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龍
在我的記憶里,每到春夏之交,老家門前大水塘邊那棵老桑樹的枝頭就會掛滿紫紅的桑葚,給我的童年帶來許多溫馨和快樂。
桑葚快成熟的時節,我就和幾個同齡的男孩子守著老桑樹團團轉悠,等到桑葚剛由粉紅變成紫紅色,我們便脫掉鞋子,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樹,騎坐在樹杈上尋找那些酸中帶甜紫得發黑的桑葚往嘴里塞,笑聲穿過濃密的樹葉,急得樹下幾個四五歲的孩子仰起頭不停地朝我們大喊:“哥哥,撂幾個下來呀!”“不要做小氣鬼!再不撂點兒下來,你們的鞋子就沒人看啦!”一聽這話,我們幾個趕緊選擇那些又紫又圓實的桑葚往下丟。他們便睜大眼睛伸出胖乎乎臟兮兮的小手做好接住的姿勢,落個空手的便彎下腰低頭在地面上一顆一顆地撿拾起來,笑瞇瞇地往小嘴巴里填,沒多久就吃得他們滿嘴滿臉紅一塊紫一塊的,活像個唱大戲的模樣。幾只山喜鵲的地盤被我們占領了,它們極不情愿地站在老桑樹旁的榆樹枝上對著我們嘰嘰喳喳地叫著。我們吃飽了,口袋里裝滿了,才小心地從樹上滑下來,地面滿是桑葚紫色的汁水和鳥兒排出的紅黑相間的糞便,慌亂中我們的小腳丫踩滿了鄉村五月最快樂和溫馨的顏色!
記得我上小學一年級的那個饑餓的春天,我渾身長滿了水痘,一連發燒好幾天不退,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父母到田里忙活,比我大10歲的大姐在家照看我。太陽爬上樹梢的時候,大姐把早上母親特意為我做的一碗玉米稀飯放在大鐵鍋里熱了一下,我勉強喝了兩口,又半閉著眼睛在草席上躺下了,大姐摸摸我的頭,輕聲地對我說:“弟弟,你坐起來,我背你去門前的老桑樹下轉轉,說不準桑葚已經有一些熟的呢!”聽大姐一說起桑葚,我軟綿綿的身體里有了一股說不出的力量,我努力地坐起來,大姐順勢蹲下身子背起我向老桑樹走去。剛出門幾步就聽到樹梢上傳來了亮麗而嘈雜的鳥雀的叫聲,走到樹底時大姐放下我并叮囑我坐著等她。一轉眼的功夫她便從隔壁三奶奶家里借來一條半人高的方凳子和一根帶鐵鉤子的長竹桿,她熟練地爬上高高的方凳子,選擇那些由紅變紫的桑葚,用鉤桿將那些沉甸甸的枝條拖近身邊,輕輕地一個一個摘下來,裝進她自己用舊花布縫制的荷包口袋。聚齊了一小捧她便跳下凳子,笑著走到我面前,蹲在地上把那紫紅而酸甜的桑葚一個接一個地塞進我的嘴里,她看我吃得香,便笑著說:“慢點吃,吃完了我再上去摘!”我說:“大姐你吃一個嘗嘗吧!”她卻說:“不吃,我又沒生病!”吃完了一小把桑葚我精神好多了,可是大姐還是板起臉對我說:“你剛好點不能自己走,還是我背你回家!”趴在大姐的背上,我輕輕地拍打她的肩膀,心里滿滿的都是快樂和幸福!
轉眼到了1977年的春天,又是老桑樹枝頭的桑葚由紅變紫的時節,一天早上,一支迎親的隊伍放著鞭炮紅紅火火地來到我家的大門口,來接大姐的是當時農村里極少見的人力黃包車,它的頂棚上披著大紅色的緞子布,車把手上系著一對綢子做的大紅花,喜慶的氛圍感染了前后兩個村莊,不大的院子里里外外都是看熱鬧的親朋好友,我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忙著搶鞭炮,爭著要喜糖。媽媽忙里忙外,一時也沒有停住腳,中午時分媽媽坐在灶房里燒火,嬉鬧中,我無意地瞥見她的眼角正流著淚水,卻又一面強裝笑臉招呼親友。媽媽的眼淚讓我收起了些許快樂,再也無法像鄰居家看熱鬧的孩子那樣開心。我的兩個姑姑和大姨娘家的幾個表姐姨姐們始終在堂屋東房里圍著大姐幫她梳頭洗臉扎辮子。
聽到一陣短促的鞭炮聲,我悄悄地擠進房門,看見大姐被她們打扮得真像過年唱戲里的新娘子,她穿著一件紅里帶紫的外套,那鮮亮的色彩和剛剛成熟時的桑葚紅里略帶點紫的顏色一模一樣,圓圓的翻領把大姐的臉襯托得拱圓而白皙,臉頰上的脂粉酷似那尚未成熟的桑葚的淡淡的粉紅的色調,一對酒窩顯得更加清晰,又粗又黑的一對長辮子系上紅頭繩一直拖到腰間,一雙大眼睛似泉水一樣清澈明亮。細看她的臉,喜悅中藏著一絲對家的牽掛和不舍!我踮起腳挪到大姐的旁邊,用我的身體輕輕地蹭蹭她,她伸手摸摸我的頭,小聲地對我說:“以后肚子再疼千萬不要讓媽媽背著你呀!她的腰不好!”我點點頭,看著大姐兩三天都沒有吃飽飯嘴唇干巴巴的,我的心頭掠過一絲稚嫩的依戀!又一陣鞭炮聲響起,三姑娘端來半碗香噴噴的大米飯,大姐卻搖搖頭將飯碗推了過去。
我擠出人群拔腿向老桑樹跑去,遠遠地又聽見幾只喜鵲立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跑到樹下我趕緊脫下鞋子爬上了老桑樹。那些紫紅的桑葚已經所剩無幾,我扒開濃密的樹葉,好不容易摘到七八顆熟透的被鳥雀和孩子們遺漏掉的紅得發紫的桑葚,我小心地把它們放進口袋里,顧不得新衣服被染上斑斕的顏色會被母親訓斥,急忙跑回院子,找來手掌大一塊紅紙把這幾顆難得的紫紅的桑葚包在里面。這時大門外的鞭炮聲又一次響起來,打扮成新娘的大姐在姑姑姨娘和表姐姨姐們的攙扶下,正走出堂屋的大門,我貓著腰鉆進人縫里,擠到大姐的身旁,拉著她的手,把紅紙包塞進她的手心里,我貼近她的耳朵說:“大姐,這是我剛剛爬上樹摘下的幾顆桑葚,你坐上了那黃包車,趕緊把它吃了呀!”
大姐上了那輛接新娘專用的黃包車,我跟著親友們踮起腳尖目送大姐,直到望不見迎親隊伍的蹤影才回到院子里。我進屋第一眼就看見媽媽獨自坐在灶房的柴草上抹著眼淚,父親沉默著一邊抽煙一邊收拾借來的桌子和凳子,我第一次看見他黝黑的臉上爬上了幾道淺淺的皺紋,眼角處掛著淚痕,我一個11歲孩子的心頭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失落!大姐大我10歲,平時只要我頭疼肚子疼她飯不吃也要背著我在房前屋后轉來轉去。我們兄弟姊妹6人,只有大姐沒有上過學,可是她的勤勞和巧手是當年我們家所在的生產隊里最有名的。缺吃少穿的歲月,大姐幾乎沒有放開量吃過一頓米飯,可她陪著媽媽圍著那盞油燈一針一線縫衣做鞋一次次地熬紅了雙眼!
光陰似水,如今大姐已是兒孫滿堂,不知她是否還記得出嫁時我塞進她手心里的那個小小的紅紙包?
(推薦人 陳宇)(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