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
京都故事
行走在京都的秋色里,他的胡須被細細地吹著
他的胡須啊,與其說是柔和不如說是軟弱
他,就是一個活著的幽靈,比鬼還像鬼,胡須軟弱……
在孩童般的小提琴聲里,還是他,這個瘦弱而多汗的人
懷著酒后的沖動兼英雄淚,讀完了一本共產主義小書。
1924年,一個花園,“啊,要記住,這個花園是著了魔的!”
注意:京都!“那在對稱風格花園里長大的孩子”
“那并不與螢火蟲、話語、流水、西風為敵的孩子”
注意:死神剛到,正俯身那纏了頭巾的印度人而非
孩子們。
難道只有德國人的歡宴才能從黃昏開始到第二天
破曉結束?
難道夢是倭人身穿黑衣,行走于風的舞臺,在京都……
已經有什么東西在飄落了,胡須嗎,紅艷艷的京都呀
又是他,胡須軟弱的人,他殺完一個人,就變成了另
一個人
而愛常常不為恨,只為遺忘,只為心的歲月才把這些
詞組成篇章。
1913
客氣?不必;童年的
深冬,“甜蜜的藥品!”[1]
注意,彼得堡,1913
海軍部背后有霍亂。
而怪人葉甫蓋尼[2]——
羞于貧困,呼吸汽油。
在遠東,民國的江南
波浪肥腴,宇宙輕輕……
某人在曹娥清晨吃香煙
淡藍的室內真是溫暖呀
她吞下一湯匙止咳糖漿
[1] “甜蜜的藥品!”出自曼杰什坦姆《無法表述的悲哀》。
[2] “而怪人葉甫蓋尼——羞于貧困,呼吸汽油。”出自曼杰什坦姆《彼得堡詩章》。
雙城記(二)
有何可遺憾的呢?三天兩夜的火車,
讀罷搜神記又讀浮士德,可書仍少一本。
莫等閑,乘機翻作走馬觀花,看那
武林舊事、巴山夜雨,別裁兩分如下:
男詩人撒嬌哈欠里,剛有杭城的韻律
女風琴手,解放后才變得錘子般英俊
嗯,羅隱淡妝濃抹事,蘇小義薄云天詩。
枇杷山上,凌絕頂,重慶人懶得仰望
星空底下,萬家火鍋,重慶人樂于俯瞰:
“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島上來。”
回 憶(三)
她怕曠野,怕電梯,怕正午蜻蜓的翅羽聲聲
怕一本書只讀了一半,小小的安徒生,失眠……
他的背影是她舒適的黑夜,波浪般涼快的枕頭
魚兒已睡去,那把精致的鶴嘴鋤還有何用?
蒲寧的冬天真像安徽呀,畫苑牌香煙宜于隆冬
回憶……琥珀沒有潮濕,鼻子的學問深似大海
回憶,兒子式溫柔的回憶,在馬鞍山一間家庭佛堂
小 學
鋼廠橘樹園,多么清潔!
勞動悠悠,從小學開始
一枚鐵釘,接著又一枚
但為何有一泓重慶幽潭
但我們活在一九六四年
上清寺冬天的清晨,唯一
牛角沱明燈醒目,唯一
菜場的燒餅,兩分,唯一
燕子在江北的山巔起飛了
女老師為美而屏住呼吸?
“看在世界的復雜性上”
我們靠小手哈氣,獲得熱量。
地學一種
1
天空懸錘,眉山禿頂,讀來顯得緊急,別怕
我至少不會“在鐵制的襯衣里度過一生”。
慢下來,厭煩老人的孩子,看那黃昏的一瞬
——“佛教的夏天多么華麗”!但我仍不高興。
2
為道德完美的橘子?為人類身體的馬鈴薯兄弟?
南京的氣壓超凡脫俗。莫斯科何在,往下想:
并非只有曼杰什坦姆拒絕了一種勞動的淫蕩
我們亦早從云南醒來,放棄為苗條的呈貢工作。
3
我開始懷念重慶的體育,在野蠻中揮汗,春天!
而冬天豈止宜于幾何,我愛上了幾何學及電路圖
還有明星般的日子——她炫耀著藍色的阿司匹林。
初中“不許你去學駝背”青山時代也是革命時代:
4
歷史老師的鷹眼正值離騷,直逼法國(他在戀愛):
巴黎公社淪入“血腥周”,“梯也爾這個侏儒怪物!”
現在是二零一四年,喉頭爆破音偏從丹江口傳來:
喝下去,伏特加!不是蘇聯,不是波蘭,是瑞典。
想到波蘭
想到波蘭,就想到一條飛魚
想到夏日的維斯瓦河,維波羅瓦[1]……
想到那個女詩人,她寧靜的命運總是圓形的?
葡萄酒如血,賣肉者如肉……
偶然。在眉毛的拱門下——燕影——井水!
請轉告波蘭人:恐懼的人也是空虛的人。
那曼杰什坦姆“回到了故鄉的軍艦鳥上”,
他像潛水員一樣消失。我將用泥土捏出一個大西洋。
[1] 維波羅瓦(wyborowa),一種波蘭伏特加酒的牌子。
黑
“綠煙和雨暗重城”之后,紅云……
紅之后,紫;紫之后,烏;烏之后,黑!
“——唉,森林多么黑,多么黑!”
還有更黑的大海,無胡須的游泳家已經潛入
(他臉色多么年輕而驚愕,剛剛由白變黑)
——往下游,往下游,黑!
黑“潛入時間,仿佛潛入海洋,不驚動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