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英烈：“職婦”主席茅麗瑛

何立波

2014年9月，民政部公布首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與英雄群體名錄，其中就包括中國職業婦女俱樂部主席茅麗瑛。1939年12月13日《申報》本埠新聞版，刊登了一條令人震驚的消息：職業婦女俱樂部主席茅麗瑛暗遭槍擊。著名劇作家于伶在茅麗瑛犧牲后，曾悲憤地寫下了“繼惺公成仁萬氓痛哭孤島孤女不孤，與鑒湖同仇無限哀愁秋風秋雨千秋”的挽聯。

“我愛我的母親，但我更愛我的祖國”

茅麗瑛，1910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一個窮苦的貧民家庭。父親很早去世，母親帶著茅麗瑛兄妹三人流落到上海謀生。幼年時的茅麗瑛，家境窮困，依靠親戚的資助得以就讀于啟秀女中。初中時，她一邊繼續發奮讀書，一邊在學校幼稚園當老師，以籌備準備上大學的費用。1925年，“五卅”運動反帝風喚醒了茅麗瑛和她的同伴。從此，茅麗瑛和她們經常閱讀《學生時代》《婦女周報》等刊物，開始接受新思想，接受新觀念，一起暢談人生，滿懷抱負，展望未來。1927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的勝利，震撼了茅麗瑛，她和伙伴們激動地把耳聞目睹的實況記錄了下來，并將之印成傳單，在全校印發，歡呼“騎在上海人民頭上的反動軍閥被打倒了”。師生們爭先恐后閱讀傳單內容，校內一片沸騰。

茅麗瑛發憤學習，各科成績優秀，中學畢業后考上了東吳大學，卻因交不起學費只讀了一年就輟學了。1931年3月，茅麗瑛考進江海關（今上海海關）任秘書課英文打字員。“九一八”事件后，她曾踴躍捐款，援助抗日，開始接觸進步思想。在海關工作中，她深刻地認識到外國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與中華民族的深重災難，產生了強烈的民族意識與愛國主義思想。

1936年9月，中國共產黨江海關支部秘密成立，組織了華籍職員以文會友的進步團體——樂文社，并吸收茅麗瑛等積極分子參加半公開的讀書會，學習《大眾哲學》《政治經濟學》等通俗的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研討時事和社會問題。通過學習和積極參加“樂文社”抗日救亡活動，茅麗瑛從中受到了革命的啟蒙教育。

1937年“八一三”事變發生后，上海在日本大規模軍事進攻下淪為孤島。在全國風起云涌的抗日救亡運動高潮中，上海海關一部分進步青年毅然辭職、不惜舍棄“金飯碗”，參加救亡長征團，準備沿粵漢鐵路南下，去華南各地海關宣傳抗日，以推動海關同仁奮起抗戰，而后奔赴革命圣地延安。

當時，作為上海海關華員戰時服務團重要組織者和對外聯絡負責人之一的茅麗瑛，早已滿腔熱忱地投入了抗日救亡的運動之中，然而她卻遲遲沒有報名參加救亡長征團。同事們都知道她家中困難，理解她、寬慰她。而她心中卻無法平靜，思想斗爭十分激烈。對于辭去月薪65元（不包括各種津貼）的海關英文打字員一職，她并不感到可惜。這在當時的上海灘是個謀之不易的令人羨慕的職業，是茅麗瑛經過刻苦努力、而且以不結婚為代價換來的。再工作兩個月，茅麗瑛還可以從海關獲得相當于本人一年工資總數約上千元的獎金。

親友們無不勸她慎重行事。茅麗瑛對此態度非常堅決，她沉痛地說：“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國家已經成為一頭任人宰割的羔羊了，中華民族已經到了十分危急的時候，大家都應該起來，擔負起國家的興亡。”為了不做亡國奴而丟棄金飯碗——值得。令她痛苦猶豫、難以割舍的是風燭殘年、疾病纏身、孤苦無依的老母。老母親離不開她。一要靠她養活，二是靠她侍奉照料。窮人家出身的茅麗瑛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她六歲那年，父親迫于生計無力還債而跳湖自盡，母親拖著三個兒女求親告友艱難地掙扎著。不久，大茅麗瑛兩歲的哥哥因長期營養不良而患病夭折，比茅麗瑛小兩年的妹妹也因無法養活而送人。家貧、父亡、兄夭、妹離，茅麗瑛小小年紀就經歷了人世間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這一切，在她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難以彌合的感情創傷。女兒最懂得母親的心，望著飽經滄桑、一生苦難、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節衣縮食供她讀書、把她培育成才的母親，茅麗瑛左右為難。但是，強烈的抗日救國愛國情懷使她戰勝了自我，她鼓起勇氣向母親傾吐了自己的心聲。

母親聽說女兒要遠走他鄉，禁不住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茅麗瑛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淚水奪眶而出，她哽咽道：“媽媽，我愛你，但我更愛祖國。”深明大義、通情達理的母親被女兒的愛國熱忱所感染。她含著熱淚，目送自己唯一的親人踏上抗日救亡的征途。當茅麗瑛背著行裝急急匆匆趕到碼頭時，載著救亡長征團成員的船正徐徐起錨，她終于趕上了救亡長征團的行列。在船上，茅麗瑛和同事促膝談心，她無限深情十分坦誠地說：“我母親老了，她又只有我一個女兒，她愛我，我愛她，我們本來是相依為命的，但這時不同了，我要為祖國盡更大的力，就得離開她，否則就不可能投身祖國的懷抱，我為這矛盾難過，但終于決定挑選了前一條路。我愛我的母親，但我更愛我的祖國。”

后來，組織上安排茅麗瑛回滬。上海海關同意她復職，其他幾個大公司也以厚薪爭聘她，她再度放棄了。茅麗瑛首先考慮的不是薪水的厚薄，而是必須有足夠的時間從事愛國救亡的工作，從事黨的革命工作。

“為義賣而生，為義賣而死！”

1938年5月，茅麗瑛經原江海關地下黨支部書記胡實聲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她為了革命事業，沖鋒陷陣，勇猛無比，凡是接觸過她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茅麗瑛像團火，為了革命、為了別人，她可以忘我地燃燒。

1938年5月5日，根據上級黨組織的決定，成立了“中國職業婦女俱樂部”（簡稱“職婦”），會址設在福利公司大樓（今南京東路四川路轉角），茅麗瑛被推舉為“職婦”主席。俱樂部成立之初有會員百余人，兩個月后，會員發展至300余人，最多時達到1000人左右。黨組織指示她以上海職業婦女俱樂部（簡稱“職婦”）的名義，為浴血奮戰、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新四軍戰士募集一批棉衣，同時為難民募集救濟款。

作為“職婦”主席的茅麗瑛，決定發動會員向社會廣泛募捐物品，然后進行義賣。她在發動會上激奮地說：“救國如救火，馬上行動支援新四軍，變敵人的后方為前線。”為了擴大義賣活動的影響，獲得社會上廣泛的支持，茅麗瑛領導“職婦”會員借用大陸電臺和新新電臺連續舉辦三次宣傳活動和“義賣代價券推銷會”。

職婦工作中，最繁重、最危險的事，茅麗瑛總是搶著做。她經常說這樣一句話：“我是主席，也是大眾的牛。”她經常深入到各行業的婦女中，了解她們的要求和疾苦，組織她們學習各種技能，幫助失業失學的青年婦女解決就業問題。她努力搞好俱樂部的福利事業，發動勸募基金，聯系特約醫生、特約商店，為會員解決一些實際生活問題。她還在俱樂部內成立歌詠隊、話劇團，召開聯歡會，活躍群眾生活。因為有了茅麗瑛，很多婦女喜歡到職婦來，并且視職婦為自己的“大家庭”。在茅麗瑛的領導下，職婦很快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團體，成長為孤島抗日救亡隊伍中一支引人矚目的力量。

職婦的會員們稱茅麗瑛為“一團火”，走到哪里，哪里就熱氣騰騰。在茅麗瑛的領導下，職婦的抗日救亡活動搞得有聲有色。無論是三八婦女節的救濟難民活動，還是紀念黃花崗烈士、義賣黃花活動，均取得了很大成功。特別是沖破日偽重重阻礙而成功舉辦的“夏令物品慈善義賣會”，不但使職婦聲譽鵲起，茅麗瑛的名字也隨之傳入了千家萬戶。

由于茅麗瑛和會員們的努力，社會上掀起了捐物捐款的熱潮，數天內募到款項2000余元。就在茅麗瑛廢寢忘食全身心投入義賣活動期間，她的母親病危住院，她身負重任，無暇顧及，只得托付別人照料護理。她曾幾次三番想抽空到母親跟前侍奉一次湯藥，然而募捐工作千頭萬緒，往往事到臨頭又脫不開身，只得硬著心腸不回去。

母親臨終時，茅麗瑛還在為募捐奔走，以至于最后一面也沒見上。噩耗傳來，茅麗瑛悲痛難抑，撲在母親的遺體上悲慟地哭泣道：“媽媽，請原諒我吧！我沒來得及侍候你的病，也沒有來得及送您的終。但是女兒是為了祖國，為了人民的利益，您一定能夠原諒我的。”

后來，茅麗瑛在和幾個朋友談心時剖白了自己的內心：“我曾經有個夢，現在破碎了。我父親在我六歲那年死去，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母親靠親戚幫忙到一個中學做工。后來我上學讀書，每接受一次媽媽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一點錢作為每學期學費時，我總涌起一個念頭——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做個孝順女兒，讓媽媽好安度晚年。日本軍國主義的入侵，粉碎了我這個夢，國亡了，家在哪里？”她說得很輕很慢，眼眶里卻已噙滿了淚，“我怎能只顧母親而不顧國家的安危呢？”這一席話，使在座的人無不為之感動。

茅麗瑛領導的抗日愛國募捐活動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捐款如數送到了新四軍和難民救濟會。于是，茅麗瑛也成了敵人的心腹之患。義賣活動舉行期間，茅麗瑛收到了附有子彈的恐嚇信，信中說：“立即停止，否則請飲此彈！”大家都為她的安全擔心，但她毫不畏懼，更沒有退縮。她沉著、果斷地說：“我們是為英勇殺敵的新四軍募款，環境越艱險，越動搖不得。除了革命工作，我生命中沒有更值得留戀的東西。我已下了決心，為義賣而生，為義賣而死！”

“死而無怨”的茅麗瑛

敵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壞均告失敗后，更將茅麗瑛視為眼中釘。1939年11月17日，敵偽操縱的漢奸報《新申報》以《上海共產黨企圖再舉，在文化界積極活躍，日方已加嚴密監視中》為標題，公開點了茅麗瑛的名字。黨組織明確指出茅麗瑛已不適宜繼續留在上海工作，需要迅速隱蔽，并準備撤往新四軍。但茅麗瑛要從公開群眾運動中撤下來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組織的關心，茅麗瑛表示：“要我行動小心是對的，但是除了革命工作，我生命中沒有可留戀的東西。”出于對黨、對革命工作的強烈責任感，茅麗瑛向組織提出在把“職婦”積極分子工作做好、鞏固群眾的情緒后再離開的要求。組織批準了她的請求。

由于“職婦”內部混入了特務分子，茅麗瑛的打算、活動規律基本被76號特工總部掌握。敵人必欲將其置于死地而后快。12月12日晚7時半，當茅麗瑛開完“職婦”理事會下樓，早已伏候在樓梯旁的汪偽特務朝她連連射出了罪惡的子彈。身受重傷倒在血泊中的茅麗瑛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抱住藏有會員名冊的手提包不放，一直到“職婦”負責人趕來才松手交出。護送她到醫院搶救的“職婦”姐妹們為茅麗瑛的被刺而悲憤難過，茅麗瑛非常平靜地說：“我死而無怨，你們絕對不能因為我死而害怕，希望你們繼續努力，加倍努力。”

生命垂危中的茅麗瑛一連三次對看護她的護士（“職婦”會員）說：“告訴媽媽（指黨組織），我死了不要為我悲傷，我是時刻準備犧牲的，希望大家繼續努力，加倍努力。”

茅麗瑛犧牲后，中共江蘇省委決定為她舉行公祭。上海各界人民團體成立了“茅麗瑛治喪委員會”。在16日至17日為期兩天的公祭中，茅麗瑛治喪委員會收到了無數的花圈和挽聯。各社會團體、各界人士約2000余人參加了公祭。對茅麗瑛的公祭，是上海人民繼1936年魯迅逝世后，又一次規模盛大的追悼和公祭。烈士雖已倒下，但她的精神永遠不死。

上海解放后，各界人士在1949年12月12日舉行茅麗瑛烈士殉難十周年追悼會。上海市長陳毅親筆寫了挽聯：“為人民利益而犧牲是最光榮的，人民永遠懷念她！”1962年與茅麗瑛共同戰斗過的于伶為實現自己多年的夙愿，以茅麗瑛為原型創造了舞臺劇本《七月流火》，但被污蔑為“大毒草”，他們還對茅麗瑛造謠中傷，說茅麗瑛是假黨員，為新四軍勸募寒衣的義賣活動并無其事。1979年，《七月流火》被平反、昭雪，1989年，在茅麗瑛遇害50周年之日，上海舉行隆重的紀念座談會，并在南京東路114號烈士遇害處舉行勒石紀念揭幕儀式，茅麗瑛永遠活在上海人民的心中。

1990年12月12日，烈士生前求學、任教的啟秀女中（今上海市第十二中學）操場上，建造了茅麗瑛烈士的漢白玉半身塑像，并在花崗石座基上鐫刻了碑文，介紹烈士的生平事跡。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