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
作為材料講,我的墨很簡單,倒半瓶“一得閣”,放在一個瓷盆里,讓它慢慢地變干、變濃,畫的時候再用小勺舀一點滾水調一調。否則剛倒出來的新墨太稀,畫起來就單薄。以前人也有硯臺不洗的,叫宿墨。黃賓虹、關良等就愛用宿墨畫畫。
早年,我不敢用墨,畫畫大多是單而極細的線,心很想放縱一下,手卻老是使不上力。就開始多寫字,我迷老顏的《麻姑》和《家廟》,整天寫,上了癮,什么事都不愿意再做,連吃飯睡覺的心思都不太有。那時候我正單身呢,一個人在北京漂,沒人有權利來“硬勁”照顧我,我扛了三麻袋花生,兩大箱可樂放在家里,鎖了門,拔了電話,拼命地跟《麻姑》、《家廟》、《魏碑選》、八大、青藤、齊白石這些字帖、畫冊叫板。餓了就剝一把花生,渴了就灌半瓶可樂,困了,就找一盤最無聊的三級片,看不了兩分鐘,馬上就睡死,醒了,就爬起來,也不洗臉、刷牙,連表都懶得看,接著再過癮……幾個月以后,筆底下的力量就見長,筆道開始變粗……就在這段時間,阿城從美國回來,被我拖來玩過一次。我把塞滿了床肚底下的一大堆黑漆麻烏、亂七八糟的畫和字都翻出來給他看,這家伙憋半天給了一句評語:“就連古人一塊兒算,使這么大勁兒的好像也沒有。”被這個大哥級的朋友表揚了一下,我那份歡喜當然是非同小可,連忙討好他說:“你挑一張吧。”他翻了一會兒,大概是拿不定主意該拿哪張,就罵起來:“他媽的,不帶這么折磨朋友的。”我趕緊給他挑了一張亂七八糟寫了好多字的,他挺喜歡,我當然也很高興。
可我還是不很敢用墨,還是有點怕,怕什么呢,好像是怕水。水少了,墨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意思,像個公鴨嗓子被人掐著脖子唱歌;水多了,又會灘在紙上,古人管這種灘在紙上沒有力氣的墨叫“墨豬”。呃,“墨豬”!我真想刻一個圖章,就用這兩個字,跟自己調侃一把。恰恰在這段時間,劉驍純先生等來組“第三屆中國油畫聯展”的稿,我就又開始瘋狂地玩油畫,昏天黑地地又畫了兩個月,把這個展覽混過去之后又來畫水墨,突然發現不一樣了。畫“油畫”的時候,筆攪在調色油和顏料里,總覺得自己在跟鋪馬路的瀝青打交道;突然回到宣紙上,就舒服多了,心里想老子馬路油都不怕了,還怕水嗎。也許這是所謂第七個燒餅,我開始怎么畫怎么開心,墨豬也好,公鴨嗓子也好,都跟我沒關系了。喜得我不停地打電話給各路朋友,告訴他們我現在不怕水了,人家以為我參加了游泳隊。跟打麻將的人和了大牌一樣,我更不舍得睡覺了,每天瘋過癮,一天大概也就睡兩小時左右,過了個把月,突然小便蠟黃,惡心,渾身無力,朋友把我弄到醫院一查,我得了很嚴重的肝炎。我這才知道,過癮是要付代價的。
還好,我竟然又沒死,現在又能胡畫畫、亂寫“詩”了,真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