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鳥的夏天

海煙

死難者

1

這是天府之國

縱橫交錯的大地

糧食豐足 森林茂密

這是 煤之鐵的大地

黃金的大地

棉花小麥米谷豐收的大地

飛禽和走獸的大地

這是一個理想國

有著不斷擴展的光榮的前景

2

鐵拋的聲音 汽笛的聲音

輪船的聲音 江水悠悠

流向遠方的聲音

農人們耕田的聲音

小孩子讀書的聲音

街市上人潮喧嘩的聲音

是我們日夜喜愛的大地交響樂

3

當這里成為了戰時首都

——陪都，我親愛的山城

你便成為

侵略者眼中

那顆無比堅硬的釘子

行將臨頭的絕不是普通的戰爭

而是一場漫長的血與火的洗禮

一場人類歷史上

史無前例曠日持久的戰略轟炸

4

那披著黑色尸衣的炮彈

掛著一張張地獄的臉

那濺起的火舌

蔓延在 城市的中心

玷污了陪都的山水

燒盡了無數的房屋與街道

那么多苦難的靈魂啊！

在熊熊的火光中像煙塵一樣

無聲無息消散了

5

更多的是 無家可歸的人民

在逃亡的路上

廢于奔命 這時除了他們的

憤怒和恐懼

別無它物

他們彎腰駝背地走著

有的 背上捆著嬰兒

有的 肩上擔著行李

瞎眼的 跛腳的 懷孕的

像小溪 注入大河

這一條流動的逃亡之河啊1

6

請為我 打開一扇沁涼的門吧

我那含淚敲著的門——

做為一個亡靈

一個冤死的亡靈

一個被炮彈炸過

被火焚燒過的亡靈

我疼痛了那么多年

熱啊！如今我仍舊熱啊

渾身仍舊燃著 熊熊大火

以及我靈魂上的

仇恨之火

7

我是這里的死者 一個

為另一些死者

哭靈的人，一個

為另一些靈魂

喊魂的人 我們仍舊

在這一叢一叢的火中

在朝天門碼頭的火中

在兩路口的人中

在都郵路和十八梯的火中

在無以累計

大街小巷噼啪燃燒的火中

輾轉 煎熬 永不超脫

8

孩子 媽媽被炸傷了

媽媽很疼

包括 心靈上的疼痛

媽媽的臉 被

卑劣的黑色塵煙

玷污了

媽媽破損衣服下的乳房

也被 染成了黑色

但是媽媽的乳汁

那將繼續 養育你的

乳汁 是干凈的

就像這個民族一樣干凈

9

孩子 別哭

快快爬過來 吃一口

媽媽的奶

原諒媽媽 不能

像往常那樣 摟著你

媽媽的手

受傷了 媽媽的腿

也受傷了

但媽媽 還有一對完好的

乳房 還有干凈的乳汁

你吃著它

就會長大 你長大了

就要 記住今天

永不忘記

10

我的愛人

我知道

你已經死去了 你

靜靜躺在

離我不遠的地方 沒有

動彈一下 血

正從你的身體下面

像小河一樣 汩汩流著

我的愛人啊 你死了

我將帶著你的仇恨

替你活著

一直活到 云開霧散

一直活到 東山再起

我們一直活著

是為了看到

魔鬼倒下的 那個時辰

11

還有我的女兒

我那圣潔無比的

花朵般的女兒

死在一堆

殘肢斷臂的 尸體里

她躺在那兒

不哭不笑

不吵 不鬧

她躺著的 那個地方

有一灘血 緩緩流著

前一刻還粉紅的小嘴兒

現在已成慘白的花瓣兒

12

我那圣潔的

美麗女兒啊 剛滿三歲

剛滿三歲 就死了

死在 猙獰的炮火里去了

昨天還微笑著的花朵

今天就枯萎了

這一刻 她躺在灰塵中

與世隔絕

只有風兒 能聽見

她的哭泣

只有風兒

在撫慰著祖國的創傷

13

這是一個無鳥的夏天

我們被悲傷擊中

我們遭遇收割者

像一種鐵 擊打著另一種鐵

我們怎能忘記

那強加給我們的痛苦

和那些 每日每夜

滴落的血淚

我們將永世不忘

那牢牢釘在身上的

恥辱——

14

像這些廣闊的草地

滔滔不息的河流

——重慶

你也同樣廣闊和滔滔不息

你是一個標記，一個象征

人類的命運和力量

和你是多么相同

永不認輸

永不放棄

永不 永不 永不

15

這些被炸死的人

這些被焚燒的人

有一天

勢必被喚起

這些人將充滿力量

像一支支

悲憤的短笛

在你們虛假的追思上

響起……

16

把百合交還給深谷

把雪蓮交還給高山

把夢 交還給寧靜的夜晚

把人性交還給他們的身體

把那已經不在他們身上的美好

交還給他們，讓他們羞愧

讓他們悲傷

為無數隕落的生命

讓他們，在這世界

重新認識 陽光和雨水

讓他們

在收獲季節的 麥穗中

不再有殘暴的欲念

而只看到

大地祥和 風吹麥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