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家都有教育戰

趙露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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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媽貓爸》的電視劇，頗像我家教育理念之爭的真實寫照。婆婆退休前是特級教師，和所有自視甚高的知識分子一樣，她迫不及待地要將肚子里的墨水倒給孫子。我呢？作為某國際早教機構在本市的業務主管，我對幼教的“知識化”傾向痛恨無比。

看到劇中“虎媽”為女兒讀書找關系、搶指標、買學區房、找蹲坑班等情節，婆婆頗神神叨叨地說：“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的苦心！”

我不讓婆婆教孫子識字，還告訴她某外國家長向幼兒園天價索賠，就因幼兒園教孩子過早認識字母，扼殺想象力，法院竟判家長勝訴。

婆婆嘴上不反駁，心里卻打起小算盤。為了讓孫子不輸在起跑線上，她給他偷偷報了興趣班。我下班很晚，所以遲遲沒發覺。

一天，我和兒子過馬路時，看到一個紅白相間的防撞欄。兒子說：“媽媽，這個防撞欄是圓錐形。圓錐，下面是一個圓，上面是尖尖的。”

我一問才知道他在數學興趣班里知道了幾何形狀的名詞。我問他：“除了圓錐，這個東西還像什么？”

他說：“像一個小房子，小老鼠可以住在里面么？”

這個回答讓我滿意，我一直都認為想像力是孩子最寶貴的財富。如果有人過早教給他知識，就會扼殺了財富。

回到家，我對婆婆講論一通。由于老公向來堅決站在我這邊，所以處于弱勢的婆婆不多爭辯，委屈地說：“我今后再也不管你娃的破事了。我明天就去興趣班退錢。”

2

第二天，婆婆當然沒退錢。我下班的時候，碰到她接兒子從興趣班回來，在電梯口跟幾個老太交流育兒心得。

附近跳廣場舞的老太們都知道她曾是名牌小學的教師，對她尊重極了。婆婆一臉得意地給人家答疑解惑。回到家中，兒子在涂鴉，我像看天才一樣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時不時給他掌聲。看到我們這樣，婆婆嗤之以鼻：

“畫什么啊？老師說，他在學校涂色，都涂在外面。人家小孩，畫得都有模有樣。”

我一聽火了：“媽！誰說畫畫要涂在框框里面？畢加索要是從小上美術班，也會變成庸才！“

婆婆白我一眼，進屋看電視了。她就是這樣的性格：表面上不跟我起沖突，暗地跟我唱反調。當晚，她去書店買一堆幼兒涂色書，教兒子涂色。我從美容院回來，看到兒子規規矩矩地涂色，心里那個憋屈啊。

我隱忍不發，糾結無比：兒子生活在媽媽奶奶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之下，會不會變得人格分裂？如果我當著兒子的面反對婆婆，他會不會將來也反對我？

看到我的郁悶，老公安慰說：“我從小被我媽逼著學知識，如今不也是工程師么？你別太焦慮，人家媳婦都嫌棄婆婆沒文化，你反而嫌我媽太愛教孩子。”

我不服氣地說：“你媽的水平，也就培養出工薪階層的工程師和會計師（老公和妹妹）。可咱兒子要是畢加索呢？要是肖邦呢？要是莫言呢？不都給你媽扼殺了嗎？”

老公聳聳肩，去那屋安慰婆婆了。這個擅長“和漿糊“的男人，像只貓一樣，穿梭在我們兩個女人之間。

3

我阻止不了婆婆給兒子灌輸知識，只能對兒子諄諄教導：“奶奶帶你去上課，你別去，媽媽回來帶你玩。”兒子信誓旦旦說不去，卻總抵不過“食神”級奶奶的美味誘惑。數學班、口才班、英語班……每個下午，兒子都乖乖地跟奶奶去補習。補習回來的路上，婆婆還帶他一路小跑，好讓下班回來的我看到兒子“玩得滿頭大汗”的假象。

一天，我忍不住了：“媽，我只要和兒子交談兩句，就知道他放學后去哪里了，您何必騙我呢？您帶著兒子騙我，不是教他從小說謊嗎？”

婆婆低頭不語，拿起遙控器點播《虎媽貓爸》看。

我知道：在這個家里，我是外強中干的“貓媽”，貌似我擁有話語權，實則無法左右隔代教育；婆婆才是真正的“虎奶”，貌似處處忍讓，卻有強大的教育觀。她臉上寫滿“不服輸”的表情。我很清楚：只要我繼續從事這份晚歸忙碌的工作，她就會給孫子“早教”到底。

4

那天，我氣呼呼地帶著兒子逛馬路，心里有種辭職帶娃的沖動。走著走著，兒子問：“媽媽，你為什么不喜歡奶奶？”

當我想否認的時候，兒子說：“奶奶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會蹲下來，而你不會。奶奶會陪我去玩滑滑梯，而你只帶我逛商場……”

兒子指著路邊的防撞欄問：“媽媽，這個防撞欄一個人會不會很寂寞，他也需要朋友。你們大人都好忙，沒人理他……”這番話，猛然間敲醒我。是啊，兒子每次路過這里時都走得很慢，我一邊拉扯他，一邊打斷他想說的話，拼命拽他趕時間。

兒子說：“奶奶懂得防撞欄，也不催我。”

我沒有反駁兒子，他的話雖然簡單，卻很深刻。我一直認為小孩要待在鳥語花香的自然環境中，待在寓教于樂的教育環境中，才能培養想像力和審美力。我怎么也沒想到：兒子竟在喧嘩危險的馬路上，找到了一個“防撞欄朋友”！我更沒想到，自詡教育專家的我，一直忽略這件事，而那個在我眼中只會填鴨教育的婆婆，竟然完全理解他的想法！

我靜靜地陪他在那里呆了很久。兒子跟防撞欄“聊天”時，我也反省很多。或許，我一直活在對婆婆的偏見里。倘若她不是我的婆婆，也許我會像鄰居們那樣尊重她；就是因她是我最近的人，我才要固執一套與她相反的理論，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與優越。

4

回到家，婆婆正在和一個學生打越洋電話。對方曾是婆婆幫補多年的貧困中學生，如今已是美國耶魯大學的訪問學者了。婆婆與這個學生之間，一直保持著親密的聯系。

婆婆說：“人老了，什么都不合潮流了。媳婦說我的教育理念落伍，跟不上國際化。唉，還是我的孫子了解我。那天，我們一起經過路邊的防撞欄，他說‘奶奶，這個防撞欄好孤單，就像你一樣。……”

聽到婆婆這么說，我心里翻騰起來。她那落寞蒼涼的聲音，讓我想到了去世的公公，想到她這些年寡居的孤獨。我嫌棄她沒想像力，不懂藝術，不會教育，卻從未認真思考過她的出發點。她一直忍辱負重，不和我正面沖突，甚至煞費苦心地進行偽裝，何嘗不是對我們的愛與遷就呢？……

掛掉電話，婆婆打開電視。她眼神很散漫，心不在焉地在想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對我說：

“這部電視劇拍得好，如果家人們的教育理念不一致，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孩子。反正，咱們倆總有一個人要放下。唉，我掙扎了很多天，我教了一輩子書，放不下自己的面子……畢竟，教育權在父母手里……我還按你說的，把興趣班都退，就給他吃飽穿暖……”

婆婆這番掏心窩子的話，說得我慚愧起來。我們為教育問題，冷戰熱斗到如今，我貌似贏了，卻一點都不開心。我眼前浮現起那個防撞欄。在喧囂熱鬧的大馬路上，它沒有伴兒，沒人注意她，沒人跟她交心……

我靠近婆婆坐下來，輕輕握著她的手：“媽，我想通了，教跟不教知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好好溝通……你不是想回老家掃墓嗎？我下個月休年假，咱一起去！”

兒子沖了進來，開心地抱著我們。我對兒子說：“你奶奶是很了不起的老師，桃李滿天下。”

婆婆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她連忙擦擦眼睛去燒飯。看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背影，和坐在凳子上剝毛豆的兒子，我心里感到沉甸甸的踏實。我必須感謝婆婆：她教給兒子勤勞、好學、聽話、博愛等品格，還有什么比這些更重要呢？

點評：在現代家庭中，很多矛盾都圍繞著孩子的教育。事實上，對孩子“填鴨”還是“散養”、“富養”還是“窮養”、“民主”還是“嚴厲”，這些貌似矛盾的教育方式之間應該不是“你死我活”的斗爭，而是建立在理解、尊重、相愛的并存與互補。親人之間應該積極溝通，大原則統一，小事情靈活，這樣才能其樂融融，子孫蒙福！（責編/詩坤ranbaoma@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