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的故事

牛文麗

父親生前，在庭院里種植有上百種花。事隔多年，有的花憶起名字，有的花憶不起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郁金香。

父親17歲那年，以優異的成績從淮師畢業，下一步準備到省城讀大學。可爺爺傳宗接代心理嚴重，給父親說了一門親事，讓結婚生子。爺爺是馮玉祥將軍手下將領，參加過抗日戰爭，50歲那年，因身體有疾，告老還鄉，戎馬戰場多年，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香火延續、人丁興旺。父親很孝順，心里雖然一百個不情愿，但不忍違背爺爺之命，惹老人傷心，答應了這門婚事。女方比父親大兩歲，人很賢惠，家境殷實，可父親對她怎么也愛不起來。

當時，父親家里住著一個地下黨人，是個中學老師，經常給父親講追求革命真理的故事，鼓勵父親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此時，解放戰爭已全面爆發，前線急需用人。父親受其影響，一心救國，同時也想擺脫封建婚姻的束縛！1947年6月，他結婚僅僅兩個月，便義無反顧地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父親這一走，就是多年，徹底與家庭決裂，后來，女方改嫁，舊式婚姻也隨之解除。

在部隊，父親像一只飛向藍天的鳥兒，盡情施展才華。父親上過師范學院，愛好文學，寫有一手漂亮的鋼筆字，部隊的文件大都由他潤筆起草。才華橫溢、英俊瀟灑的父親很快博得一位女護士的青睞，她叫青梅，是一位四川姑娘，長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她出身貧苦，小小年紀就成了地主家的童養媳，受盡婆婆的氣，因不堪屈辱，部隊從她家門前過時，她便悄悄地跟著部隊，當了戰地醫院一名護士。

說起父親和青梅的相識相知，有這樣一個故事。

父親參加一次戰役時，中彈受傷。在戰地醫院，青梅無微不至地照料他。父親喜愛讀書，寫文章，而青梅也喜歡讀書，共同的愛好，使他們的交流日益增多，漸漸地，兩人之間產生了愛情。

有一次，他們在野外散步，看到一大束鮮艷的花。花朵豐潤美麗，芳香四溢，原來是郁金香花。青梅非常喜歡，愛不釋手地捧著、看著，陶醉其間。父親見狀便說，在古羅馬神話中，郁金香是布拉特神的女兒，她為了逃離秋神貝爾茲努一廂情愿的愛，請求貞操之神迪亞那，把自己變成了郁金香花。父親講完這個故事，忍不住摘下一朵郁金香花，插在青梅的發間。

然而，在戰爭年代，父親和青梅能夠擁有一份美好的愛情，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啊！

1948年下半年，淮海戰役爆發。這是解放軍犧牲最重、戰爭樣式最復雜的戰役。青梅在一次戰役中，因搶救一位傷病員，被敵人的一飛梭的子彈擊中，英勇犧牲。

青梅的犧牲，對父親的打擊很大，他心如刀絞，但為了革命事業，還是堅強地挺過感情的冬天，把全部的愛轉化為無形的力量，在戰爭中勇立戰功。新中國成立后，父親放棄到大城市工作的機會，為了他和青梅那個永恒的約定，轉業回到老家，從事喜愛的醫療工作。這時候的父親，年齡已經不小了，有不少好心人為他說媒提親，可因為忘不了青梅，遲遲不肯談論婚姻，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一晃就是十多年。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父親不幸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農村，經常被拉出去游街，受盡折磨，終于有一天，他實在熬不住，喝硫化鋅自殺，被送到鄉村醫院。那時，母親正在急診室做護理工作，盡心盡力地搶救。父親經過一天一夜的洗胃、輸液，終于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父親蘇醒后，看到母親正坐在病床前為他擦拭額頭上的虛汗。這一幕，和多年前在戰地醫院的場景有著驚人地相似。難道是青梅回來了？父親驚喜過后，最終意識到眼前這位漂亮而溫柔的女護士，不是青梅，而是鳳，我的母親。

其實，母親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出身不好，被打成“右派”，單位幾乎每天晚上開大會，都把她批斗一番。在那個非常歲月，兩個苦命人，惺惺相惜，經常在一起交流，訴說苦悶，相互取暖。恰好，有一個好心人從中說合，相互之間頗有好感的父親和母親終于走到了一起。此后幾十年，他們相濡以沫，相互攙扶，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當工作和生活趨于平靜后，父親工作之余，最大的愛好是種花養草。我家門前有個大大的池塘，一大片荒地，父親在池塘周圍和荒地上種上許多花草。春天有百合，夏天有荷花，秋天有菊花，冬天有梅花，而種植面積最大的是郁金香花。父親對郁金香尤其喜愛，有時候坐在花間看書，有時候在花前長久佇立。小時候的我，生活在花香繚繞中，也常常邀請玩伴們到家里賞花，只是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如此喜愛種花，尤其喜愛郁金香，直到父親去世后，母親才把原因告訴我。

母親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多年來，一直尊重父親的愛好，她知道父親心中一直忘不掉青梅，從來沒有因為父親偏愛種植郁金香，眷戀青梅，而耿耿于懷，甚至幫助一起栽培、施肥、澆灌，每到開花的季節，還陪伴父親坐在園子里，靜靜地看那雪白、粉紅、絳紫、金黃等色彩不一的花開放，聞著醉人的花香，聽父親講那遙遠而美麗的故事。

1990年，父親觸電意外身亡。

55歲的母親悲痛欲絕，痛定思痛，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下去。母親一邊繼續打理郁金香花，一邊平靜而安詳地生活著。此時的我，已長成大姑娘了，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遠離家鄉，到異鄉求學，直到參加工作，都沒能守在母親身邊。

我知道，母親沒有因為我的遠離，而感到孤獨和寂寞，是因為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她。那片美麗的郁金香濃郁不敗地開放著，將母親的晚年生活裝扮得炫目而燦爛，直至終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