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華


這是一個福州中醫世家的故事。鄭家人世代行醫,至今已有六代傳承,鄭孝銘、鄭有資、鄭元昌等都是享譽榕城的醫家翹楚。他們不僅精通醫道,更懷醫者仁愛之心,在傳承、發展中華傳統醫藥的同時懸壺濟世,甚至在日軍的炮火中依舊堅持施藥救人,展現了家傳的“儒醫”之風。
福州老中醫鄭元昌生前給子女留下一張小小的病歷箋,上面只有八個字:“卻之不恭,收之有愧。”
這是他的遺囑,也是一份特殊的“醫囑”。這位鄭氏家族第五代的傳承者,在病榻上仍然堅持要把杏林世家的醫者仁心留給后人,提醒他們為醫者要重醫德,不能收紅包,更不能為難病人。
反對“廢醫案”
1929年,對于福州城里的中醫醫家們來說,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年。這一年,南京召開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委員會通過了《廢止舊醫(中醫)以掃除醫事衛生障礙案》,而委員會里受聘的17位委員,以《廢止案》的提出者——留日歸來的余云岫為代表,全部出身于西醫。
西風東漸的20世紀初期,在激進派當政者和留洋歸來的新知識分子們眼中,底層百姓知之甚少的“西醫”,和“衛生”“科學”是緊密聯系的字眼。而“中醫”,這種真正在數千年療救中國普羅大眾的民族醫術,被稱為“舊醫”,被視為必須摒棄的糟粕。
就這樣,在一場沒有一個中醫參與的“中央衛生委員會”上,取消“舊醫”的“六項措施”頒布下來。這“六項措施”禁止設立“舊醫學校”,禁止報紙雜志宣傳“舊醫”,“舊醫”們被嚴令禁止診治法定的傳染病。
當時中國“西醫”的普及度還很低,尤其在不發達的城鎮和鄉村,“舊醫”們是老百姓唯一能夠信任的救命人。如果中醫被就此取締,老百姓們最基本的醫藥需求又能靠誰來滿足呢?如果關閉了中醫學堂,數千年傳承下來的寶貴醫術就會付之一炬,化為烏有。
中醫存亡的關鍵時刻,在福州城里一家名叫“瑞來春參行”的藥店中,有一個人坐不住了。這個人就是鄭元昌的父親,當時的福州名醫鄭孝銘。
鄭孝銘聯合了中醫同仁王德藩、方樹桐,向“中央衛生委員會”提出抗議。書面抗議發出后,他們又推選了劉通、蔡人奇、陳天尺等人代表福建中醫藥界到南京請愿。請愿過后,他們還參加了在上海舉辦的全國醫藥界團體代表大會,表達了福建中醫藥界反對“廢醫”,要求保存中醫的決心。
為了更好地發起民眾反對“廢止中醫”的提案,鄭孝銘作為理事向福州中醫師公會提議,在公會統一發給各會員的中藥處方箋上加蓋“廢止中醫,無形滅種”的口號,呼吁社會各界反對“廢醫案”,支持保存中醫。
與此同時,在全國中醫藥界的努力下,社會民眾和政府各級人士紛紛發表反對“廢醫案”的聲明。當時的行政院院長譚延闿即表示:“中醫決不能廢止!我做一天行政院院長,不但不廢止,而且還要加以提倡!”
在重重壓力下,衛生部不得不函復各地中醫團體,矢口否認曾出臺過消除“舊醫”的“六項措施”,并且聲稱“中央委員會決議案并無廢除中醫中藥之說”。
“還是家鄉的醫生好!”
鄭孝銘出生于一個杏林世家,他的祖父鄭存垐是清道光年間的武秀才,后來棄武從文中了舉人。
鄭存垐和他的弟弟鄭祖周平時經常研究岐黃之術,因此精通醫道。兄弟二人在侯官(今福州)黃巷設館行醫,因為醫術高超,漸漸聲名鵲起,上門求醫的人也越來越多。
為了方便眾多病人及時配方取藥,1872年,鄭家籌措資金在南門兜圣廟路口開設了一家藥店——“瑞來春參行”。
“瑞來春參行”是“舉人儒醫”自己創辦的藥店,和一般商人辦的藥行大不相同。它開辦的主要目的不是盈利,而是“濟世活人”。為了保證中藥的質量,鄭存垐定期派專人到上海、江浙一帶采購優質中藥材,采買回的藥材請技術熟練的老師傅遵循古法炮制才能上架或入藥。
“瑞來春參行”不僅銷售藥材,還會應季配制常用的傳統中成藥供給病情輕緩的患者。店里的配方中藥有專用的“飲紙”和“連四紙”,印有“瑞來春參行”的店號標記。每一副配方藥劑都要經藥店的師傅核對無誤后再交給取藥人,并且還要詳細叮囑交代煎煮方法和服藥期間的注意事項。
鄭孝銘作為“瑞來春參行”的第三代傳人,自然幼承庭訓。他一邊遵照父輩的教導熟習各種中醫醫家著作,一邊隨侍在母親楊氏左右。楊氏也出身于杏林世家,而且精于針灸之道。
為了增加中藥學方面的學養,鄭孝銘還曾經用了五年時間,到舅舅家開設的“壽宜春”藥鋪,專門學習藥材的加工炮制、鑒別藥材真偽的方法和配制丸散丹膏的技術。
到了能夠獨立行醫的年齡,父輩就把“瑞來春參行”交給了鄭孝銘和他的兄弟鄭孝建掌管。由于醫術精湛,而且擅長治療溫病、黃疸、消渴、中風和瘴瘧等疑難雜癥,鄭孝銘的醫術漸漸傳遍整個福州城,每天要接診的病人不下百位。
鄭孝銘醫藥皆通,診治病人的同時,他一直在鉆研改進祖傳中成藥的配方。
他對祖傳的驗方“養胃丸”加以改進,使其療效更佳,被譽為“胃病神藥”。由于銷量大好,福州很多中小藥店紛紛批購代售這種“鄭氏養胃丸”。為了防止假冒藥品的出現,“瑞來春參行”還專門發行了加厚外盒,加蓋商標記號的新包裝。
因為愈來愈高的醫名,鄭孝銘被推舉為福州中醫師公會的理事,慕名遠道前來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當時福州城內外的商宦顯貴、社會名流,都以能請到鄭孝銘出診來顯示派頭威風。
一次,時任福州商會會長、愛國志士羅勉候客居上海時得了急癥,請了很多位滬上名醫診治皆不見成效,只好發信件請鄭孝銘進行函診。鄭孝銘連夜擬出藥方發到上海,結果藥到病除。羅勉候經常和人談起此事,每每都感嘆:“還是家鄉的醫生好!”
鄭孝銘為人所稱道的不僅有他高妙的醫術,還有傳襲自祖上的“儒醫”之風。
1931年,鄭孝銘參加了由時任海軍總長劉冠雄倡議成立的“心社”。他在南門兜夏醴井開設的診所內為貧苦患者和麻風病人義診,無力承擔藥費的病人由“瑞來春參行”免費施藥。
寫在病歷箋上的遺書
治病救人之余,鄭孝銘這位“功同良相”的名醫所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把自己的醫術傳之后世,如何將“仁心仁術”的杏林家風留給后人。
當年他看診的時候,身邊常常會坐著五六個抄寫藥方、把脈跟師的“實習生”。到晚年,他還把畢生鉆研醫術、治病行醫的經驗所得著成醫書,其中的《溫病治法》《瘴瘧治療》《小兒針灸》《藥材真贗辨》至今傳世。
到了20世紀40年代,“瑞來春參行”交由鄭亦資、鄭元昌掌管。在抗日戰爭期間,日軍把持著物資運輸通道,福州城許多藥店紛紛倒閉,“瑞來春參行”成為少數幾家在戰火中依舊堅持開業、施藥救人的藥房。
1944年,“瑞來春參行”在鄭亦資的主持下改名為“資康參行”,意在表明藥店的經營宗旨為“醫藥資助大眾健康”。同年,在福州博愛醫院工作的鄭元昌用日語寫了一張“告日本軍”的告示,貼在駐扎福州城的日本軍營里,勸說日本軍隊不要濫傷平民。
抗日戰爭結束后,面對百廢待興的社會局面和大量貧病交加的百姓,為了振興中醫,鄭亦資、鄭元昌兄弟聯合福州一些名醫的后代,成立了“意社”。
“意社”除了平時義診施藥外,還在周末舉行聚會,眾位世家名醫聚在一起討論醫案醫話,尋找中醫理論和實踐技術的革新之道。
新中國成立后,“資康參行”在1958年和全市各大藥店一起并入了國有的福州市醫藥公司,并在1966年改名為“健康醫藥商店”。
離開了“資康參行”的鄭氏子弟,依然堅守著懸壺濟世的杏林世業。鄭亦資受聘成為福建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的中醫科主任,一邊為患者診病,一邊教授中醫學課程。鄭亦康被聘為鼓樓區醫院的中醫科主任,后來成為副院長。鄭元昌在行醫的過程中堅持著中醫學的研究,著有《醫林隨筆》和《醫門十功》。鄭家第六代子弟中的鄭子端、鄭子逋,也在醫學方面各有建樹。
鄭子端在父親鄭元昌離世后,曾經滿懷感慨地提到那張寫著八個字的病歷箋。“卻之不恭,收之有愧”,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里,沉淀著一個百年家族代代相傳的信念——為人醫者如同為人父母,要始終堅守著一顆不為名利所移的仁心。
對于每一個鄭家子弟而言,這顆仁心來自于祖輩的諄諄教誨,亦來自于身為治病救人的醫者對生命本身的珍視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