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格賴斯意義理論的再思考

吉錫媛

內容摘要：格賴斯的意義理論是語言哲學界和語用學界的重要論題之一。正確認識這一理論不僅有助于對意義研究的理解，也有助于加深對交際過程的理解，提高人際交往能力。本文在簡單回顧格賴斯意義理論的基礎之上，對該理論進行了簡要評述，以期對正確理解該理論做出貢獻。

關鍵詞：格賴斯 意義 說話人意義 意圖

一.引言

意義問題的研究是語言哲學研究的基礎和核心內容之一。對于“意義是什么”這一問題，傳統的邏輯分析學派和日常語言學派給出了不同的解釋方案。作為日常語言學派中的一員，格賴斯注意到了話語意義同說話人意義之間并不總是等同這一常見語言現象，提出并建構了“格賴斯意義理論”系統，對意義問題的研究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二.格賴斯的意義理論

1.自然意義與非自然意義之分

格賴斯對其意義理論系統的構建是建立在對自然意義與非自然意義的區分之上的。在他看來，區分自然意義與非自然意義，關鍵的一點是看有沒有人為意圖涉及在其中，因為交際過程涉及說話者意圖的傳達和聽話者意圖的識別。格賴斯進一步指出非自然意義才是交際的基礎和核心，他其后的意義理論也是在非自然意義理論的基礎之上發展而來的。

2.說話人意義的構成

在格賴斯的意義理論系統中，說話人意義是一個立體的概念，包括所言（what is said）和含義（what is implicated），其中含義又可進一步區分為規約含義和會話含義。格賴斯對說話人意義的討論主要是集中在對含義的討論之上的。

A.所言

對于所言，格賴斯并沒有給出一個準確的定義，不過從他的討論中可以看出，所言也是說話人意義的一個重要組成方面，指的是話語除了規約含義以外的常規意義。對所言的理解要依賴于話語的語言形式，并且所言是具有真假值的命題內容。

不過，盡管所言同話語中詞的常規意義緊密相聯，很多時候對所言的完全理解還需以下知識：a）所指的確定;b）話語的說出時間;c）在話語說出的特定場合中所說的詞組的意義（Grice 1989：25）。換言之，盡管所言主要受話語的語言表征（話語中所使用的詞語及其組合方式）制約，它的完整表達同樣也需一定的語境支持。例如，對于He is in a grip of a vice這句話的所言的確定，我們就需知道he所指的具體對象，另外我們還需要根據話語所說的特定場合來確定in a grip of vice的意思是指“沾染了一種惡習”還是“被老虎鉗夾住了”。

總之，正確理解“所言”是十分重要的，因為理解話語的字面意義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抓住說話者背后的意圖;另外，正確理解所言也有助于將“所言”和接下來討論的“規約含義”區分開來。

B.含義

格賴斯在其理論中引入了“含義”（implicature）這一概念，以期對日常交際中的常見現象進行說明，即說話者想要表達的意義并不總是等同于話語的常規意義---“所言”，而經常是傳達了另外（額外）的意義，并且這種意義在具體語境往往是更為重要的內容。格賴斯將這種同說話者的意圖和語境有著更為緊密聯系的另外（額外）的意義稱為“含義”，并進一步將含義區分為規約含義和會話含義。

對于規約含義這一問題，格賴斯只對其進行了簡單討論，并沒有深入探討;不過，這種概念的提出仍然有著重要意義。規約含義的生成同某些特定詞語或語言結構的規約特征密切相關;這種規約含義既不影響話語的真假值，也不能被取消。我們來看一個規約含義的例子：He is an Englishman; he is，therefore， brave.格賴斯認為，說話者在這句話中暗含了而非直接說出了這樣一種意思：“他是英國人這一事實就意味著他具有‘勇敢這一特質”。這種含義是由“therefore”一詞傳達的，“這個詞暗示著前后兩個事實之間有著一種因果關系。

與規約含義相對應的另一種含義是會話含義，這種含義是格賴斯的關注點所在，并且他也詳盡地闡述了這種含義的生成機制和推導模式。我們簡要回顧一下格賴斯的會話含義理論。

1.合作原則

通過你正交談的目的或方向，在交談的現階段，使你說的話符合要求。

A.質的準則（the maxim of quality）

努力使你的話是真實的：

1）不要說自知是虛假的話;

2）不要說缺乏證據的話。

B.量的準則（the maxim of quantity）

1）所說的話應包含交談目的所需要的信息;

2）所說的話不應包含超出需要的信息。

C.關系準則（the maxim of relevance）

要有關聯。

D.方式準則（the maxim of manner）

說話要清楚明白：

1）避免表達晦澀;

2）避免歧義;

3）要簡潔（避免不必要的啰嗦）;

4要有條理。（鮑明捷，2009：4）

格賴斯認為，人們在交際中會共同遵循這些基本準則來保證交際的順利進行。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交際中，更為常見的現象似乎是交際者并非嚴格遵守這些準則或者交際者公然地違反某個或某些準則的情況。因此，有些學者提出了“合作不必是原則”的說法（例如，錢冠連，2002）。不過，格賴斯認為，這些只是“表面上”的“不合作”，其本質仍然是合作的。他指出，（基本）遵循合作原則或公然冒犯某些原則都可能產生會話含義。格賴斯提出的合作原則及其準則并非是交際的指導性準則，也并非人們在交際中必須遵守的;其重要意義，更準確來說，在于這些準則提供了一個“參照標準”，通過比照，人們可以將交際中的會話含義推導出來。我們看一個格賴斯給出的例子：

1）A：I am out of petrol.

B：There is a garage round the corner.

2）Of a man known to have broken up all the furniture， one says He was a little intoxicated.

格賴斯認為，例1）中的B說話人并沒有違反任意準則，其回答同A的問題有關，但是說話人暗含而非明說了說話人可以從加油站加油。這種情況也就是格賴斯所說的遵守合作原則也會產生會話含義的情況。例2）中的說話人則公然違反了“質的準則”，從而產生了特定的含義，達成了特定的效果。

除了確定會話含義的存在之外，格賴斯還進一步將會話含義區分為“一般會話含義”和“特殊會話含義”。“一般會話含義”和“特殊會話含義”之間的區別在于后者的語境依賴性較于前者來說更強，只有在特定的語境下才會產生;而前者的產生則主要依賴于語言形式，在不同語境中都一樣。例如Some of the guests have already left這句話在任何語境中都可推導出這樣一種會話含義即“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已經離開了”，這種含義就是這句話一般會話含義。但是，在不同的語境中，這句話則會產生不同的特殊會話含義，比如在詢問時間是表示“天已經很晚了”或在詢問某人是否在場時表示“X可能已經不在這里了”，等等。

三.對格賴斯意義理論的再思考

1.格賴斯意義理論的貢獻

首先，格賴斯的理論將意義問題同人的意圖聯系到一起，使語言哲學的關注中心從傳統的對語言形式本身轉移到說話人身上來，不僅加深并革新了人們對意義問題的理解，揭示了思想同語言和現實之間的緊密關聯，而且也體現了“以人為本”的哲學關懷。另外，通過意向來闡明意義概念，從人的心理、心智角度來解釋意義，尤其是說話人意義的來源，使得對意義的研究從語言哲學方面延伸到心智哲學領域，開辟了語言哲學研究的新思路和新方法，對語言哲學，語用學和認知科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其次，格賴斯對說話人意義的區分成功地將形式語言學的觀點同日常語言哲學的觀點結合在一起，既保留了傳統真值語義理論的基本思想，同時又展示了自然語言的真實面貌。例如，“規約含義”這一概念成功地將那些一直以來都讓日常語言學家感到棘手的“問題詞”如therefore，but，and等納入其范疇，因為這些詞，一方面對相應句子的真值條件沒有影響，而另一方面對語言形式有極大的依賴性，其含義也不能被取消。格賴斯將所言和含義區分開來，明確指出除了詞語和語言表達所具有的固定的意義之外（字面意義），還存在著不固定的，依賴語境存在的含義。通過這種區分，格賴斯的理論為那些內部語義結構研究和語言邏輯結構研究無法解決的語言問題提供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傳統形式語義學的不足。

再次，格賴斯對所言和含義的區分為語用學同語義學的分離奠定了理論基礎：這種區分明確了語義學和語用學的研究范圍，即語義學的研究重心為所言，而語用學的關注中心則是含義，解決了語義學對日常語言現象“力不從心”的問題，從而減輕了語義學的負擔，同時又理順了語義學同語用學之間的關系，使語用學發展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成為可能。另外，格賴斯不僅區分了所言和含義，還闡明了這些含義的產生方式（原理），提供了會話含義的推導機制和模式，形成了相對完整的理論體系。這個理論體系是語用學的奠基石和理論核心之一，其后語用學的研究和發展都是建立在此理論基礎之上的，因而至今在語用學領域中仍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探索格賴斯意義理論中的語用思維路徑，仍然有助于我們了解當今語言哲學的淵源和走向，了解現代語用學發生發展的哲學淵源。

2.格賴斯意義理論存在的問題

格賴斯將意義問題同人的意圖聯系在一起，并且將其放到交際語境中去考慮，這無疑是意義研究中理論上的一大進步，其重要意義不容忽視;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看到，格賴斯的意義理論也存在著不少問題。本文旨在對這些問題探討一二。

首先，格賴斯的意義理論過分強調了意圖在交際中的作用，而忽視了規約的作用。例如，賽爾指出，格賴斯的語義分析方法沒有揭示說話者要在聽話人身上產生的各種效果與意義這一概念之間的聯系，而且沒有指出在多大程度上意義是個規則或規約上的問題。我們認為，話語的規約意義同說話人意圖之間關系應當是相互的、雙向的，格賴斯過分強調了意圖對意義的作用，但卻沒有反向為之。我們當然不能用任意的話語來表達任意的意圖，因而規約意義對意圖的制約作用也應當得到關注。

其次，有關以說話人為中心的意義構建和交際中意圖意義的識別問題。縱觀格賴斯的理論，我們不難發現，聽話人對交際意圖的識別也是格賴斯意圖意義的一個重要方面。比如，格賴斯指出，“說話者A以x表達非自然意義實際上就是A試圖通過讓聽話人領會自己的意圖”;同樣的，在其后的會話含義理論中，格賴斯也指出，會話含義指的是交際中說話人意欲表達的并且被聽話人識別的那種意義。顯然，格賴斯沒有考慮到交際的復雜性。說話人和聽話人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而意圖問題又是不可見的心理活動，聽話人所識別出的意圖偏離說話人的意圖是一種正常而經常的現象。在這種情況下，聽話人所識別的意圖是否能夠被算作會話含義呢？另外，如果說話人確實有著某種意圖意義，但是出于某些原因，聽話人并沒有識別出聽話人的意圖，或者聽話人識別出了某種說話人并沒有意味的意圖，那么，我們還能否說這時候仍然存在著會話含義呢？其實，正如某些學者指出的，（例如，馮光武，2006），格賴斯旨在構建的是一個以說話人為中心的意義理論體系。但是，格賴斯對聽話人作用的強調卻又起到了誤導作用，格賴斯指出的產生會話含義的三個必要條件是：1）說話人被假定是遵守合作原則;2）假定說話人知道或認為要將其說（或似乎說）p與1）統一起來， 就需要q;3）說話人認為（也期待聽話人能認為他認為）聽話人有能力或憑直覺領會2）中提到的假設是必需的。我們可以看出，這三個條件都是從聽話人的角度出發的，并沒有涉及到與聽話人意圖有關的內容。（有些學者（如Levinson，2001;Davis，2008）便將聽話人意義等同于說話人意義，并對格賴斯的意義理論提出了批判）。交際過程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是說話人同聽話人雙方之間彼此互動的過程，雙方的作用都不容忽視。因而，有必要將說話人會話含義同聽話人會話含義區分開來。格賴斯理論的一大不足便是沒有區分清楚說話人意義同聽話人意義之間的關系，導致了概念上的混亂;而注意到了聽話人的重要作用又沒有對其進行論述也是一大缺憾。

最后，格賴斯對合作原則及其次準則的分類及其解釋說明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例如，其分類的理據是否站得住腳，其分類是否充分或是否有其必要性;另外，對于準則的解釋說明是否恰當---這其中最顯著的一個問題便是怎樣正確而合理地詮釋“關系準則”。格賴斯在該準則之下僅僅提出“要有關聯”，至于怎樣才算有關聯，格賴斯并沒有給出解釋說明。事實上，是否有關聯這一問題更多是由聽話人的理解而非說話人的意圖決定的，因此，在理解交際過程時，有必要將聽話人的作用考慮在內。

格賴斯的理論無疑是語言哲學史上的一次有益嘗試，不僅對意義的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加深了人們對語言交際過程的理解，觸發了對交際過程的再認識;另一方面，格賴斯的理論也促成了語用學的誕生，而且使得對語言哲學的研究趨向于多學科，多維度交叉，方法更為靈活。本文在回顧了格賴斯理論主要內容的基礎上，對該理論進行了一個簡要評述。在肯定格賴斯理論的重要意義的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其問題和不足，這些問題和不足正是其進一步修正和完善的基礎。當然，由于筆者水平有限，有失偏頗之處在所難免，因此，本文中的觀點有待于批評指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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