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慶炳
1958年冬天,在新一教室(編者注:獨立一間的平房階梯大教室,在學16樓西北角位置)里,我走上講臺,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我們開始講文學的類型。”就這樣,在臺下四百雙渴望知識的眼睛注視下,我開始了留校教學的生活。
為了準備第一堂課,我不知下了多少工夫,真是體味到了當一個大學老師的不易。因為過去沒有寫過講稿,于是要模仿人家的東西,還要逐字逐句改。這時候還談不到什么創(chuàng)造,無非就是把現成的知識,做個梳理概括。
文學的類型是個較為淺顯的題目,國外是三分法,中國是四分法。三分法,就是抒情類、敘事類和戲劇類。咱們中國呢,就是小說、詩歌、散文、戲劇。那么就要講這些文體與題材的特點。關于特點,有很多教材都可參考,但是怎么取舍這些論點,費了很大工夫,我簡直是用出了所有的聰明才智,還經常開夜車。我很重視自己的第一課,終于能把第一課的講稿拿出來了,就請黃藥眠先生看稿子。黃藥眠先生翻了幾頁,卻說:“你這個字啊,寫得太差了,不好認。”然后讓一位年輕講師幫我謄寫了一遍,再請黃藥眠先生看。黃藥眠先生說:“寫得太全太多了,有很多東西不是某個文體的特點,而是所有文學體裁的共有特點,這些你總體上講幾句就夠了,要刪掉?!彼栽谒闹笇?,我開始做修改,真是不知折騰了多少遍。終于到了新一教室,面對400個學生,我講出了“今天,我們開始講文學的類型”,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站講臺。
我的第一課啊,講的是非常失敗的。為什么說非常失敗?因為我離不開講稿,我不能脫稿來給大家很生動活潑地說明一個問題,或者是把一個例子解剖得很細,我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我這個課,大家聽起來有條理,但實際上就是一般的知識,還是靠念講稿念出來的,不是從心里面說出來的。現在,習近平主席主張甩開講稿來講話,這個非常重要,能說出來的東西這才是真東西。你真懂的東西,才能脫開講稿說出來,而不懂的東西只能念,念過去了可能你不懂,學生也不懂。
我想,我讓那400個學生感到失望了。當然,后來我還上了幾次課,慢慢有些提高,但總的來說,講得都不是很好。對我而言,不可能一上臺就能夠那么從容,能夠盡情地發(fā)揮,就像小孩剛剛開始走路,還在蹣跚學步的階段。下課后,我非常難過,嗓子也講啞了,出了一身大汗,可是課卻失敗了,這就是我的第一課。當時,也有別的老師坐著聽我的課,看我講得怎么樣。他們也感到不滿意,給我提了意見,于是我陷入了教學的困境。
由于講課的失敗,我在文學理論組待的時間不長,便發(fā)生了工作的變化調整。在當時教研室主任同時兼系副主任的提議下,硬是把我排斥出了文學理論教研室。系里沒有辦法,只好把我調到學校的教務處。
教務處分為三個單位,一個是教務處,一個是社會科學處,一個是自然科學處。我就在社會科學處的一個科當科員,每天要上8小時的班,上班的時候只許看報紙、喝茶,但是不許看書。其實,那時社會科學處也沒有多少工作,所以白天這8小時過得非常漫長、枯燥、沒意思,但是又不能不去??梢哉f,這就是我在留校以后遭遇的第一個挫折。
但也是在這過程中,我開始了思考:怎么能夠提高我的業(yè)務水平、學術水平,返回中文系。于是我就開始研讀《紅樓夢》,一方面因為我對《紅樓夢》的確有興趣,另一方面正好遇到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當時毛澤東的口號是“勞逸結合”,希望大家縮短工作時間,休養(yǎng)生息。但對我來說,那是關鍵時刻,是決定我還能不能夠繼續(xù)走文學研究道路的關口。所以,我把《紅樓夢》真的不知讀了多少遍。毛澤東說要讀五遍,還有人說要讀十遍,我讀《紅樓夢》啊,肯定不止十遍。我印象里,《紅樓夢》這一百二十回的章目,我是全部都能背誦的,又有幾章我也能夠背誦。據我所知,全中國能背誦《紅樓夢》全本的,只有一個人———茅盾,他能把《紅樓夢》從頭背到尾。你要說背詩詞、背古文,這都比較容易,但是要背一部長篇小說,這很難的,但是我當時就沖著這個目標努力的。我先把一百二十回的章目都背下來,然后把一些比較重要的章節(jié),特別是介紹性,比如說“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像這些帶有概括性的章節(jié),我都背下來了。林黛玉第一次出現在賈府那一回,我也背下來了。我把《紅樓夢》弄得滾瓜爛熟,到最后我的論文寫完以后,我的腦子都還沉浸在《紅樓夢》中。
1962年年底,我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高鶚續(xù)紅樓夢的功過》。這篇文章經過中文系五個教授的鑒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黃藥眠先生、鐘敬文先生,他們寫的鑒定就是“思想文字皆好,可以在學報發(fā)表”。
那時候,我們發(fā)表文章的陣地是很少的,《北京師范大學學報》也是剛創(chuàng)刊,青年教師甚至教授要發(fā)論文都不容易。我的論文受到好評并在學報發(fā)表以后,總支決定把我調回教學崗位。這樣,我就又回到中文系,還回到文學理論教研室。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1963年夏天,中宣部來北師大,要搞一個“整黨試點”,專門批判知識分子中走“白專道路”的人。這些人說:“人民內部矛盾當中,有一部分人想成名成家,不想為黨工作,要批判這些人。”結果就是,中宣部來北師大搞“整黨試點”的中心任務就是各個系都要抓出兩個人來,一老一少。在我們中文系,老的就是郭預衡先生,他研究散文與魯迅,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在《光明日報》不知發(fā)了多少文章,連《紅旗》雜志都請他寫魯迅,這被當作“白專道路”的典型給揪了出來。然后,我也被揪出來了,說我在困難時期,不好好響應毛主席“勞逸結合”的號召,竟然去寫《紅樓夢》的論文,想成名成家,這不是“白專道路”是什么,頭腦中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
這樣,就開始了對我們的批判,整整批了一個月,還貼大字報。最后,我得了肺炎,住進了校醫(yī)院。但是黨組織對我還算好,當我病快好時,他們也決定不再開批判會了。然后,總支的副書記——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女同志,到我的病房來征求我的意見:“經過組織研究,決定派你到越南去工作,到那去當專家。但是越南現在是炮火連天,河內也遭受了轟炸。你去的學校是河內師范大學,有一定的危險。你自己選擇一下,去還是不去。”連想都沒想,我就趕緊說:“我去,我不怕死。”我想啊,到那里我就能夠靜靜地讀書、靜靜地備課、靜靜地給學生講課了,也就可以不參加國內的這些政治運動了。事實也證明,我1963年去了越南,1964年就是“四清”,所有的人都被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