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翠科

摘 要:從我國車馬形制出發考察量詞“兩”的形、義來源,得見“?”“兩”二形實為一字,“?”是“兩”的初文,本義乃“車前衡上雙軛”。後用來稱量車馬、布帛、鞋履等帶有成雙特點的事物。綜觀古漢語中“兩”的使用情況,可進一步得出其各項詞義的輻射式引申脈絡。
關鍵詞:兩 量詞 引申
“兩”就字形來講,許慎《說文·?部》有“兩”“?”之別。前者為銖兩之兩,後者為數字之兩。後代學者多不同意許的看法,認為是強生分別。不僅如此,對古文獻中兩的詞性、詞義孳乳及更替問題,學者們也多有探討,但仍無定論。在拜讀了前賢的大作之後,筆者又對文獻中“兩”的用例等進行考察分析,略有體悟,在此不揣淺陋,試陳述之。
一、量詞“兩”的緣起
在討論量詞“兩”的緣起之前,我們應先就一個問題達成共識:“兩”和“?”是一個字還是兩個字。
《說文》有銖兩之“兩”和數字“?”之分,清代學者多從此說。囿於考古材料的缺乏,他們未能準確判斷二者的關係。于省吾《釋兩》一文從出土的商周車馬形制出發,認為“兩”“?”本屬同字。“兩字的初文作?,乃截取古文字車字的部分構形而為之。象車轅前部衡上著以雙軛。”[1]張光裕也認為二者原為一字,“‘?加上一橫只是文字增繁現象”。[2](P553)筆者在參觀金沙遺址博物館時有幸看到第五展廳展出的河南安陽出土的商代晚期雙輪馬車,車身後部有陪葬的車夫。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王巍指出:“迄今為止,在我國境內發現的年代最早的車子實物是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商代晚期的馬車。”“秦漢以後,車子結構發生變化,從二馬駕的單轅車變為單馬駕的雙轅車。”[3]從古文字材料和古代車馬形制來看,于、張二人的考察可信。因此我們認為“兩”和“?”本是一字。“?”是“兩”的初文,後者在前者的基礎上增繁而成。“?”取象于“車轅前部衡上是雙軛之形”,“車轅前部衡上雙軛”乃其本義。
可見,“兩”從一開始就包含“車”和“二”[4]兩重意義。後代文獻中“兩”用如“車兩”“馬兩”,及其表成雙之意,當直接緣於其造字時所取之象。
二、量詞“兩”的用例及相關問題考察
如前文所述,“兩”“?”實為一字。經考,甲骨文中未見“兩”字,金文“兩”字作“?”。從古代文獻來看,量詞“兩”的使用範圍頗廣,具體用例如下。
1.指稱車輛和馬匹
(1)孚車十兩(圅皇父簋·西周)
(2)大賓豕?章、馬?,賓五?章、帛束。(大簋·西周)
(3)伯賜小臣宅畫干、戈九,易金車、馬?。(小臣宅簋·西周)
以上用例中,例(1)“兩”表示車,例(2)指稱馬匹,例(3)同時指稱車和馬。後來,“兩”指稱馬的用例逐漸減少,直至消失。而指稱車的“兩”也逐漸為“輛”所替代,一直持續至今。
對於以上諸例中“兩”的詞性問題,學界存在爭議。一般學者認為“兩”用於車、馬時都是量詞;但馬國權認為“兩”指稱車是量詞,指稱馬是數詞;[5]杜鵑則以時間為限,認為在先秦文獻中“兩”是名詞。[6]
先來看馬先生的觀點。“兩”指稱車為量詞,這是大家都認同的。但馬先生認為“兩”指稱馬是數詞,未免有些表面化了。孫向陽曾撰文討論過馬先生的這一觀點。“金文馬以‘兩‘乘計,車也以‘兩‘乘計。在這樣的對應關系和發展系統中,說其他詞為量詞,偏偏用於馬的‘兩是數詞而不是量詞,就會令人費解。”[7]孫所言極是。我們認為,“兩”用於車、馬都是量詞。只不過所稱數量不同而已。這要從它的造字本義來看。“?”取象于“車轅前部衡上雙軛之形”。戰國以前車馬關係極為密切,二者往往並舉。於是“兩”就有了同時指稱車、馬的可能。而且,秦漢以後車子結構發生變化,從二馬駕的單轅車變為單馬駕的雙轅車。所以,可同時指稱車馬的量詞兩,又有了指稱數量的不同,但卻有嚴整的對應性。張桂光對此進行過精闢的論述:商周金文存在不同事物共享一個量詞而所代表的數量不同的情形。最典型的就是車、馬及其量詞兩和乘。兩和乘指稱車時,代表之數為一;指稱馬時,代表之數為二和四。[8]
杜鵑認為,西周早期的語言中“兩”指稱戰車,是“車加馬加人”或“車加馬”的總和,與後世單純指車的物量詞“輛”大相徑庭,應為名詞。[9]我們承認,車是古代諸侯作戰的工具,古漢語中的車也多是車加馬(加人)的總和,但這並不能說明“兩”就是名詞。單就材料而言,“俘車十兩”“易金車、馬兩”等本就有名詞“車”和“馬”,此時“兩”和數詞組成數量詞組修飾前面的名詞車和馬,因此,將“兩”理解成名詞是不符合語法實際的。
在古漢語中,特別是先秦時期,漢語是極不成熟的,量詞也是如此。數、量、名之間常常“互相感染”,“界限頗不明晰”。如肖婭曼所言,“古漢語實際表明,越早的古漢語,語義越混沌,語法功能越不分明”[10],“詞匯源自渾沌語的分化,詞類是語言系統發展成熟后,人的語法意識和語法實踐的結果”[11]。先秦語言的混沌不成熟性導致了人們對“兩”修飾車馬時量詞詞性的困惑。
2.稱量布帛
(4)舍矩姜帛二?。(九年衛鼎·西周)
(5)凡嫁子娶妻,入幣純帛,無過五兩。(《周禮·地官·媒氏》)
(6)納幣一束,束五兩,兩五尋。(《禮記·雜記下》)
以上諸例,“兩”都用來稱量布匹。其中最早當屬例(4),九年衛鼎銘文屬西周中期。至於兩為何稱量布匹,例(5)鄭玄注曰:“五兩,十端也。”孔穎達疏:“云五兩十端者,古者兩端相向卷之,共為一兩,五兩故十端也。”可見,兩用來稱量布匹也是從其造字本義引申而來。又鄭注例(6)曰:“十箇爲束。貴成數。兩兩合其卷。是謂五兩。八尺曰尋。五兩、兩五尋、謂每兩五尋則每卷二丈也。合之則四十尺。今謂之匹。”即古代兩為五尋,合四十尺,也叫一匹。《說文解字注·匸部》匹字下段按語曰:“五兩則五匹爲一束也。凡古言束帛者、皆此制。”所以古代修飾布帛之兩為長度量詞,義同匹。
3.指稱衣褲襪履
(7)葛屨五兩,冠緌雙止。《詩經·齊風·南山》
(8)襪一兩(《居延漢簡釋文合校》287·24)
(9)布復絝一兩(《居延新簡·二》51·67)
用兩稱量的衣物“屨”“襪”“絝”等都有成雙成對的特點。現代漢語中,“屨”“襪”乾脆用“雙”作單位詞。可以說褲子“一體兩分”的特點是其古代用“兩”作單位詞的原因。許慎《說文》中收錄了“緉”字,釋為“履兩枚也”。可見,“緉”是在“兩”的基礎上增添了義符來分擔“兩”的義項。在後代文獻中,“兩”稱量衣物漸為“緉”字替代,如曹植《冬至獻履襪頌表》:“並獻白紋履七緉,襪若干副,上獻以聞。”
4.物體重量單位
(10)二十四銖為一兩。(《說文·?部》)
(11)正陽莫囂連……為正陽貸越異之黃金十益一益四兩以糴種。(《包山楚簡》111)
(12)絮七斤八兩十八銖絮六斤十五兩七銖凡十四斤八兩一銖(《敦煌漢簡》1408)
“兩”用作重量單位,多有假借之說。但就我國古代度量衡單位制度和“兩”的造字本義而言,我們認為,與表成雙特點的衣物量詞一樣,“兩”作度量衡單位也源於其造字本義中“雙、二”的語義因素。《漢書?律曆志》:“權者,銖、兩、斤、鈞、石也,所以稱重物平施,知輕重也。本起於黃鐘之重……兩者,兩黃鐘之重也。”又《淮南子?天文訓》:“十二分而當一銖,十二銖而當半兩,衡有左右,因倍之,故二十四銖為一兩。”兩的這一用法一直延續至今,如“半斤八兩”等。
三、量詞“兩”的詞義孳乳與更替
從以上“兩”的各項意義來看,我們可以觀察到其中密切的孳乳關係。量詞“兩”的語義發展緊緊圍繞其字本義展開,呈輻射式分佈。見下圖。
“兩”,取象于我國古代雙輪單轅車“車轅前部衡上雙軛之形”,自始就包含“車”和“二、雙”的語義因素。從“車”這一語義因素出發,“兩”引申為指稱車的量詞。在我國古代車馬往往並舉,於是兩又有了稱量馬的功能。雙馬駕一車,故稱量馬時,“兩”為集體量詞,數值為二。嚴格來說,這也與其造字取象“雙軛”相關。從“二、雙”這一語義因素出發,兩先後引申為稱量布帛的長度單位、物體重量單位和表示具有成雙特點的衣物量詞。由於兩負載意義過多,後來產生了輛、緉等字形,分別指稱車輛和鞋履。輛作為後起字被後世沿用下來,直至今日,但緉字卻中途消失了。
注釋:
[1]于省吾:《釋兩.古文字研究·第十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頁。
[2]張再興:《古文字考釋提要總覽·第三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3]王巍:《中國古代車馬制度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3年,第2期。
[4]指“具有成雙特點”的“二”。
[5]馬國權:《兩周銅器銘文數量詞初探·古文字研究·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6-136頁。
[6][9]杜鵑:《量詞“兩”考辨》,北方論叢,2005年,第3期。
[7]孫向陽:《說“兩”》,廣東社會科學,1995年,第2期。
[8]張桂光:《商周金文量詞特點略說》,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
[10]肖婭曼:《語言背後沒有詞類——人為語言立法,還是語言天然有法》,待發表。
[11]肖婭曼:《“詞類”是“初始概念”嗎——“詞源”語源觀批判與混沌語源觀的建立》,四川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