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飛盈
摘 要:美國語言學家哈利迪認為,文化本身就是由意義組成的一座“高樓大廈”,而語詞是筑成這座高樓大廈的一磚一瓦,在語詞中滲透著本民族的文化內涵。漢民族的文字是漢字。漢字是目前世界上僅存的唯一表意文字,它承載著數千年的中華文明,飽含著豐富的漢民族文化意蘊。所以,時至今日,漢字依然顯示著它超強的生命力和影響力。筆者僅以漢字“二”為例,從漢字“二”的文字意義、哲學意義、美學意義等角度對其所蘊含的文化意蘊進行探究。
關鍵詞:二 文字意義 哲學意義 美學意義 文化意蘊
中國的漢字、埃及的圣書體字和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文字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三種表意文字,其中后兩者已消失,僅剩漢字至今仍為中國人乃至漢文化影響下的人們所使用。因漢字承載著數千年的中華文明,飽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所以,時至今日,漢字依然顯示著它超強的生命力和影響力。
筆者僅以漢字“二”為例,從漢字“二”的文字意義、哲學意義、美學意義等角度對其所蘊含的文化意蘊進行探究。
許慎《說文解字》有云:“二,地之數也,從偶一。凡二之屬皆從二。”《說文段注》解釋說:“《易》曰:‘天一地二,惟初大始,道立于一,有一而后有二。元氣初分,輕清陽為天,重濁陰為地。”這話的意思是宇宙萬物都是從無到有,從零到一,然后一分為二,即陰陽。是故有天地之別:“一”為天數,“二”為地數。[1]
漢儒高誘注在《淮南子·墜形訓》里寫道:“天一、地二,人三”,也就是我們平日所說的“天地人三才”。從《說文解字》里的“二,地之數也,從偶一”可知,“二”是最小的偶數,數值不過是兩個一而已。但是“二”并不僅僅有表數詞的意思。
在《古漢語常用字字典》里,“二”首先指的是數詞,如《荀子·勸學》:“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其次指的是序數詞,第二的意思,如杜牧《山行》:“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另外,“二”還有不專一、不一致的意思,如《漢書·王陵傳》:“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后漢書·韓康傳》:“口不二價。”[2]
值得注意的是,在漢語中有許多由漢字“二”構成的俗語。這里說的俗語指的是流傳于民間文化土壤上的流行語,它自古就產生,根植于傳統文化,具有深厚的民族性,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詞義常常發生變化。例如“二百五”,這一宋代便產生的俗語,流行至今,但它并非表示具體的數量,而是喻指“半瘋”或辦事粗心大意,言語魯莽粗俗的人。原因在于過去銀子計量單位除了“兩”之外,還有“封”,一封銀子等于五百兩,所以二百五十兩就等于半封,諧音“半瘋”,半瘋即傻。現在的“二貨”“傻B”(B在26個字母中排第二),“二”由此衍生,都有傻的意思。
另外,縱觀漢字,表示其他數的詞一般只有一個,但是表示“二”這個數的詞卻有四個之多:二、兩、雙、再。在具體的用法上,這四個詞并不顯得重復。
前面已經說過“二”兼有非數詞的意義,如兩樣、有區別、不專一、不忠誠、副、次等。“兩”在最初表示天然成雙的事物,即匹耦、一對,如一雙鞋一輛車等。“雙”是表數的形容詞,最初表示經過相配成對,但并不是天然成雙的事物,如雙燕、雙雁等。與“雙”相近的還有一個“對”,如我們經常說的“成雙成對”。“二”和“兩”在使用中存在交叉的情況,“兩”和“雙”在古代漢語中也有混用的時候。“再”用于修飾動詞,在古代漢語中最初多表示兩次,后來又表示第二次的意思。另外,還有個“貳”,它是“二”的漢字大寫,在書寫憑證類的資料時,我們要表示數字“二”必須要寫成“貳”。
總之,這幾個詞表“二”時的主要區別是:“再”只表示序數且只修飾動詞,其他三個修飾名詞;“二”兼表示基數和序數,而“兩”和“雙”只能表示基數;“二”多用于書面語,“兩”多用于口語;“兩”常表示雙方,“雙”則側重對稱;“兩”和“雙”的構詞能力比“二”強,“二”的構詞多表示非數量的其他意義;“再”一般只有純數量的含義,而“二”“兩”“雙”除了文字意義之外,還富有哲學和美學的文化意蘊。[3]
在《老子》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用“二”來表達“矛盾”這個概念。老子認為統一的事物內部包含著兩個矛盾的方面,這兩個矛盾的方面又產生新生的第三者,再由此產生出千差萬別的東西。
“一生二”即中國哲學史上有名的“一分為二”的命題。宋代唯物主義哲學家張載也曾有過這樣的論述:“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張載說的“兩”也就是“二”的意思。
在中國,矛盾對立統一的思想隨處可見。如有許多表示對立的詞:大—小,多—少,出—入,進—退,生—死,否—泰,上—下,來—去,內—外等等。如有表示兩兩矛盾的事物概念:“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如表示矛盾轉換思想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指福禍互為因果,互相轉化,有時福是禍,有時禍是福,萬事萬物都有它的兩面性。
最初,老子等人用“二”表達哲學的矛盾概念,發展到后來則形成了“陰陽學說”。陰陽學說的主要內容是:
1.一切事物都在陰陽對立的關系中存在。天為陽,地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奇數為陽,偶數為陰;東、南、左為陽,西、北、右為陰;正為陽,反為陰;剛為陽,柔為陰;主為陽,從為陰;創始為陽,完成為陰。
2.陰陽相反相成、互補轉化。陰陽哲學不把矛盾雙方看成絕對排斥、不可調和的,而是更加強調它們互相依存和轉化的同一性,強調它們的互補與和合,即所謂“獨陽不生,孤陰不長,陽生陰長,陽殺陰藏”。
3.陰陽的相互作用,是形成萬物及其變化的根源。例如《陰陽應象論》中所提到的“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4]。
而從美學角度上探究漢字“二”的文化意蘊,不得不提“二”這一最小偶數及由此引出的“對”和“雙”的概念。
中國人素來重視和諧,在此和諧心理價值的作用下,把偶數當做吉利的數字,因偶數具有對稱和諧的語義特征,所以,結婚送禮要送偶數而不送奇數的禮物,敬神的祭品也要擺上偶數的菜盤,迎親嫁娶也要選擇偶數的日子,以此作為良辰吉日。
這種對稱和諧心理在漢語中得到廣泛的體現。例如楹聯藝術。“楹聯”又叫“對聯”,春節貼在門上的叫“春聯”,它是我國的一種獨特藝術。好的楹聯有很高的文學和美學價值。楹聯從古典詩歌發展而來,講求工整、對仗和平仄,顯示的是一種整齊對稱的形式美和抑揚頓挫的韻律美,寫景狀物還要有意境美,抒懷吟志還要有哲理美。[5]
這里例舉幾個有名的對聯。如濟南市趵突泉有一對聯:
佛腳清泉,飄飄飄飄,飄出兩條玉帶
源頭活水,冒冒冒冒,冒出一串珍珠
“佛腳清泉”和“源頭活水”都是偏正結構,“飄飄飄飄”和“冒冒冒冒”都是動詞的重疊結構,“飄出兩條玉帶”和“冒出一串珍珠”都是動補結構。這一對聯的句法結構互相照應,很是應趵突泉特有的景。
再如北京市潭柘寺彌勒佛有一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仄仄平平,平平仄平平平仄)
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平仄仄仄,仄仄平仄仄平平)
雖然對聯的平仄要相對,即上聯用仄聲字,下聯就應當用平聲字,不過也不是絕對的,一般來說,可以“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有時為了不以詞害意,在“二四六”的地方也可以適當靈活。
再如廈門市鼓浪嶼有一對聯,從前面開始讀和從后面開始讀,對聯的字是一樣的,這體現了寫此對聯的人的聰明才智:
霧鎖山頭山鎖霧
天連水尾水連天
除了對聯、春聯、許多名勝古跡或寺院亭閣中的楹聯這類運用和諧、對稱的表述結構,還有很多其他形式的漢語表述結構,如對偶、排比、成語、詩句等,字數相等,結構相同,內容相關,富有和諧對稱美。這里也例舉如下幾種體現和諧對稱的漢語表述結構:
(1)對偶,例如: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魯迅《紀念劉和珍君》)
(2)排比,例如: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孫丑》)
天有情,天亦老;春有意,春須瘦;云無心,云也生愁。(喬夢符《揚州夢》)
(3)成語。最早的古代詩歌《詩經》及歷代流行的成語大多數是四字語,它的語音節奏一般是2+2,成雙成對,平仄相間,勻稱、順口、和諧。例如:
童叟無欺、十全十美、手舞足蹈、惟妙惟肖、
欣欣向榮、大紅大紫、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4)詩句。事實上,單就對聯的形式而言,它的淵源可以追溯到《詩經》《楚辭》中的對偶句式,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小雅·采薇)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如(屈原《九歌·少司命》)
至于漢魏六朝詩歌,類似的對偶句式和駢體格式就更多了,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嚴密工整的唐代格律詩,其中的頷聯和頸聯實際上就是對聯。如: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崔顥《黃鶴樓》)
除了漢語表述結構講求和諧之外,中國人還講求語音和諧,比如詩歌中的押韻以及修辭中的諧音雙關。不過詩歌的押韻起源很早,許多遠古的詩歌也都有押韻,這與詩歌和音樂共時產生有密切關系。這里以唐代的格律詩為例,對語言結構和韻律和諧性進行闡述。
1.每首律詩的詩句固定,都是八句詩,雙雙成對。
2.每個詩句字數固定、整齊,有五言和七言兩種。
五言詩的音型節奏一般是2+2+1或2+1+2,如:
明月 松間 照,清泉 石上 流。
竹喧 歸 浣女,蓮動 下 漁舟。
七言詩的音型節奏是2+2+2+1或2+2+1+2,四個頓拍,兩兩成對,和諧有致。如:
昔人 已乘 黃鶴 去,此地 空余 黃鶴 樓。
劍外 忽傳 收 薊北,初聞 涕淚 滿 衣裳。
3.唐代格律詩詩句大多講究對仗(對偶),其三、四句,五、六句要互相對仗,對仗即對稱,也是一種和諧。
4.每句詩有一定的平仄聲調要求,聲調抑揚頓挫、起伏有致,具有旋律和諧美。
5.詩句的末尾講究押韻,相押韻字的韻母相同,聲音和諧悅耳。[6]
這些格律詩的創作要求整齊、嚴整、和諧。如: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登高》
而用語雙關,則是利用聲音的和諧,一個詞表達兩種不同的意思,如劉禹錫的《竹枝詞》詩里的“晴”與“情”同音和諧,一語雙關: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劉禹錫《竹枝詞》
因漢字“二”還有不專一、不一致的意思,所以衍生出有些含有“二”的成語往往體現了中華民族很強的忠貞意識。“忠”是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準則,歷代封建統治階級都很重視宣揚忠貞觀念,以培養義務型的人格,以鞏固封建帝王的專制地位。“貞”指貞節、節烈行為。婦女事夫要貞一不二,從一而終。所以為國盡忠是中國人,特別是古代中國人的最高道德追求;而為夫守貞是中國古代婦女必須遵守的為妻之道。例如: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隋唐演義》第四十九回)
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曾說:“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重后,后人所以識古。”可以這么說,一切先人的智慧和創造性成就都是靠文字的記載才得以永久流傳;一切后人的聰明才智也是從文字記載中得到啟示和提高。
簡而言之,文字是一個民族的文化承載體,是一個國家的精神財富,而文字里所蘊含的文化意蘊則是文字在幾千年的歷史進程中所慢慢積淀下來的文化厚度和廣度,是一個民族的思維價值觀的具體體現。
注釋:
[1][6]郭錦桴:《漢語與中國傳統文化》,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2012年版,第266頁,第53-55頁。
[2]王力等主編:《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96頁。
[3][4]吳慧穎:《中國數文化》,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11頁,第13頁。
[5]程裕禎:《中國文化要略》,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第328-331頁。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