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廟的觀賞指南

陳花現

一間廟即是一座過往的紀念碑，即便從城市角落把它挖掘出來，但它那副趨古的樣貌，與各種異于現代文明的裝飾式樣，容易讓人不知從何看起。這朵在舊時傾人所能綻放的秘境之花，雖然在現代建筑中顯得奇異扎眼，但慶幸的是，我們還能看見它，因為沒有什么比它更真實地刻錄下先民的造神之歡，存放那條歷經雕琢暈染的精神柱杖。文字詳盡，圖個啟發。

先談談神明的級別

在廈門的廟里墻壁上，除了像兒童識字卡般瓜果蔬菜花鳥魚蟲飛禽走獸以外，也繪著各式神仙，乍看下有幾個好像面熟，但細看又有好多似是而非。

但廟里的神仙畫各有列傳。從門來說，級別一般的宮廟就是繪兩個武將門神，級別高的便是兩條金龍;大門兩邊的龍虎兩門，如果男神的廟，小門上畫的是執著劍令印旗的太監，有些女神廟則會配上宮女。在廟的內壁上，則會有騎著奔馬的值符捷報二使者，他們兩個是通天達地的消息快遞小哥，然后便是兩側護衛的三十六官將，這三十六官將會隨著主神不同有各色版本，在北方常見雷部三十六官將，還有真武大帝的三十六官將，而閩南的村社法壇亦有自己傳承的三十六官將。

三十六官將的信仰最早可追溯到人類晚上看星星時期的北斗信仰，古人認為北斗星的勺子柄上有三十六顆天罡星為拱衛，每顆天罡星都有對應的星神，至于三十六之數，實是古時常用的天文常數，是古人測得的天下之中到天上之中的角度，其后演化成一個數字信仰，與三十六差不多的七十二則是古代天文學上內規的度數。總之要是電視劇的話，這畫壁上的三十六官將原本全是“來自星星的你”，從這三十六顆星星來的人亦是閩南民間信仰大拼盤的體現，有來自道教雷霆的馬趙溫康雷公們，有宋時唐密瑜伽法的馬虎伽羅將，張蕭劉連四圣者，保生大帝的高足江仙官張圣者，還有吞精食鬼、捉拿枷鎖等基層執法人員。

鄉社廟宇中除了主神以外，左右兩邊一般是注生娘娘和閻羅王，一生一死，便在左右盼顧之間。注生娘娘多是臨水夫人陳靖姑，她亦有三十六個婆姐，360°無死角地關愛兒童成長，其中亦有孩提時嚇人的虎姑婆，且這三十六個婆姐分別來自舊時福建三十六不同的府縣，她們便是舊時福建各地好心婦女的剪影。

除了這些圖像，香爐、燈的擺放亦有講究，一般在廟主面前的香爐前還有個更大的香爐，為天公爐，天公在閩南的民間信仰里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也是人們入廟的第一香所在，但它往往沒有具體偶像，有的只是一個專屬的香爐，廟小一點的，便和主神合用，祭拜時只需面向虛空便可，這種做法，既是古人對天的形象的保留，亦是對自然原始力量的不敢揣測。有些廟宇的天公爐會吊在廟門上，也有在廟門中央上供奉一個天地水三官的小龕，亦有的會掛上一盞長條形的天公燈，除了天公燈外，閩南廟宇最常見的燈就是掛在廟口標著廟名與神名的筒形醮燈，在游神時亦要取下裝上竿子走在隊伍的前方。一些級別比較高的廟宇里還有鑾駕，就是以前帝王出行隨駕的長桿兵器形狀的禮器，有金瓜、執筆的文手、龍頭杖、鉞斧、戟、朝天蹬等，但一般都只能有半副，要敢有全套便是僭越禮制，且還須得有村社里的望族名門請官府冊封認證過才能有，亦是刷一下居山高之遠的皇帝在民間的存在感。而且多數廟宇，都是以公堂的形制來擺設，以突顯道德或者神判的第二法庭的作用，你會看見等人大小的軟身神像坐在案桌后頭，兩面是生死立場與諸多執法或者施法神像的樣貌，加之一片繚繞過后的黑色濾鏡，表像的威嚴促使著古人在這個空間里更直白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一座廟宇，為了淋漓盡致地表示它是慈悲與法度的集體意識空間，除了物質本身的靜態內容，更重要的還有人類行為的動態內容，唯有加入人的活動，一座廟才真正活了起來，但這般動態一年就只有特定的幾天能看到，日常逛廟，除了在被香火熏燎的濾鏡背后看圖案以外，就剩偶爾被一隅打麻將看報紙的老伯們盯著看。

一間廟最熱鬧的幾天一般是在神明生日刈香巡社的幾天，比較高級的廟熱鬧的時間會更久，因為除了本村社的刈香巡社外，還有其他分靈廟宇得來刈香請火，所以像青白礁慈濟宮這類勝地級別的地方在整個農歷三月幾乎每天都是滿滿當當，鑼鼓連天，而像何厝順濟宮（廈門島上大部分的媽祖都是自此分靈）、水漲上帝宮（主要信眾圈在龍海）這類地方級的小祖廟亦有他方分靈回來刈香。刈香是分靈廟回祖廟謁祖進香的俗稱，刈是割的意思，其主要程序就是擔著香火擔到祖廟，把祖廟的香火分割一部分回分靈宮廟，以示加持，香火擔回分靈廟后便開始巡游村社，這個過程既是以祖廟香火凈化社區但更重要是宣示村社的土地范圍，巡社后刈回的香火再做二次分割，一部分歸村廟的香爐，一部分歸當年的爐主。巡社時，各式陣頭一字排開，一路招搖，古音的鼓吹，與象征村社漢子力與美的輦轎接踵而至。

三川脊下龍虎堵

閩南寺宇的規格有時候從門廳進落的數量就可以判斷出來，規格最小的多只有一個門，稍好些的會有三個小門，但整個外觀就是個小厝的樣子。普通一些則都會在正面開三個門，多是單殿式或者外面帶個拜亭的四垂亭式的，高級一些的則是有帶一個大天井的龍虎井式，和完整的三進式，都帶有一落三川門，再到壯麗級別的，就是達到建筑群規模的宮府式、五門式和祠廟式。

廈門島內現存的宮廟因為區域的限制和歷史行政級別關系，可能除了南普陀寺外幾乎沒有壯麗級別的，要看估計就只能到海滄和角美的青白礁慈濟宮了，特別是白礁慈濟宮，因為保存較好，有著閩南故宮的稱號。但有時這類建筑的規格亦不能完全決定神格大小，現在看似蝸居在犄角旮旯里的小神仙，有些在過去則可能有著更風光的宅邸，例如寓居在輪渡福壽宮的吳真人，也曾擁有過九十九平的大殿，暫住在同文頂的水漲上帝雖然廟從來也沒怎么大過，但在龍海一帶可有著數量尚可的分靈廟。

有些廟宇雖然受限于體量，但出于輸人不輸陣的精神，于是產生了精致繁復的廟宇立面，尤其表現在滿是剪瓷貼花灰塑的屋頂與屋脊，還有填滿能工巧石的三川門身的墻堵。

這些裝飾中最為精彩的是剪瓷，即拿瓷碗剪成所需形狀然后再粘貼在一起做成裝飾造型，據說起源于潮州。舊時修廟大家都會把家里的碗或者瓷碟捐出來做剪瓷，而剪瓷匠人會根據想象把搜集來的碗碟分好花色，利用它們本身的弧度與色塊進行裁剪拼貼，內容多是卷草花鳥，龍鳳鰲魚，還有仙人典故，很是考驗工匠的應變與整理能力。現今的剪瓷因為是統一燒的瓷碗，瓷片燒出現成形狀后直接貼上即可，雖然看著工整華麗，卻不如舊的工巧來得精彩。

出于對自己土地的守護，先民會以天上的星空來結界，而北方玄武、南方朱雀、東方青龍、西方白虎的四象星宿也會被映射在對土地空間的守護上，特別是青龍與白虎，它們常被用來作為廟宇空間的守護，也被用來代替廟宇的左右空間的名稱。通常會管廟宇的左邊稱為龍邊，右邊稱為虎邊，而龍虎的形象常會被用在廟宇大門的左右墻堵上。好玩的是，這里的老虎形象經常被雕成細胳膊細腿的貓像，而同安溪邊龍虎宮，則直接是龍虎二字，甚是清爽。在三川門墻堵上，還會刻有子午窗，因為多是螭虎圍爐的形象，所以也叫螭虎窗，子午窗下的石裙堵，多是刻麒麟，再加上頂上蹲在木過梁上的虎豹獅象木斗座，這樣一堆神獸拱護，怕是有臉盲癥的妖邪所畏懼的。

木石土墻的人與圖謎

文字在以前還是比較高級的東西，有時就僅限于文人趣味，而一座有追求的廟宇，還要能夠把信息傳遞給不識字的人，圖像的作用便在此凸顯。除了雕塑與石刻，繪畫在一座廟宇里的比重也是很大的，各色圖案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木梁斗拱、大門土墻上，而上面的圖案也發揮了直觀的傳達功能，更有甚者像是一本立體有祈禱功能的腦筋急轉彎。

有些廟宇的墻堵上能夠看到兩個年輕的武將，一個一手舉著旗，一手托著球，另一個一手拿著戟，一手攥著磬，或者有兩個博古架上擺著旗球戟磬，取的正是祈求吉慶的諧音。置于桌案上的瓶花牡丹，取的是富貴平安。

亦有各色水果圖謎套餐可參詳。兩個柿子加靈芝，等于事事如意。石榴長到裂開露出子，叫作榴開百子。佛手、壽桃加石榴，叫華封三祝，意為多福多壽多子。葫蘆則意為福祿。南瓜和蝴蝶，意為瓜瓞綿綿，又是一個多子的意象。兩個柿子加一個橘子，喚作事事大吉，一掛葡萄就是多子了，依此倒真可以開一間吉祥話果汁店了。

當然還有海鮮套餐可以選，螃蟹加黃花魚加鱸魚，叫作黃甲傳臚，或者兩只螃蟹穿過蘆葦叢，叫二甲傳臚，都是金榜題名考第一的意思，這個圖案應該是學渣的最愛。

但把這些圖案畫在廟里，無形間也給住廟的神靈增加了業務壓力，就好像有人天天在你眼前叨叨我要有錢，我要有孩子，我要活得久一點，我要考第一，別說人了，就連神都覺得煩，估計只有每年節慶演戲時，廟龕里的神明才能看到些新花樣罷。

碑聯亦可觀

有時候看廟碑也是一種趣味，特別是時間久的廟都會有幾塊廟碑，畢竟幾塊刻著字的大石頭，比木石結構的建筑更好保存。看廟碑可以看到一間廟的緣起，亦可以看到一個地方的興衰，還能感受古時的物價差距，有時候還能看到些地方守則。而廟聯，則是地方文人或者耆老的文化軟實力的體現，有些要把廟名或者主神的名字作為藏頭聯，但這只是基本款而已，厲害的則要寫個同偏旁部首的對聯，例如烏石浦洞炫宮的廟聯就很炫，上聯是：“洞派溯漳江源流浮沉浖湓浦”，下聯是：“炫燃炬焟燭燦爛焱炧炯暖煬”。

總之一座小廟的建成，便是先民將所皈依精神物化后的結果，容納著各種譬喻的構造與堆疊。面對自己精神的現實鏡像，人總容易變得浪漫，且不吝嗇自己的想象力，并在這種想象的鼓動之下，竭盡全力，拈一朵能夠綻放長久的花，而當我們面對這朵花時，能否也微微一笑，就靠我們的想象力和眼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