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風
發生在天津的一場大爆炸,令舉世皆震,也讓其頗能代表整個中國的非正常一面暴露在公眾面前。
8月12日晚23時34分左右,天津濱海新區一處危險化學品物流倉庫發生爆炸,隨后引起周圍多家工廠更強烈的二次爆炸,中國地震臺網速報顯示,第一次爆炸近震震級約2.3級,相當于3噸TNT,相隔僅30秒后的第二次爆炸近震震級約2.9級,相當于21噸TNT。
據@天津發布,至8月27日,事故已致139人遇難,并已全部確認身份。其中公安消防人員21人,天津港消防人員63人,其他人員47人。
在這起事故中,有人哀嘆那些“最美逆行”的消防員生命的逝去,雖然這些犧牲或許本可以避免;有人不滿于播放韓劇的天津媒體和一問三不知的發布會,正是當地官方的應對遲鈍和消息公開不及時,一度讓各種謠言漫天;還有更多的人對危化品管理混亂,涉事的瑞海國際物流背后復雜的官商勾結,以及地方政府與國企間職責不清、相互卸責深感憤怒。
查辦責任人自然必不可少,但卻非全部。就事故暴露出的種種問題進行全面反思,并從根本上加以解決,唯其如此,每一次事故才有望不成為下一場災難的預演。
檢討消防體系
官媒報道稱,天津這次爆炸是至少從1949年迄今,消防員傷亡最慘重的一次。如何檢討消防體系當是首當其沖。
中國的消防員主體為現役武警官兵,根據兵役制度,服役期兩年。也就是說,一名普通消防員進入部隊后,剛剛積累了2年經驗,如果不能轉士官,就面臨退伍。即使能轉為士官,長遠來看職業發展前景也比較狹窄,許多經驗豐富的消防員往往在黃金從業年齡就選擇離開這一行業。兵役化將消防員職業定義成一種短期的服役職業,這決定了消防員永遠年輕也永遠經驗不足的特點。嚴重削弱了這個群體本應該具有的反應與處置力,因此也容易出現種種安全問題。
相比之下,像日本的消防署不是軍事化編制,而是屬于公務員,保證了隊伍的穩定。同時,日本全國共有包括一所國立“消防大學”在內的48所消防大學和消防學校,消防員必須科班出身,消防干部必須“消防大學”畢業或經過高級研修。一般的消防隊員,則必須進入各地政府辦的公立消防學校,接受6個月的專業訓練。從而保證了消防隊伍的專業化。
在此次眾多遇難的消防員中,還有不屬于消防編制內的由天津港消防部門雇用的合同制消防員。據悉,他們也是最早趕赴現場撲救的消防人員隊伍之一。這些遇難消防員的家人之前曾公開質問:自己的親人為何沒有被列入官方的死者和失蹤者名單。
8月16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到天津后已安撫港口消防員家屬對于可能得不到公正撫恤的憂慮,并向媒體保證對所有消防員一視同仁。
而這些消防員特別是合同制消防員是否獲得過撲滅化學火災的適當培訓,現場處置有無問題,疑問也同樣存在。媒體報道稱,現場并無人告知他們有不能沾水的危險化學品,消防員就按照正常途徑用水來救火,隨后便發生了兩次爆炸。8月18日,趕赴天津的核生化救援部隊基本確認,是倉庫內金屬鈉遇到水后引發爆炸。
由天津的這一次火災和幾十位犧牲者的生命,應該喚起人們對于中國消防體制的思考:如何去軍事化,實現職業化;如何去勇敢性,實現科學性。建立專業的消防院校,培養專業消防人才。
化工圍城
需要反思的還有危化品項目與居民區之近,以及危化品管理混亂的現狀。
《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國務院令第591號)第19條規定,危化品生產裝置或者儲存數量構成重大危險源的危化品儲存設施(運輸工具加油站、加氣站除外),須與居住區、商業區、學校等場所保持安全距離。但是,該條例僅規定了八類區域,具體到安全距離應為多少合適,仍是由相關行業標準明確。
根據《危險化學品經營企業開業條件和技術要求》(GB18265-2000),其規定了8類危化品,瑞海物流倉儲業務占據其中7類,包括易燃固液體、自燃物品、氧化劑、毒害品和腐蝕品等。
《要求》根據面積,區分了大、中、小三類倉庫,分別指大于9000平方米,550到9000平方米之間,以及小于550平方米。其中,大中型危化品倉庫應與周圍公共建筑物、交通干線(公路、鐵路、水路)、工礦企業等距離至少保持1000米。
根據環評報告,瑞海堆場項目占地46226.8平方米,遠超過9000平方米的要求。然而,即使依然按照1000米安全距離來算,也未達到要求。其距最近居民區甚至不足600米!
事實上,這種情形不僅在天津存在。隨著經濟發展、人口聚集、城市膨脹,一些新區產業導入與人口流入相輔相成,在繁榮經濟的同時出現了化工廠、危險品倉儲與居民區交織存在的局面,不少都存在安全防護距離不足的問題。而近年來化工企業安全事故頻發,危險品爆炸、泄露事件也頻頻殃及周邊居民小區。
此外,根據《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第25條,對劇毒化學品以及儲存數量構成重大危險源的其他危化品,儲存單位應當將其儲存數量、儲存地點以及管理人員的情況,報所在地縣級政府安監部門(在港區內儲存的,報港口行政管理部門)和公安機關備案。
然而爆炸事故發生后,瑞海卻遲遲拿不出倉庫內危化品的種類、數量詳細清單,海關數據存在與企業負責人提供的信息出入較大等問題。直至8月17日公安部消防局副局長牛躍光證實,爆炸事故現場共存放有硝酸銨800噸左右、硝酸鉀500噸左右、氰化鈉700噸左右,現場累計存放危險化學品3000噸左右。
甚至在爆炸前,瑞海有半年多沒有危化品運營資質但仍正常運營。工商登記信息顯示,2014年4月,瑞海公司才首次獲得天津市交通部門批復的危化品經營資質,有效期至2014年10月16日。而該公司正式獲得港口經營許可證(可經營危化品相關業務)是在2015年6月,也就是說,從2014年10月至2015年6月的8個月中,該公司沒有經營危化品的資質。
監管真空與官商勾結
天津爆炸事故暴露出地方政府與國企權責不清,出事后又互相推諉的問題。
據稱,天津港在天津是“一方諸侯”,也是一個“獨立王國”,地方政府對天津港的控制能力很弱。天津港原來隸屬于交通運輸部管理,后來轉制成為企業,人事任免權歸地方,業務指導歸交通部,天津港歸天津市交通委管。天津港的權力仍然很大,在它的港區地盤內,別的地方政府部門很難插手它的具體業務。
2004年改制后的天津港不再具有土地的行政管理職能,然而,正是在它的地盤內,2012年注冊的瑞海公司卻在極端時間內瘋狂成長,成為天津口岸危化品貨物集裝箱業務的大型中轉、集散中心。
作為國家級項目的天津濱海新區亦如此,其他省市以各種名目建立的大量“新區”,權責不清問題恐更深重。
與很多事故一樣,其背后往往指向嚴重的官商勾結。瑞海之所以能在安評、環評環節和取得危化品經營許可證、港口經營許可證等上面一路暢通無阻,也正得益于其復雜的政商關系資源。有媒體發文直接點名該公司背景不一般,更有傳言稱涉事企業與高層有牽連。
8月18日,官方證實,瑞海公司董事長于學偉、副董事長董社軒等10人,已于13日被控制。
報道稱,于學偉、董社軒二人利用他們的政治關系,拿到倉庫選址的政府批準,盡管選址明顯違反了禁止在居住區1公里距離內存放危險化學品的規定。于學偉曾是一家國有化工企業的高管,董社軒則是天津港公安局原局長董培軍的兒子。瑞海是這兩個人在2012年成立的,他們是瑞海的實際大股東。于學偉承認他用表弟李良的名字持有該公司55%的股份,董社軒用一個高中同學的名字持有公司45%的股份。
“第一家安評公司說距離居民樓太近,”34歲的董社軒說,他所指的居民樓遭到嚴重破壞,所有的人目前都已搬出。“后來又換了家安評公司,結果就弄下來了。”
董社軒的父親董培軍,據披露“能量很大,多次被告,平安過關,與(已落馬的原天津市公安局局長)武長順的關系很好”。去年患癌癥去世的他,在去世前已因涉嫌濫用職權為親屬牟利以及貪污受賄被相關部門調查。但隨著調查期間不治身亡,相關線索中斷。
此外,8月18日,中紀委發布消息稱,國家安監總局局長、原天津市副市長楊棟梁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調查。楊是否與天津爆炸有關目前不得而知。但正是由他2012年9月簽署施行的《危險化學品許可證管理辦法》規定,取得港口經營許可證而不需要危化品許可證即可從事危化品經營活動,為包括瑞海等危化品倉儲企業打開了方便之門。
8月16日,李克強表示,這次事故要“徹查追責,給歷史一個交代”。8月20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會議上,中共總書記習近平也稱要徹查天津港爆炸事故責任并嚴肅追責。
天津市委代理書記、市長黃興國8月19日在稱自己“對事故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的同時,承諾將對瑞海進行徹底及透明的調查。他說,“涉事的不管他是什么人,有什么樣的關系,都要一查到底。”
8月27日,檢察機關已分別以涉嫌玩忽職守罪對天津市交通運輸委員會主任武岱、天津港(集團)有限公司總裁鄭慶躍等10人立案偵查并采取刑事強制措施,以涉嫌濫用職權罪對交通運輸部水運局副巡視員王金文立案偵查并采取刑事強制措施。這11人中有7人為副廳級以上官員。
輿論危機
然而縱觀此次災情面前,當地政府的應對和表現卻著實乏善可陳。
天津被貼上“一個沒有新聞的城市”的標簽,在本次大爆炸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爆炸發生當晚至次日,當地電視臺沒有這起特大事故的報道。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隨后長達4小時的時間里,天津衛視播出了一部動畫片和一部名為《糟糠之妻俱樂部》的韓國電視劇。
就像之前應對災難的舉措一樣,當地官方設法封鎖說明政府似乎有錯的報道。迅速開始了所謂的打擊謠言行動,很多關于事故的帖子在網上被迅速刪除。
官方媒體主要集中發表有關救援行動的感人文章。但對于設法了解事故的中國人來說,看到大量獲得官方認可的紀念活動和救援故事,而沒有任何有關事故原因的有力報道,令人感到沮喪。
第一次新聞發布會,天津當地分管安全的副市長沒有出席,安監部門也沒有官員出席,對起火爆炸的原因、經濟損失均無回應,尤其是直播的發布會竟在記者提問環節中斷。
在前六次的新聞發布會上,對情況一知半解的天津官方發言人慌亂搪塞,動不動就說,“不清楚”、“不知道”、“不掌握”,令公眾十分不滿;而官員在發布會上表現出的缺少人文關懷的姿態,更是激起眾怒。8月16日第六次新聞發布會上,有記者提問誰負責統籌指揮救援,官員回應“將盡快了解情況”,也就是說,災難發生4天多了,誰負責統籌指揮救援都不清楚。
8月17日,財經網無界新聞發表的評論員廖保平的文章《天津不應該成為國家危機應對的塌陷地》,痛批天津此次處理事故的能力和水平,如處在上個世紀,非常不符合一個直轄市應有的水平,甚至可以說,天津已經成為國家危機應對的塌陷地。以致中央不得不出面給它站臺,李克強親自趕赴天津善后,做了很多本該天津市分管安全的副市長該做的事。
凡此種種,也導致了公眾對于政府的嚴重不信任,以及各種謠言四起,引發了輿論上的“次生性災難”。以至于李克強都不得不說,“權威發布一旦跟不上,謠言就會滿天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