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李龍
朱光潛的《談美》雖然篇幅不大,但能夠完整反映出他早期的藝術美學思想。在書中,朱光潛以審美筋肉作為聯系中西方理論的基點,以情趣為內核,最終以人生藝術化為旨歸,建構了完整且有特色的藝術美學思想。
以審美筋肉為基點
朱光潛在《談美》中把心理距離、直覺、移情、內模仿組織成一個完整的美學理論體系,并在這一體系的基礎上,提出了獨有的審美筋肉理論。核心是對“美感經驗”的分析。
1.生理層面的審美筋肉運動
“筋肉活動不是天生自在的,它須費一番功夫才學得來”。可見在朱光潛看來,筋肉活動是后天形成的。朱光潛認為,心中想到“虎”字時能夠寫下來,而想到“虎”的意象時,往往畫不下來,其中的差別就在于有練習與沒有練習。
筋肉活動可以通過練習來強化,“成了習慣以后就非常純熟”,但在一開始時,這種積累是比較難的。在藝術活動或者審美活動中,由意象到對象的過程,是主觀情感客觀化的過程,這當中身體的審美筋肉活動是最重要的媒介。
“各種藝術都各有它的特殊的筋肉的技巧”,不同的藝術形式所涉及的筋肉部位也不盡相同。但如果嚴格說來,“各種藝術都要有全身筋肉的技巧”。可見這里對筋肉技巧的認識并不止是停留在純粹手法的層面,而是上升到了人自身整體的高度。學習藝術的筋肉技巧,起初都是依賴模仿。朱光潛分析了“模仿”與“學習”的區別,認為這本算不上是兩件事。他舉例在書法習作上,觀察書法家在寫字時的筋肉運動,可以讓自己少走彎路,是模仿,亦是學習。進而推廣一點,一切藝術上的模仿都可視作學習。
2.心理層面的審美筋肉運動
克羅齊認為直覺是藝術創作的惟一動力,即使有判斷,這種判斷所起的作用也是遠遠低于直覺并應當服從直覺的。但是在朱光潛看來,直覺只是凝神觀照某一事物形象或創作過程中意象涌現的一剎那現象,在它之前和之后的種種抽象的思考、判斷,不同的態度和觀念等,都會對藝術創作發生作用。
朱光潛說“美感經驗就是形象的直覺”,意在讓我們從現實的環境中跳脫出來,暫時忘記實用和功利的概念,僅去欣賞客體的形象。在這個基礎上,朱光潛又用“距離說”來補充說明美感經驗。這一舉動既引申了直覺說,也充實了距離說,使對美感經驗研究更富立體化。
在布洛的“心理距離”之后,朱光潛接著對“移情作用”進行了分析。在立普斯看來,在移情過程中,主客體是清晰分化的二極,界限是明晰的。依朱光潛看,立普斯對“移情作用”的解釋尚不夠完整。朱光潛認為在移情活動中,主客體之間相互交融,使得界限模糊,難以說清。移情作用應該是“物我兩忘、往復回流”的過程,審美主體將自身的感情移注對客觀對象身上,同時又把客觀對象的姿態引回到主體自身,是雙方面同時進行的。
在移情的基礎上,朱光潛引入了內模仿的學說。主體在與客體發生聯系的時候,主體知覺會依循客體的性質進行心理上的靠攏,這種心理活動不易察覺,更多的是一種潛在的筋肉模仿。
以情趣為內核
朱光潛尤為推崇“情趣”。在他看來,情趣便是藝術審美的核心范疇,同時也是重要的人生審美范疇。他認為人性是多方的,需求也是多方的。真善美三者具備才可以算是完全的人。他講求情趣,以情感為核心,培養藝術美感,既是走向藝術家的必經之路,同時也是走向完人的必經之路。
在《談美》一書的第一章中,朱光潛就以古松為例,講了人的三種態度,分別是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他說,“各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都是各人自己性格和情趣的返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志活動,康德將知情意三分,為自由意志奠定了前所未有的崇高地位。朱光潛在書中說到,“實用的態度起于實用的知覺,實用的知覺起于經驗”。按照他的觀點,人們為了方便實用,于是給事物分類立名,在實用的基礎上,事物產生了意義,人們通過明了事物的實用來明了事物的意義,而后再對其起反應作用。這便是知覺形成的過程。
知覺不完全是客觀的,所見到的事物的形象都帶有幾分主觀色彩。事物的形象并不是一件固定的東西,美也是如此。有審美的眼睛才能看到美,我們應該摒棄事物的實用,專門保持美感的態度去看它才行。古松的形象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人為的。平常的知覺都帶有幾分創造性,客觀的東西之中也有幾分主觀的成分。所以,在知覺形成的過程中,我們把握好主觀感受的美感態度,正是審美之所以可能的前提。
朱光潛認為,美感態度的特點是注意力的集中和意象的孤立絕緣。這一特點與人的情感特點剛好吻合。孩童在玩游戲時,可以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旁人在邊上做什么都很難干擾到他。成年之后,人的經歷越發豐富,自身的情感也越加復雜,但是在情感爆發出的時候,依然會有隔絕外物的狀態。雖然人在從事實用、科學的活動中也能有類似的狀態,但這與情感狀態的顯著區別在于是否有高度自由的生命活動。朱光潛認為:“‘生命與‘活動是同義的,活動愈自由生命也就愈有意義”。在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三種態度中,前兩者會受到環境的限制,屬于“有所為而為”,而美感的活動則不會被環境限制。環境不需要他活動而他自身愿意去活動,算得上是“無所為而為”。人之所以高于其他動物,能夠說人在生理之外有更高尚的追求,正是在這里得以體現。
單從人的角度來看,在實用的、科學的世界中,人與事物都需要借助與其他人或事物產生聯系而得到意義,一旦被孤立絕緣就沒有意義。比如倫理道德,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是不成立的。然而人在美感的世界中卻能夠被孤立絕緣而不失去意義,能夠在孤立絕緣中展現出本身的價值。單從這一點看,他認為“美是事物最有價值的一面,美感的經驗是人生中最有價值的一面”。
以人生藝術化為旨歸
在《談美》的收尾一章,朱光潛提出了“人生的藝術化”這個命題,旨在說明藝術和人生的關系。實際上,他在這一章里提出了他的人格理想、審美理想,提出了他的美學研究的理想目標。
1.嚴肅與豁達
在情趣命題的內核之上,朱光潛提出了“人生藝術化”的命題。在他看來,人生的藝術化既是人生的情趣化,也是人生的嚴肅主義。
朱光潛認為,藝術家們在估定事物價值的時候,以對象能否納入和諧的整體為標準,往往會出乎常人的意料。常人注重的金錢,在藝術家看來可能輕于鴻毛;常人無視的風景,在藝術家看來可能貴如珍寶。藝術化的人生也正是參照這樣的標準,用藝術的眼光態度去審視事物,在符合標準時看重,在不合標準時看輕。這一切的原因出自于人在知情意三分的前提下可以處于不同的狀態,在真善美的范疇內各有側重,即便對同樣的事物也能見出不同的價值。藝術家標舉美的旗幟,在看重時能夠認真,在看輕時能夠擺脫。
不僅如此,朱光潛還說到“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認真與擺脫在整體和諧的標準下能夠相統一,既嚴肅與豁達在人生藝術化的命題中相統一。同時也是責任與趣味的相統一。朱光潛認為“偉大的人生和偉大的藝術都要同時并有嚴肅與豁達之勝”,而陶淵明與杜甫算得上是恰到好處。“讀陶淵明的詩,我們常覺到農人的生活真是理想的生活,可是農人自己在烈日寒風之中耕作時所嘗到的況味,絕不似陶淵明所描寫的那樣閑逸”,這其中的根源就在于農人無法兼有嚴肅與豁達。
人在做學問、求事業、過人生的時候,要像藝術家創造藝術品一樣完全按照美的原則和藝術的精神來做,反復推敲,如琢如磨,從中見出人生的嚴肅。同時在這個過程中,把生命、情感、創造等要素納入到整體里面,將自己的學問、事業、人生視為一件藝術品,避免在得失處斤斤計較,從利害關系中超脫出來,從中見出人生的豁達。
2.無所為而為的玩索
朱光潛認為“欣賞就是‘無所為而為的玩索”。只因在實際的生活中,人都是有所為而為,被現實功利所束縛,一切活動都是有條件的,而在欣賞中,僅僅是覺得有趣,不被環境所束縛,一切活動都是自由的。在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朱光潛所言的“無所為而為的玩索”,指的是用藝術態度去觀照和重構對象,重點在認清藝術是情趣的活動,藝術的生活既是情趣豐富的生活,而非流于形式或走向價值虛無的困境。
按照朱光潛所言,“藝術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不藝術,一種是俗人,一種偽君子……只能作喜劇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劇里的人大半是不藝術的”。喜劇也是藝術中的一種重要形式,可為何生活落到喜劇中的人大半是不藝術的呢?根源就在于他們無法做到“無所為而為的玩索”。藝術的生活是情趣豐富的生活,而情趣的本質又是“物我兩忘,往復回流”的自由生命活動。魯迅先生說喜劇就是把無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生活落到喜劇中的人大半是不會明白美是事物最有價值的一面,而困頓在實際生活中無法去欣賞,只是敷衍人生,追逐無價值的事物。
3.以人格理想為指歸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為廣義的藝術”、“過一世好生活好比作一篇文章”,是朱光潛在人生藝術化命題中首先想要澄清的立足點。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種藝術品,而實際的人生只是整個人生之中的一個部分,在實用的范圍外更有美感活動或者藝術活動,充實著整個人生。所以實際人生終歸是要落到整體去看,圓融到整個人生之中。在這個基礎上,方才說離開人生就無所謂藝術,離開藝術也無所謂人生。
理想總是在與現實沖突時才能顯現出來,人格理想亦是在與現實境遇的比較、沖突中才能凸顯。從開場話中,朱光潛就直接了當指出,他寫作《談美》的目的就在于“怡情養性”與“凈化人心”,他就是要研究如何“免俗”,如何建立崇高的人格理想。
“‘人生藝術化學說不是以藝術論藝術,而是秉持一種大藝術的精神與理想,主張審美藝術人生相統一、真善美相貫通、藝術品鑒與人生品鑒相交融,以美的藝術來提升人格人生,追求遠功利而入世的藝術超越精神的涵育。”朱光潛在他對人生與藝術之間關系的深刻理解下提出了“人生藝術化”的口號,與那個時代的學人共同呼喊,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在這里,他的人格理想與藝術美學追求是一致的,他的人生藝術化思想,是以他的人格理想為指歸。
(作者單位:浙江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