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談毛姆的傲慢與偏見

內容摘要：本文旨在探析毛姆在其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人生的枷鎖》和《在中國屏風上》中所表現出的傲慢與偏見以及這種傲慢與偏見產生的原因。毛姆作為二十世紀英國文壇一位重要的作家，他對東方文化有著特殊的情感，創作了大量以東方為背景的作品。其中，《人生的枷鎖》和《在中國屏風上》，他不但給我們呈現出了一系列中國形象，而且這一系列中國形象也折射出了他作為西方作家內心的傲慢與偏見。毛姆對待中國，尤其是對待中國人的那種傲慢與偏見具有濃厚的東方主義色彩，是諸多因素作用下的產物。首先，在西方社會文化語境中，中國人的相貌一直悖離西方的審美觀;其次，英國的工業革命使英國一躍成為列強之首，社會上空彌漫著驕傲自大、目空一切的情緒，這就使英國的作家們在進行“他者”形象的建構時難以給出客觀公正的評價;還有就是毛姆自身的性格因素。

關鍵詞：毛姆 《人生的枷鎖》 《在中國屏風上》 傲慢 偏見

一.引言

毛姆（1874-1965）是一位在世界亨有盛名的作家。他一生足跡遍及世界各地，不但熟悉英國本土和美國的風土人情、流行思潮，而且多次遠游南太平洋和東南亞各地，創作了大量以東方為背景的作品，這些作品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對“他者”形象的建構。每一個“他者”形象被建構的同時必然伴隨著一個自我形象的產生。法國比較文學家巴柔說：“‘我看他者;但他者的形象也傳遞了我自己的某個形象。在個人（一個作家）、集體（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半集體（一種思想流派、一種‘輿論）的層面上，他者形象不可避免地同樣要表現出對他者的否定，對我自身、對我自己所處空間的補充和延伸。我想言說他者（最常見的是由于專斷和復雜的原因），但在言說他者時，我卻否認了他，而言說了自我。我也以某種方式同時說出了圍繞著我的世界，我說出了‘目光來自何處及對他者的判斷：他者形象揭示出了我在世界（本土和異國的空間）和我之間建立起的各種關系。”[1]因此，作為自我創造物的“他者”形象，就像一面鏡子，具有同時表現“他者”也反射“自我”的雙重功能。在毛姆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人生的枷鎖》和《在中國屏風上》中，毛姆給我們呈現出的一系列中國形象不但讓我們對中國有一定的了解，而且這一系列中國形象也折射出了他作為西方作家內心的傲慢與偏見。

二.傲慢與偏見的表現

毛姆來中國之前，就在《人生的枷鎖》這部流傳最廣泛的小說中提到了一個中國人。小說主人公菲利普是英國的一個留德學生，在柏林成長，這期間首次與中國人交往。菲利普初到德國時，寄宿在歐林教授夫人的家里。同時寄宿在此的有一個中國人宋先生。在菲利普的眼中，宋先生“黃黃的臉上掛著開朗的微笑。他正在大學里研究西方社會的狀況。他說起話來很快，口音也很怪，所以他講的話，姑娘們并不句句都懂。這一來，她們就張揚大笑，而他自己也隨和地跟著笑了，笑的時候，那雙細梢杏眼差不多合成了一道逢。”[2]可見，菲利普對宋先生的初次印象并不壞，甚至還打破了西方人的優越感和宗教框框，認為像宋先生這樣的大好人，不應該因為是異教徒就得下地獄。但是沒過多久，當菲利普發現宋先生和另一位寄宿的法國小姐凱西莉在談戀愛時，他就一下子改變了對宋先生的看法。同住一處的幾位老太太也開始把這件事當作丑聞來談論，于是鬧得整個寄宿家庭心神不寧。在房東教授太太的眼里，宋先生“黃皮膚，塌鼻梁，一對小小的豬眼睛，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癥結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惡心。”菲利普也覺得寄宿家庭的整個氣氛令人惡心：“屋子里空氣沉悶，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似乎大家被這對情人的獸欲搞得心神不寧;周圍有一種東方人墮落的特有氣氛;炷香裊裊，幽香陣陣，還有竊玉偷香的神秘味兒，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氣。”[2]他自己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感情搞得他如此心慌意亂，他似乎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極其強烈地吸引他，而同時又引起他內心的反感和惶恐。菲利普、房東太太和其它幾位老太太其實就是代表了西方人對中國人的憎惡、輕蔑和鄙夷。當以宋先生為代表的中國文化侵入以菲利普為代表的西方文化時，菲利普、房東太太和其它幾位老太太內心中那種根深蒂固的西方優越感就自然而然地暴露出來，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作者毛姆內心中的傲慢情感。

毛姆的另一部作品《在中國屏風上》，是反映他中國題材創作的主要作品，也是他心目中中國形象的集中展現。在這部作品中，毛姆并沒有因為踏上中國土地，實地考察，增廣見聞后，重新認識中國，反而看待問題的角度越發狹窄，帶有強烈的個人偏見。

來中國的西方人每每提到中國苦力時，大多數還是帶有憐憫和同情之心的。但在毛姆眼中，那不堪重負的中國苦力構成的卻是一幅非常有趣的景象：“當你剛開始看見一個苦力挑著擔子走在路上，他在你眼中有一種動人的風采。……你會看到路上過來一隊苦力，一個接著一個，每個人都挑著一個扁擔，兩端掛著一大捆東西，組成了一種宜人的風景。看著稻田水中映出的他們急匆匆而過的身影是很有趣的。”[3]面對這些牲畜一樣的苦力，毛姆不但沒有表示同情，而且覺得非常有趣，竟然說他們構成了一種宜人的風景。進而，毛姆聯想到了所有的中國人，“他們終身承受役使卻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輩子困頓疲勞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他看來，這樣的生活就是每一個中國人的生活——“終身役役，莫知所歸”，由此可見毛姆的偏見之深。

此外，《在中國屏風上》基本持續了《人生的枷鎖》中毛姆自身西方優越感下的傲慢與偏見，首先表現在他筆下的那些在華英人身上。他們當中有那些已經在中國工作二十年，知道如何與當地人打交道的海關人員;有那些每天上英國俱樂部看倫敦報紙的大公司的年輕職員;有那些讀羅素，承認社會主義思想，卻斥責街頭人力車夫的人;有那些心里憎惡中國人，一輩子在華以改造這個國家為己任的牧師;有那些沾沾自喜的皇室代表團成員;還有那些想為倫敦客廳復制一些北京廟宇里藝術品的婦女。盡管他們性格不一，職業不同，但有一條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內心深處都鄙視和憎恨中國人。先來看看傳教士。毛姆所見的在華傳教士都有一個共同特征：一方面虛心奉主，一方面倨傲待人。就如毛姆所言：“他們可能是圣徒，但他們不常常是紳士。”《恐懼》里的溫格羅夫先生是一位來中國已有十七年的“紳士”。他經常說起中國人的善良天性，孝敬父母、疼愛孩子，有崇高的品德等等。正如他妻子所說，溫格羅夫“聽不得一個字說中國人不好，他就是喜歡他們。”然而“圣人”心中也有魔鬼：“這時有人敲門，隨之走進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穿著長裙，沒有裹腳，是個本地基督徒，臉上有一種既畏怯又不悅的神色。她對溫格羅夫太太說了些什么。我恰好注意到溫格羅夫先生的臉。當他看見女子進來時，他臉上現出極為厭惡的表情，仿佛有一種臭味惡心得連臉都扭歪了，但這表情又很快消失，臉上弄出一絲愉悅的笑容;但這太刻意了，結果只是顯露出一個苦惱的怪相。”[3]溫格羅夫先生向毛姆介紹，她是一個教員，有非常好的品德，因而非常寶貴，對她寄予了無限的信任。這戲劇性的變化讓毛姆看到了“真相”：凡是溫格羅夫先生意志上所愛的，他靈魂上都厭惡。這位傳教士言不由衷地贊美中國人，但在骨子里卻厭惡和憎恨中國人。當他被問起：“要是中國人不接受基督的信仰，你相信上帝會判他們以永恒的懲罰嗎？”溫格羅夫先生的回答是十分肯定的。也許正是由于這種信念，盡管他在感情和靈魂上厭惡中國人，但在理智和意志上還是愿意呆在中國的，因為“他們很需要幫助，所以要離開他們很困難”。毛姆在此傳達了“白種人負擔”的訊息，而溫格羅夫先生這位“圣人”和“紳士”的靈魂也昭然若揭。伴隨著船堅炮利而來的西方傳教士的“寬厚仁慈”我們有目共睹，支撐他們的不僅有上帝的召喚，更有西方優越感的心理基礎。另外，這種西方優越感的心理也表現在那些在華的洋商、洋客身上。《亨德森》里的主人公亨德森就是一家信譽卓著的外資銀行的經理。他剛來上海時，拒絕乘用黃包車，因為“黃包車車夫，跟他一樣是人類的一分子，卻到處拉著他，這有違他關于個人尊嚴的思想。”[3]這位心胸“仁慈”，絲毫不亞于溫格羅夫先生的銀行經理，還借走路可以鍛煉身體，口渴可以喝啤酒，為自己如此“高尚”的作風找理由。然而，這位經理的道德理想終究抵不住現實的誘惑：“上海天氣很熱，有時他急于趕路，所以偶爾也不得不使用一下這種屬于退化的交通工具。這使他頗不自在，但無疑十分便利。現在他經常坐黃包車了，但他總是想到這兩根車杠中間的伙計是一個人，一個兄弟。”[3]亨德森的轉變，實際上仍然有心理上優越感的支持。未為現實所屈時，優越感或可保持距離，以“仁民愛物”的面貌偽裝，就像菲利普起初不認為異教徒宋先生應入地獄一樣。然而若涉及自身利益，羊皮下的虎皮就顯露出來，就像宋西戀情一旦曝光，東方尊嚴在西方瞬成猥褻一樣。[4]三年后的一天上午，亨德森和毛姆一起乘黃包車從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黃包車夫熱得汗流浹背，每一兩分鐘就用破爛的汗巾在額頭上揩著。當亨德森想起他非得要現在就去俱樂部買剛到上海的羅素的一本新書害怕趕不到時，他要求車夫停下來，打回轉。毛姆就說：“我們不可以午飯后再去買書嗎？這兩個家伙汗出得像水里撈起來似的。”而亨德森卻說：“這對他們有好處。你不必去關心中國人。你明白，我們在這兒是因為他們害怕我們。我們是統治的民族。”最后，當亨德森正準備評述羅素《自由之路》的某些觀念時，那個黃包車夫拉過了應該轉彎的地方。“在街口拐彎，你這個該死的蠢家伙，”亨德森叫起來，同時為使他的話更有分量，往車夫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與亨德森的先恭后傲比起來，《大班》中的英國洋行大班對中國人的憎惡和鄙視絲毫不加掩飾。“雖然他在中國多年，但他不懂中文，他年輕時并不認為有必要學這種該死的語言，他用英語問苦力他們在挖誰的墓。他們聽不懂。他們用中文回答他，他罵他們是無知的傻瓜。”[3]那恐怖的敞開的墳走進了大班的夢里。他憎惡那些襲進他鼻孔的氣味，憎惡這里的人民。那些無數的穿著藍衣的苦力和商人們、地方官吏的圓滑的笑和不可思議的黑長袍。他們似乎都用恐嚇壓迫著他。他恨中國這個國家，當初他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他現在是驚慌失措了。他一定要回去。要死也要死在英國。他不能忍受埋葬在所有這些有著斜眼睛和露齒而笑的臉的黃種人中間……如此等等，寫盡了西方人的優越感心理，也充分折射出作家毛姆內心深處的傲慢與偏見。endprint

三.傲慢與偏見產生的原因

毛姆對待中國人的傲慢與偏見具有濃厚的東方主義色彩，是諸多因素作用下的產物。首先，在西方社會文化語境中，中國人的相貌一直悖離西方的審美觀。在西方人，尤其是種族主義者看來，白種人比其他有色人種要優越。中國人即黃人“有著蒙古臉型、細長的眼睛、扁平的臉、深色有時接近黑色的皮膚，短小的身材，這些特點都使他們接近黑人而不是白人。”[1]毛姆對中國人外貌的認識顯然是對西方話語的承襲。而品性駁雜則是西方人對中國人形象的一貫總結。如格雷在《中國》中這樣對其進行描述：“在同一個個體中，美德和邪惡，很明顯地不相協調，但卻同時并存。逆來順受、溫和軟弱、乖巧柔順、勤勞艱苦、知足常樂、歡快活潑、服從上級、孝敬父母、尊重老人都存在于同一個人身上。與之相伴的是不誠實、說謊、奉承、欺詐、殘忍、嫉妒、忘恩負義、欲壑難填和多疑善變等等品質。”[5]再如英國當代著名漢學家雷蒙·道森在《中國變色龍》中指出：“中國在不同場合被認為是富庶與貧瘠、發達與落后、聰明與愚笨、美麗與丑陋、強大與虛弱、誠實與狡詐——西方人賦予她的對立的特性不計其數，此處難以全部羅列出來。”[6]毛姆雖然言明白己對政治不感興趣，但畢竟無法與之絕緣，對中國人品性的概括就是這種話語的再現。毛姆雖然曾經游歷中國，也近距離地觀察了中國人，然而他的注意力是集中于在華洋人身上的，這就使得他缺乏對中國國民性格的體驗，對中國人品性的概括也就自然而然成了這一話語的延續。

其次，英國的工業革命迅速提高了生產力，使得經濟突飛猛進，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里，英國一躍成為列強之首，號稱“日不落帝國”。英國成為了世界上的“老大”，社會上空自然就彌漫著驕傲自大、目空一切的情緒，這就使英國的作家們在進行“他者”形象的建構時難以給出客觀公正的評價。尤其是在英國侵略了中國之后，就算再有同情心的英國作家，就拿毛姆來說，當他們面對中國時，骨子里仍然會有著一種不可擺脫的優越感。他們帶著一種憐憫的神情去看東方看中國，因此，他們的傲慢與偏見根本不可能避免。

還有就是毛姆自身的性格因素。毛姆童年的經歷造就了他獨特的性格。他本來出生在一個富有的家庭，可是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幾乎沒有留下一點錢財。因而，童年時的毛姆，不僅要忍受著失去父母的悲痛以及口吃對他的折磨，而且還要面臨著饑餓的挑戰。不堪回首的童年經歷使得毛姆變得孤僻、敏感、內向，“威廉早年的生活對他的一生起著決定性的影響，給他后來的一切……都深深地打上了烙印”。[7]因此，在成年后，毛姆就用傲慢與不屑來偽裝自己，作品中流露出傲慢與偏見也就不足為奇了。

四.結語

總之，在《人生的枷鎖》和《在中國屏風上》中，毛姆為我們展現出的一系列中國形象使我們感受到了一種親切，但也不可否認，當我們掀起遮在這一系列中國形象上的那塊彩色面紗時，我們感受更多的是來自于毛姆內心深處的西方優越感以及那種氣勢逼人、居高臨下的姿態。“他者之夢，也許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之夢，他者向我們揭示的也許正是我們自身的未知身份，是我們自身的相異性。他者吸引我們走出自我，也有可能幫助我們回歸到自我，發現另一個自我”[8]，也許，這就是我們探討毛姆傲慢與偏見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1]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北大出版社，2001.

[2]毛姆.人生的枷鎖[M].張柏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3]毛姆.在中國屏風上[M].唐建清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4]李奭學.傲慢與偏見——毛姆的中國印象記[M].中西文學因緣.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1.

[5]約·羅伯茨.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M].蔣重躍、劉林海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

[6]雷蒙·道森.中國變色龍[M].常紹民、明毅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

[7]羅賓·毛姆.盛譽下的孤獨者——毛姆傳[M].李作君、王瑞霞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

[8]錢林森.20世紀法國作家與中[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2001.

（作者介紹：李嫣然，河南大學大學外語教學部助教，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英美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