上“連年有余”的胖娃娃。那時候我已經懂得喜歡女孩子了,少年的心像是春天解凍的小河。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的眼睛看她就會不一樣,說話也會變得慌慌張張。李紅霞不傻,她肯定知道我的心思,這個可以從她時常給我捎煮毛豆、烤玉米、五仁月餅得到證明。甚至有一次晚自習后,李紅霞一個人回家,看到我在荷塘邊抽煙,不僅不告訴老師,還要求我送她回家。荷塘邊的小路曲曲折折,當突然有老鼠從腳下竄過,李紅霞就會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她手心里的汗。我想,我這時要是把她摟在懷里,親她一下,她會怎么辦?是和電影里一樣扇我一個耳光,然后裝作委屈的樣子哭著跑開,還是突然撲進我的懷里,用小拳頭捶著我的肩膀害羞地說,你真壞!
事實是,我們什么都沒做,她隨手從荷塘里摘下一片荷葉,做成杯子,說,這樣也能喝水,多好。我一頭霧水。
那年的夏天,我16歲,今年的夏天,我40歲。有時會帶著老婆、兒子翻過邙山,到黃河邊看河灘上一碧萬頃的荷塘。我知道,我忘不掉少年時候的那一片荷塘,也忘不掉李紅霞給我捎的煮毛豆。
其實,這20多年,李紅霞肯定知道我就在小鎮上班,我也知道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叫張治國的賣糖煙酒的男人。我雖然偶爾會想起李紅霞,但卻從來都沒有見過面。后來,聽說她老公開批發部賺了錢,買了車,在洛陽也買了房子。再后來,大概是前年還是去年,聽說她鬧離婚自殺了,是跳水死的,就是學校后面的那個荷塘。聽說荷塘里水并不深,李紅霞是頭朝下扎進淤泥里嗆死的。
據說荷葉杯是唐代的一種酒器,就是用剛剛冒出水面的新鮮荷葉盛酒,把葉心捅破與葉莖相通,然后從莖管中吸酒,滿是荷葉的清香,所以叫“荷杯”、“荷盞”或者“碧筒杯”。李紅霞做的大概就是荷葉杯吧。
莫問因緣莫問天,來去都憑好,想起了麥豆的那首《荷》——
遠遠的看見你落水
沒來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綠色有香氣的旗袍
八月中秋,鬧市街頭
我遇見一位桂花飄香的女子
臂挎菜籃,肌膚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