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廖新快

手術樓污水間的值班室在負1樓，地下2層是放射科，常有許多來探視的人到這里問路，多數是女人。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女人都路癡。今天上午，我獨自坐在值班室里玩手機。“請問，放射科是這層么？”

我抬起頭，一個約三十歲的女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瓜子臉，脂粉略重，顯得有些蒼白；身材修長，頭發披在肩上，一身白色長裙，裙擺底部是由深而淺的暈綠色；領口開得很低，裙子下的黑色的抹胸呈深V形。漂亮的女人總會引起男人的目光。

“左邊走廊盡頭下負2樓。”

“可以坐一下么？”她一手擦著額頭，一手指著我對面那一排椅子問。 上面人多，天氣挺熱，值班室有空調。 “當然，飲水機下層有杯子，你隨意。”然后我轉過身去假裝看電腦屏幕。 “這醫院像個迷宮一樣。”她邊倒水邊寒暄道。

“也許吧，很多女人會來這里問路。”本以為她坐坐便走，現在背對人說話畢竟不禮貌，我只好轉過身來。她坐在椅子上喝水。“我怎么聽著有點含沙射影的味道？”她帶著戲謔的口吻。 我知道她是針對我話里的“女人”。為了掩飾尷尬，我笑著，低頭按手機，右手撓撓頭說：“地下室的氣味向來不怎么好，而且今天天氣挺悶熱。”

“這就是小男孩轉移話題的方式？”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說。也許是剛才避開她目光時略顯羞澀，這倒讓她得寸進尺了，看來需要挽回一下“實力”了。“其實我不小，不過你看起來挺大。”我笑看著她說，目光飄過她胸前。

“很多男人都不甘示弱，可真有實力的我還真沒見過幾個。”她一副閱盡男人的樣子，一絲驕傲又略帶嘲諷的笑容浮現在她嘴角。“你要不要看看。”我坐直了身子。“要不要我替你關上門。”她眼里戲謔之意更濃。 “你想關的話我不介意，只是我不覺得有那必要。”我掏出錢包拿出身份證遞到她面前。

她微微一愣，接過身份證，目光落在上面，面無表情地說：“是廣西的呀，廣西挺好。嗯，名字不錯。”她微微笑了笑，把身份證還給我。目光穿過我頭頂上方，似乎望向遠方，而我后面是一堵墻。她有點意味深長地說道：“的確，命運對男人格外開恩，連時光也對你們格外地手下留情。”看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絲落寞，像在思考，又像在回憶，我便沒打斷。

她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我十八歲上大學，家里條件不差，自覺長得漂亮，心氣就高，一般的男生還真看不上。大三下學期，我迎來了姍姍來遲的初戀。他會寫詩，心靈很細膩，喜歡安靜和沉默，是那種就算你想和他吵也吵不起來的男孩，他的詩句輕易就能觸動我心里柔軟的角落。這是一場波瀾不驚的愛情，安靜的開始，浪漫的過程，結局像所有校園戀愛那樣——畢業后各奔東西，平靜得連說分手都顯得多余。但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憶起，心會隱隱作痛，會安靜地流淚，卻感覺很遙遠，似乎是上輩子發生的事。”

她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那以后，我渴望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我的意中人，應該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腳踏七彩祥云來娶我。”“呵呵，原來你喜歡猴子。”我笑著說。她只是笑笑，接著說：“ 我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廣告公司，那時我是個小職員。周末，一個關系過得去的男同事約我們三個女同事去游玩。那天，我看了很多風景，許多事情和感受已被時光沖淡，只有他。”

我被這個女人的故事吸引，說到這時，她眼神里的黯然不見了，眼睛突然變得很亮。

她繼續說道：“他是男同事帶去的，一路上我對他沒什么特別的印象，直到我們看到蹦極，我玩過幾次，興致不高。但其余兩個女同事顯得很激動，吵著要去試試，問了價格，要200塊一次，學生票是150。廣州生活成本很高，那時剛出來工作，沒什么余錢，能省盡量省。兩位女生跟售票員講價，說自己是學生，忘了帶學生證。售票員面無表情地說沒帶學生證只能購全票，一副沒商量的樣子。這時候他突然走到售票員旁邊，不知道說了什么，聊了大概有十幾分鐘的樣子，售票員最后給我們個對折，5個人只收了500元。我很好奇，便上前主動詢問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說也沒什么，他可以把蹦極游樂項目掛在他的門戶網站上招徠顧客，還有一些分成的事。那時候電子商務的東西我并不太懂，覺得他很神奇，很厲害。”

女人又喝了點水，自顧自說道：“從那個時候我就對他有了好感，他的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影響力，讓人不自覺地想去靠近。幾次接觸之后，我很快迷戀上了他。他是那種舉重若輕的男人，讓我想到了上學時學習古文時的一段：‘士，事親則孝，事君則忠，交友則信，居鄉則悌。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無恒產而有恒心。不論處怎樣境地，有風骨、有信義、有氣節，有始終。精神貴族，是為士。而在我眼里，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開始一兩年，我們過得很艱難。他辭職創業，兩個人的生活就靠著我那微薄的工資。可是我一點不覺得苦，只要和他在一起，日子總會變得很愜意，街邊的麻辣燙，夜市的廉價啤酒燒烤，打折的電影票，背包里只有壓縮餅干和礦泉水的徒步旅行……那段時光，我是幸福的。之后的一年，電子商務發展很快，他的事業很快步入正軌，應酬多了，我們相處的時間少了。”

她頓了頓，似乎略有所思。 “你猜到了開頭，猜不到結局是不是？”我說。 “不，這輩子他都是我的蓋世英雄，他要是沒有別的女人愛，還真不配做我的男人。我愛他，我不想讓他矛盾，我不想他被逼著向我解釋什么，男人的謊言很多時候是女人逼出來的。我當時偏執地想，只要默默地離去，就能永遠保住這份只屬于我和他的愛，任時光再兇殘，也無法讓這份純凈的愛情變質。”

她用手捂住心口，也許心在絞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始終沒有落下來，聲音有些哽咽：“我以為我一個人也可以，可我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堅強，他回來找過我幾回，也許我可以回到他身邊，做他的女人之一，我知道他會一如既往地待我。可是我做不到，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拽著我的靈魂，把我從他的世界里拖離，直到心被掏空……”她的表情很痛苦。

我只好開口說：“你是個太鉆牛角尖的女人，始終放不下自己的驕傲。何必多情，何必癡情，花若有情，早已凋零，人若癡情，爭渡，爭渡，難免一身濕漉漉。”

她沉默了許久，臉上漸漸平靜下來，緩緩地開口道：“我的第三個男人，是一個國企的普通職員，為人本分，工作穩定，無不良嗜好。也許我們可以供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生兒育女，退休，養老金也夠我們每年旅游兩次……可是在一起兩年后的一個早上，梳妝時，我看到眼角的魚尾紋，想到這一眼能看得到頭的一生，我的心里充滿了悲傷和絕望，我老了么，而我甚至還不能確定，我是否真正年輕過。”她的臉色很黯然。

我說：“的確，如小裁縫所言：美麗是女人最大的財富。”

她的嘴角掛起一絲帶著寒意的笑容，眼神有些空洞：“是的，當初我以為自己可以像小裁縫那樣堅強而決絕。小裁縫讓我羨慕的不是她的愛情，而是那個一直徘徊在她愛情邊緣，用一輩子的思念去守候一份從未擁有過的愛情的人。我不知道小裁縫最后選擇了怎樣的生活，而我選擇了我生命中的第四個男人。是個私企老板，就是我現在要去探望的那一位。”她的嘴角帶著一絲戲謔。

我只是“呵呵”一笑沒說話，心里有點悲哀，不知道是為她，還是為自己。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你說這些了。”她好像意識到待得有點久了。 “沒事，這至少說明我是個值得傾訴的人。”我答道。“那么，再見！謝謝你，完美的傾聽者。”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百感交集。女人花，為愛而生，青春是她們的溫床，美麗是她們的財富；而命運，是那摧花辣手……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