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國畫品賞（三）

聶鑫森

白菜為菜之王

無論南方北方，白菜皆是一種極為平民化大眾化的蔬菜，價廉而物美。碧綠的葉子、潔白的幫子、樸樸素素的色彩，卻對比得十分醒目。古人對它有個很高的評價，曰：大淡若味。淡淡的甜，故而你不會吃厭吃膩。除作菜肴外，因性寒，便具有藥用價值，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其頗為推崇。

因白菜與尋常百姓有著極密切的關系，又有“清白、耐寒”的外形內質，自古及今，文人和畫家喜歡攜它入畫，以寄托心志。

明萬歷后期，江蘇句容縣人氏笪繼良，就任江西鉛山縣令時，曾繪一株葉肥幫壯須茂之大白菜，并題款曰：“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比缓笳埵晨逃诒?，以為自誡，這便是有名的“白菜碑”。

清末大畫家吳昌碩，對白菜亦情有獨鐘。他的白菜畫得很大氣，淡墨寫幫，濃淡墨寫葉，構圖極為簡潔。他曾畫一株帶根的大白菜，配上一個帶根的紅蘿卜，題曰：“咬得菜根，定天下事何不可為？然這菜根辣處亦難咬，卻須從難咬處咬將去?！边@畫與款升華出一種人生的哲理，很是振聾發聵。

丹青大師齊白石，出身于農家，曾與田壟菜圃相廝守，畫白菜及其他蔬果無不得心應手，形神俱備。他曾很自豪地說：“余有友人嘗謂曰：‘吾欲畫菜，苦不得君所畫之似，何也？余曰：‘通身無蔬筍之氣，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齊白石畫蔬果，不是從書上學來的，是從菜圃里學來的，不光是筆墨上的功夫，筆端還帶著一種勞動人民的感情。

齊白石畫白菜，筆力特別健壯，白菜幫畫得潔白厚重，白菜葉子都是團聚的樣子，葉與葉的交接處，或由濃淡墨相滲，或少留空白線相隔，層次分明。許多方家稱他畫的白菜，有一股剛出自泥土的精氣神。

畫好，題款亦佳，透出這位世紀老人思想的光輝，歌頌白菜平凡中的不平凡，歌頌白菜清白的品格，歌頌白菜經霜歷寒的奮斗精神。這些題款，或文，或詩，充滿生活的情趣、樸素的思辨，且錄幾段：

“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菜之王，何也？”

“北方白菜味香殊，鄉味論甜總不如。可惜無名播天下，南方野菌勝蘑菇?！?/p>

“田家蔬筍好生涯，兼味盤餐自可夸。更有不勞栽種力，年年屋角紫藤花?！?/p>

著名畫家、教育家張汀，在《大匠之門——齊白石》一文中說：“老人始終保持樸素的勞動人民品質，自食其力，不受環境干擾。青年時代，‘朝為工，夜習畫時如此，到他進入士大夫之林的畫壇時也如此，及至晚年國內外已負盛名的時候還是如此。當一些所謂知音的士大夫認識他的才華之后，要引他去覲見慈禧，為宮廷服務，他按自已銘印‘獨恥事干謁辦，謝絕了。又有人想以他自食其力得的賣畫錢為他捐一個‘縣官，他再一次拒絕了。對上層人物的提拔，他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不食‘民膏。這在舊社會也是極難能可貴的?！?/p>

齊白石筆下的白菜，正是他人品、氣度、情感的凸現。

白石弟子李苦禪，起于貧寒，其人品、畫品深受其師的影響，他也常將白菜入畫。他畫的白菜與其師有所不同，菜幫子圓中有方，葉面只是淡淡幾小團，顯得鐵骨錚錚，有金石氣。他曾畫一株白菜、兩只柿子，全用水墨，不著他色。題曰：“世世清白圖。先師白石翁曾畫三世清白圖，余亦擬之。八二叟苦禪題記之?！睆闹锌煽闯鏊麑蠋煹某缪鲋?，以及自勉自勵之風范。

白菜，清清白白的菜。做人，豈可不清清白白乎？

秋風萬里芙蓉國

湖南到處衍生芙蓉花樹，秋風蕭瑟，霜重露濃，美麗的花光花色，卻使人身心愉悅。齊白石為湘人，對芙蓉花自然格外親近，以詩詠之，以畫為之寫照，佳作不少。他的《初見白芙蓉》詩云：“誰為乞取銀河水，洗盡胭脂去世華。不與嬌娃斗容色，生來清白作名花。”

木芙蓉的別號很多，如木蓮、華木、地芙蓉、拒霜花。還有個雅稱——秋江主人。木芙蓉農歷十月開花，正逢荷花凋落，故白居易在《木芙蓉下招客飲》一詩中說：“水蓮花盡木蓮開?！币蛩绊毜铰逗接袘B，為經霜悒稍無香”（唐·黃滔《木芙蓉》），“秋勁拒霜盛”（宋·趙佶《芙蓉錦雞》），故被譽為拒霜花。

木芙蓉為落葉大灌木或小喬木，高達二至五米，葉片大而呈掌狀，作淺裂；花型大，花期長，歐陽修稱它“獨伴霜菊槁”，其實它的花期比菊花更長?；ǖ钠贩N有大紅千瓣、白千瓣、半白半桃紅千瓣，以及黃芙蓉。更有三醉芙蓉者，一日間變三色，早白，午桃紅，晚深紅，最為名貴。

正因為它拒霜抗寒，持節堅韌，又姿容雅麗，不染塵俗，歷代詩人無不傾盡熱情歌之詠之，而畫家亦爭相繪之。宋代的趙昌，被譽為“花傳神”，頗愛畫木芙蓉，蘇東坡曾在他的畫上題詩。此后的花鳥畫家如陳淳、徐渭、陳洪綬、八大山人、惲壽平、華巖、趙之謙、任伯年等，皆有木芙蓉畫作傳世，而且風格各異。例如八大山人畫此簡潔概括，不拘形似；徐謂則筆墨淋漓，落落大方；華巖獨以清秀婉約、溫文爾雅為能事；吳昌碩講究闊大的氣勢。齊白石畫芙蓉花，注重雄奇厚重，又不失天真自然。

齊白石畫白芙蓉花，但更多的是畫紅艷奪目的紅芙蓉花，既有工筆，也有大寫意。

工筆者如《芙蓉蜜蜂》，以淡藍作下垂一枝，枝上生一葉，葉子是先以濃藍勾筋，再以淡藍、稍濃藍層層暈染，顯出葉上有茸毛的狀態。枝端綴一朵花，粉紅染出花瓣，以稍濃紅勾出瓣紋。花心上再畫一只工細的蜜蜂。

大寫意者如《秋趣》，以濃淡墨畫枝及葉，或正或側，以濃墨勾葉筋。盛開的芙蓉花三朵，一大兩小，畫法是以淡或稍濃的洋紅，涂出重重花瓣，再以濃紅勾出瓣紋。紅花襯著墨葉，光彩熠熠。畫面簡潔而有空間感，盛開的芙蓉花沉沉低墜，顯出霜露濃重的意境?；ㄏ乱恢还すP蟈蟈正在爬行，倍添生機。這是齊白石寫意之花與工筆之蟲相結合的格局，兩者互襯，十分自然。

齊白石九十六歲時所作《芙蓉鴨子》，幾枝芙蓉花從上向下斜曳，淡墨寫枝干，稍濃墨涂葉，濃墨勾葉筋；三朵盛開的花，兩正一背，還有一個未開的花苞，畫法是先以濃紅勾出花瓣和瓣紋，再以稍濃紅或淡紅涂染，花瓣上還有“留白”，表現出光感。畫的下部是水和一只鴨子。

齊白石的弟子崔子范，畫芙蓉花以奇拙、渾厚取勝。在《崔子范寫意花鳥畫》一書中，介紹了他畫芙蓉的技法：中鋒淡墨畫出芙蓉枝；側鋒淡墨畫葉，以濃墨勾葉脈；用濃墨勾出花朵和花苞，花瓣圓中有方，然后以曙紅染花。在畫花朵上，吳昌碩則以曙紅調白，一筆一瓣“聚”成花型，待稍干，以濃白勾花紋；其葉以淡墨寫之，以濃墨勾簡略的葉脈；枝用淡墨寫成，如書法然。

木芙蓉原產于我國，種植面積極為廣闊，相傳蜀后主孟昶最愛此花，命人在成都城中遍植，秋風起時，滿城花團錦繡，故成都又名蓉城、錦城。而甌江溫州一帶，亦栽種較多，故甌江別名芙蓉江。古時的湖南，水芙蓉（荷花）、木芙蓉隨處可見，唐人譚用之曾有一首《秋宿湘江遇雨》：“江上陰云鎖夢魂，江邊深夜舞劉琨。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所以湖南又有“芙蓉國”的美譽。毛澤東在《答友人》一詩中，便用了這個典故：“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