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鄰居薩本茂

蘇少壬

不要說、不許吹！

很難想象當年的記者們通過哪些途徑、運用什么方法才采訪成功。對于自己的成就和貢獻，薩本茂一向三緘其口，更交代身邊親人不許胡吹。

知道薩本茂的為人，我側面向她的同胞兄弟——我的鄰居兼兒時親密玩伴套取密情細節，但不管是當面聊還是通電話、通網絡郵件，回答或支支吾吾，或干干脆脆：“二姐一再交代不要說、不許吹！”

找薩本茂本人，常對付不了她“轉而言它”的高智商。剛開的話頭旋被婉言頂回：“換個話題吧，啊？我知道你又要問些什么！我不是說過，為國家、為他人做點好事應該得很，誰都會，微不足道！多少人有貢獻無人知曉、無人宣揚？對我褒獎夠多了！只要誰都極盡所能，大小都有成就，都對社會、對國家有所貢獻！”她還說，“在社會這臺大天平上，個人這一頭越輕越好”。

曾有兩家報社記者采訪薩本茂后刊登采訪記，出于好意，在允許合理想象的空間，添加細節，多說了那么幾句關于她的好話，以為被采訪者不會反對被貼那些細微的“金”。

而薩本茂卻是個“異類”，鄭重其事，捧起報紙，戴上眼鏡，句句推敲，像緊盯實驗品的化學變化：“這句，唉，這里，又吹我，怎么能這樣寫？這事可沒有！這我沒告訴過他，不能這么說過頭話！”她甚至一再打電話要求記者更正，害得記者左右為難，尷尬不已。

活著干，死了算！

薩父與家父都是激進的愛國者，相見恨晚。兩人常在一起分析時局，喚日軍為“大十”，日盼夜想國軍早日光復，中國人挺直腰桿，不放過任何有關抗日的信息。

1944年福州第二次淪陷，為避惹麻煩遭受侵害，薩本茂關門鉆研學業，極少拋頭露面，外出常著男裝。遇日本兵敲大門要進院騷擾，院內幾家人急急細聲招呼，火速蜂擁而進房東家的密室藏躲。

家父去日本留過學，會說日語，當仁不讓由他前去開門、周旋，騙日軍說各家的人有的已被“拉夫”而去，余下的也一早外出討生活去了。待日兵離去許久，躲藏的人方才戰戰兢兢噤聲魚貫而出。涌進密室薩本茂總是讓著別人，出則留在最后。

被稱居里夫人式女杰，一定有接近居里的經歷。工作那會，薩本茂甚至把鋪蓋搬進實驗室，晝夜不分，數不清熬過多少不眠之夜，挨過幾次餓;皮膚起疙瘩、紅斑、瘙癢，買點藥膏涂涂;極度疲勞、臉色發青、渾身癱軟，同事們拖她上醫院，檢查發現肝功能很不行。

薩本茂藏起化驗報告單，告訴所有人：“我沒事！一切正常！放心！”強打精神，“故態復萌”。幾次暈眩，背著人，找個地方坐一坐、靠一靠，回到實驗室，笑對助手：“抓緊時間！干！”

薩本茂41歲才結婚。婚姻大事她不急，母親急。難得到家，母親盯著這心肝寶貝的二女兒：花季年代勃發的青春氣息不見了，勻稱的中等身材不挺拔了，靚麗的方臉長了，皮膚粗糙了，疲憊時時蓋過紅潤，再這么獨來獨往，沒個親密伴侶如何是好？一見面，母親就催，而且動氣粗聲：“你聽著，你再不自己找，我就替你找啰！”

恰好這時有位搞船體的福州男同鄉活躍于薩本茂狹小的生活圈——黨員工程師林秉端，畢業于上海船舶工業聯合大學，從事防腐研究和生產實踐。他們在工作中一起攻堅克難，遇挫折互持互勉。他們由志同道合而情深意篤，由互伴互愛而喜結連理。

到薩本茂50歲這年，按規定女同志做她這類工作的即可退休安度晚年。許多單位早就掰著指頭計算薩本茂的年齡，等著她告退的消息，再紛紛搶先通過各自門路、許以高薪拉她進自己單位再鑄輝煌。

而海軍領導哪肯放手，從薩本茂工作的重要性且并無替代人選考慮，要她繼續干下去，不是兩年三年，而是15年——延聘到1989年65歲后再聽從上級安排。薩本茂從沒有回絕上級任務的習慣，猶豫片刻，回答干脆：“一切聽從組織決定！”

夫家、娘家親人的懇切目光在她周遭閃爍，他們早就翻動日歷、點著指頭數日子，準備慶賀薩本茂大功告成、光榮退休。但薩本茂早已下過決心：“為國爭氣，奉獻祖國，活著干！死了算！”

延聘期間，她一如既往，并先后再獲15項科技新成果。

根據工作需要，單位要給薩本茂配備轎車，薩本茂堅決不同意：“我算什么呀！沒有必要增加公家這項開支。實驗室時間待長后，走走，等等公交車，通通空氣很不錯！”

退休前，領導幾次找薩本茂談話，表示可讓薩本茂從企業編制轉為事業編制，而她那時竟不知這兩種編制人員退休后待遇的懸殊，反替領導著想：“手續麻煩，年紀大了，還麻煩組織轉什么制呀？”就這樣，迄今她拿的還是企業編制的退休金。

能幫就幫沒二話

薩本茂絕對屬于工薪階層，沒有工資外任何其他收入。早年家貧，姐妹弟弟7人，作為老二的薩本茂多靠舅舅供給學費完成學業。有了工資必須幫助父母栽培、呵護弟妹，初期幾十塊工資，先此切去一大塊。

早在1955年，福州老家鄰居毛羽白，兒子智障，食不果腹，輾轉求助于薩本茂。薩本茂感同身受，慨然應諾，為毛羽白分擔開支，不是就一次，而是月月從幾十塊工資中撥出一部分，按月匯款寄物資助。

時過三年，另一孤寡親戚以為薩本茂“飛”進大城市上海，經濟必定寬裕，都肯幫助鄰居，何況親戚，便求助于薩本茂。她又一次壓縮自己早已緊繃的開支，一樣按月接濟。所剩無幾，省吃儉用，只有自己可摳！

婚后建立家庭，她得到丈夫支持，一直資助到這兩位老人80余歲先后壽終正寢，其間跨時28年。

調海軍后，薩本茂一直居留上海，工作之余，熱心支持上海青少年科技教育。多次參加并指導青少年科技活動。她不僅是上海徐匯區青少年科技導師團的導師，還是上海江南新村小學和康寧小學的科學顧問。

復旦大學品學兼優又家庭窮困的學生，薩本茂資助;大學母校——福建華南女子學院有交不起學費、生活難以為繼的學生，薩本茂資助。據統計，她匯款助人的單據高達600多張。

退休后閑暇時間多，她還常到社區了解有什么人因天災病痛急須救助的，傾口袋之所有，掏款直接給予捐助。災區有難或者什么地方為什么事展開募捐，她也踴躍捐款，盡心盡力。

談起助人為樂的事，薩本茂總遺憾自己太多時候力不從心，因幫不了更多點人、幫不了人家什么大忙而唉聲嘆氣，自怨自責。

腿腳利索時，薩本茂一天到晚東奔西跑獻余熱：在住家社區、在上海市勞模之家、在少年科技站、在少數民族聯合會……

80多歲后，腿腳不再那么靈便，親臨現場的機會自然少了;可被戴上的許多頭銜依然脫也脫不掉，上門咨詢的人多而又多。為表尊重，薩本茂總是衣著合體講究，銀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來者不拒，笑容可掬，親切接待。問則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能幫多少幫多少。

為讓后輩了解歷史，2010年以來，薩本茂陸續把夫妻倆珍存的具有史料價值的心愛之物捐贈給相關部門——已向“中華總工會搖籃之地”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舊址陳列館捐贈史料實物90件;船舶類的則贈予海軍，為此，4805工廠還為薩本茂舉辦過個人捐贈儀式。

永遠都是福州人

薩本茂從福州起步走向輝煌，堅稱自己是福州人，視福州為故鄉。內蒙古人也引薩本茂為豪，評選她為蒙古族十大杰出科學家之一，10人中唯薩本茂為女性。

她對母校和福州親友格外情深深意濃濃，每隔一兩年，都要低調返鄉走走看看。

福州有許多薩家宗親。元朝入閩后，薩家傳統崇尚文化教育。明、清兩代以降，這一家族非僅科舉建樹多多，并且接受西方教育早早。出類拔萃的人才遍布中國、澳大利亞、美國和英國。聞名遐邇的有：民國政界、軍界元老薩鎮冰，民國時的中國銀行總裁薩福懋，連任23年福建省圖書館館長的薩兆寅，中山艦艦長薩師俊，廈門大學校長兼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物理學家、電機工程學家薩本棟，臺灣大學法學院院長薩孟武……而薩本茂的胞弟薩本佶，是上海汽輪機廠教授級高級工程師、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最小的弟弟薩本信，為廈門內科名醫。

2008年10月18日，華南女院建校100周年，84歲的薩本茂特地與丈夫林秉端一起從上海趕回福州，參加并代表校友在慶典上講話，博得全場長達幾分鐘的掌聲、歡呼聲。

時隔5年，華南女院105周年校慶之際，已89歲高齡的薩本茂由薩本佶及弟媳等人陪同，再一次專程從上海回母校參加慶典，薩本信也特從廈門前往福州伴隨。他們住進華南招待所，接連多天參加校慶活動。

活動結束后，她要在福州火車南站坐動車返回上海，便提早進到候車室依序排隊。不能久站，她就靜靜坐等，隨行親人圍護。進站時間快到時，擠挨挨的旅客“轟”地一聲全都提起行李站隊。見狀薩本茂急急拄著拐杖站起來跟進隊伍。這樣一位老人，怎不該對其有所關照？同情心驅使我跑向檢票處介紹老人情況，檢票員怪我不早說，叫趕快先扶著她進站。

也許天公特寵于薩本茂，也許她全面退休后科學保養自己，高壽91了，精神依然矍鑠、思維嚴密而敏捷，天天還能靈巧使用電腦，通過互聯網獲取來自多方面的信息。

紀念甲午海戰100周年時，薩本茂著文寫道：“叔公（薩鎮冰）90壽辰時賀客盈門，有人向他請教長壽之道，他答：‘不貪。不貪就是不貪杯、不貪色、不貪財，這正是先生人品與性格的真實寫照。我也一直以之為座右銘！”我想，這一定也是薩本茂長壽的一大原因。

（本期薩本茂相關圖片均由其胞弟薩本佶提供，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