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萍
摘 要:語言接觸引起語言變化,借詞就是語言接觸而引發的語言變化現象之一。日語借詞在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和往來過程中產生,是現代漢語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從語言接觸的角度分析了日語借詞進入漢語的四個階段,并從詞語借用形式、詞性及分布領域以及借用途徑等角度探討了漢語中日語借詞的特點。
關鍵詞:語言接觸 ?日語借詞 ?特征
★基金項目:武漢理工大學自主創新研究基金項目“漢日詞匯的相互吸收及影響”(項目批準號:2013-Ib-108)
語言由于受到內在或外在的壓力,會經常發生變化。而外在壓力中最主要的因素就是由于與不同國家或地區接觸而產生的語言借用。中日兩國同屬于漢字文化圈,自有了語言漢字交流以來兩國就一直存在語言接觸,并由此而產生了詞語的借用,古漢語時期開始,尤其是近代以來,來自日語的借詞在漢語中的數量逐漸增加,并對現代漢語產生著持續的影響。
一、語言接觸與漢語中的日語借詞
眾多語言學家認為,語言演變有“內部因素促動的演變”和“接觸引發的演變”兩種類型。對于絕大多數“語言演變”現象而言后一要因居多。語言接觸是指某個特定的語言個體或語言社團同時熟悉并使用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語言。任何一種語言在發展變化的過程中都會發生語言接觸,語言接觸及其產生的影響常常會引起語言的變化。王曉(2009)認為語言接觸、語言影響和語言變化三個概念的關系可以表示為“語言接觸→語言影響→語言變化”。[1]出于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交往需要而產生語言接觸,該接觸及其影響所引發的語言變化現象之一就是借詞。
何培忠(1986)指出:“由于歷史、地理以及文化交流等各方面的因素,漢日語之間曾經互相產生過深遠影響,該影響顯現表現在詞匯方面……漢語中使用一些日語詞甚至日語語法,正是日語對漢語產生深刻影響的體現。”[2]中日兩國地理位置相鄰,自古以來交流頻繁,有著長期的語言接觸,漢日詞匯的互借現象正是漢日兩種語言接觸的產物。
二、日語中的漢語借詞的概況
馬西尼(1996)將日語借詞分成三類:日語原語借詞;回歸借詞;來自外語的日語音譯詞和日語新詞。[3]日語借詞在現代漢語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高名凱、劉正琰的《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1958)中列舉出的1270條外來詞中,日語借詞為458條,占外來借詞總數的36.1%。《漢語外來詞詞典》(1984)中,增刪后的日語借詞收錄總數892個。由于涉及詞源考證等因素,到目前為止,漢語中的日語借詞數量尚無定論,但是日語借詞在漢語外來詞中的數量之大是毋庸置疑的。另一方面,日語借詞在漢語中也表現出了強大的生命力。作者以馬西尼《現代漢語詞匯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一書附錄2中的《十九世紀文獻中的新詞詞表》中的173個日語借詞為對象,對其在《漢典》和《現代漢語常用詞匯表》中的存在狀況進行了統計,得出在173個日語借詞中,除了“百貨店”“曹達”“常備兵”“電信機”“動物場”“工厰”“美術會”“試驗所”“衛生學”“心靈學”等10個詞匯外,其余163個詞匯均被《漢典》收錄,收錄數比例高達94.2%;而在《現代漢語常用詞匯表》中的收錄比例也高達85%。
三、日語借詞進入漢語的三個主要時期
在中日兩國的長期往來和接觸中,兩種語言的相互借用都不同程度的存在,并在不同的時期呈現出以一種語言向另一種語言輸出為主的特征。近代以前,漢語一直作為輸出語言向日語輸出了借詞,17世紀后半期開始,漢日詞匯的關系開始發生變化,日語借詞開始進入漢語,并在后期逐漸發展壯大,成為現代漢語詞匯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上日語向漢語輸出借詞主要有三個階段。第一個時期為古代漢語時期的漢魏、唐宋時期。第二個時期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近代漢語形成時期。第三個階段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現代漢語時期。其中,后兩個時期由于日語借詞大量進入漢語系統,并對漢語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因此被認為是日語借詞傳入漢語的兩次高潮。
(一)第一個時期:漢魏、唐宋時期
中日兩國自從建立相互往來關系,就開始對彼此產生影響,語言和文化的交流具有雙向性特征,但是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一方對另一方的影響更大。從公元5世紀漢字傳入日本開始直至晚清時期,都以漢語對日語產生影響為主,這一時期漢語處于主要輸出地位,而日語則作為接收方存在。盡管如此,該時期尤其是漢魏時期的日語仍然反過來對漢語產生著或多或少的影響。在《后漢書》《三國志·魏書》等東漢時期的史書中就出現了大量的日名音譯詞,主要為日本的國名、官名和人名。如“伊都國”“邪馬臺國”“卑彌呼”等,音譯是古代漢語吸收外來詞的主要形式。但是,音譯詞中漢字僅僅作為一種單純的表音符號存在,達不到“望字生意”的效果,也沒有發揮漢字表意的長處。因此,唐宋時期,隨著中日往來頻繁、交流范圍擴大,更多領域的日語詞匯開始進入漢語,出現了直接借用、指稱范圍更廣的“日語漢字詞”,如“藤原氏”“孝德天皇”“東海道”等人名和地名詞匯。該時期的日語借詞不再是漢魏時期的音譯詞,而是直接將日語中的漢字原封不動地借用過來。
(二)第二個時期: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
幕府時期,日本一直處于閉關鎖國狀態。18世紀20年代開始,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放寬了對漢譯洋書的限制,使得“蘭學”在該時期誕生。蘭學家們通過翻譯、辦學等多種方式,以醫學和自然科學為中心,豐富和完整了日本自然科學知識體系。一大批與醫學和自然科學的漢字新詞也應運而生,如“飽和”“表皮”“尿管”“骨膜”“后腦”“加速”“濾過”“模型”“臍帶”“器官”“上肢”“適量”“夜盲”“癥狀”“截肢”“裝置”“腺”“瓦斯”“血液”等醫學相關的漢字詞匯就出現在該時期。這些詞匯不僅對明治時期的日本學術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且其中的大部分詞語傳入中國以后一直被沿用至今。
19世紀中期,明治政府開放國門,開始向西方學習其改革經驗和先進文化制度,大量翻譯西方書籍。翻譯的內容廣泛涉及物理、化學、天文、地理等自然科學知識的多個方面。日本明治維新通過大量日譯西書移植了西方文明,成功地吸收了西方文化和技術,并將其融合到本國的政治體制改革中。甲午戰爭失敗以后,中國的一部分有識之士開始將日本看做體制和教育改革的榜樣,主張向日本學習。19世紀后期,以黃遵憲和梁啟超為代表的外交官、知識分子以及眾多的旅行者、商人遠赴日本。在日期間以及回國之后寫出了大量反映日本歷史、政治制度以及現代生活的著述和日記,該時期的《日本雜事記》《日本游記》《扶桑游記》等書籍和日記中已經出現了大量的日語借詞,這些詞后來成為現代漢語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內容。在日語借詞的引進和傳播歷史過程中,黃遵憲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其著作中出現過許多表述日本新生事物的日語詞匯,尤其是《日本國志》和《日本雜事記》中的一些日語詞匯在20世紀的中國廣為流傳。《日本國志》對于日本及其政體改革成就的信息在中國的傳播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
除了眾多游記和日記類的著述以外, 這一時期大量的翻譯日書也成了中國了解日本和西方文化的窗口,隨著日書翻譯,一大批日語借詞也進入漢語詞匯中。此外,20世紀初期,一批日譯教材的問世也使得日語借詞的傳播范圍更為廣泛。這一時期的日語借詞以日語原語借詞為主,如“百貨店”“資本”“改良”“歸納”“體操”“衛生學”“憲法”“消防”“共和”“革命”“干事”“法庭”“混凝土”等,同時也出現了如“保釋”“博士”“傳播”“倫理”“自由”“資本”“文明”“世界”“判決”“專制”“資本”“自由”等為數不少的漢語回歸借詞。這些日語借詞廣泛分布在社會科學、文化和生活的各個方面。
(三)日語借詞傳入的第三個時期:改革開放至今
改革開放以后的二三十年間,日語借詞大量涌入漢語,極大地豐富了現代漢語詞匯。20世紀70年代,我國改革開放政策開始實施,各種外來文化大量涌入,國與國之間的語言接觸也更加頻繁。恢復了邦交正常化的中日兩國由于地理位置相鄰,又有著共同的漢字基礎,兩種語言又出現了一次大融合。該時期的日本已經躋身于世界經濟強國,其在經濟、社會和文化生活方面給予中國的影響尤其深刻,隨著與日本科技、教育文化、企業管理、飲食娛樂等多方面交流的展開和接觸,一批新的日語借詞誕生了。該時期尤其是來自日本的影視文化與小說等對普通中國觀眾產生了強烈的反響。以反映日本社會問題、日本人審美觀、戀愛觀和普通生活為主體的一批影視片的傳播,帶動了一大批反映日本社會特有現象和文化內容的新詞的出現。如“職場”“研修”“高齡化”“特賣”“新干線”“單品”“大人”“壽司”“人氣”“視點”“初體驗”“敗犬”“宅男”“店長”“社會人”“放送”“料理”等,除了完整詞匯以外,還出現了帶有前后綴的日語借詞,如“超~”“~一族”等。該時期的新詞一部分是漢語中原本不具備對應意義的事物內容,還有一部分新詞是漢語中已經有對應意義的情況下,仍然引入對應日語表達的內容。如“物語”“達人”“寫真”等詞匯在引入之前已經在漢語中都已經存在對應的表達。
近十年來,越來越多的日語借詞受到年輕人的青睞并進入漢語。20世紀末,隨著日本國際地位的提高和綜合國力的增強,其社會文化越來越受到世界的關注。日本動漫產業發展成熟并成功走向世界,成為最有價值的出口產品之一,日本影視動漫成為日本在全球傳播本國文化、彰顯日本影響力的一種重要手段。在全球一體化進程中,互聯網的普及和網絡資源的共享使得日本影視文化快速進入中國一般民眾、尤其是年輕人的日常生活。日本動漫以其生動細膩的視覺效果迅速在中國擁有了一大批動漫狂熱者,也帶動了他們對日本文化的好奇和熱愛。在日本動漫文化輸入我國的過程中,一大批日語新詞閃亮登場并在年輕人中間廣為使用和傳播。如:“親子”“便當”“蘿莉”“正太”“草食男”“達人”“量販”“大學院”等詞匯, 以及“~族”“~男”“~女”“~控”“準~”“超~”等具有強大造詞功能的前后綴詞,此外,這一時期還出現了部分英文縮寫的日語借詞。如:“NHK”“ACG”等。該時期的日語借詞都或多或少與日本新一代年輕人的生活或思維方式有著關聯,其中來自日本流行語的詞匯也為數不少。正如王曉(2009)指出:“新時期引進的日語借詞,不是作為新知識、新事物的載體,而只是一種補充,甚至只是一種時尚。”[4]
四、日語借詞的借用特征
(一)借用形式、詞性及分布領域
三個階段的日語借詞,無論是從借用形式、詞性、分布領域都存在一定的特征。
從借用形式來看。日語借詞的借用形式朝著豐富、多樣化方向發展。第一階段的日語借詞最早采用直接的借音形式,即 “日名音譯詞”,后期開始采用直接借用形式的“日語漢字詞”。并在該時期完成了“日名音譯詞”向“日語漢字詞”的演變。第二階段的日語借用形式有了新的發展,在蘭學家杉田玄白提出“翻譯、義譯、音譯”三種譯詞創制的原則后,通過翻譯借用漢字形式創制了“血液”“食道”“分泌”等詞匯;通過義譯創制了“盲腸”“引力”“腺”等詞匯。還采用音譯形式創制了“淋巴”“瓦斯”等詞匯。第三階段的日語借詞的借用形式則更為豐富,多種借用方式并存。“達人”“刺身”“人氣”等直接借形詞;“榻榻米”“歐巴桑”等借音詞;“芭啦芭啦舞”“烏冬面”等音義兼借詞; “寫手”“賣場”等詞素改造借詞;“早安少女組合”等在借義基礎上增加新的漢語元素的組合借詞。此外,還出現了“NHK”等以英文字母縮寫的日語借詞。
從詞性來看,日語借詞的詞性也是呈現出多樣化發展的趨勢。第一階段的日語借詞為指稱范圍限于日本相關的國名、人名、地名和官職名稱等專用名詞。第二時期的日語借詞詞性擴大為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數量詞五種類型,如“科學”“保釋”“消極”“直接”“噸”等。此外,還出現了少數復合型詞組。如“固定資本”“個人主義”等。第三階段除了借用名詞、動詞、形容詞等幾類詞性外,還出現了大量詞綴,這些詞綴具有較高構詞能力,其中一部分還可以實現詞語的詞性轉換,如“~化”“~的”“性”等。
從分布領域來看,不同時期的借詞分布領域能反映出不同時期中日文化交流特點和社會發展狀況。漢魏、唐宋時期的中日交流以中國向日本輸入為主,且主要限于官方交流,因此日語借詞分布領域小,主要為日本人名、地名、官名等專有名詞領域。第二階段以吸收西方科學和文明為重點,日語借詞的分布領域主要為文教科學、法政、經濟、政治、軍事等領域。第三階段的初期由于改革開放的實施以及傳播媒體的發展,普通民眾了解日本的機會和途徑增多,該時期的日語借詞分布領域主要集中在文藝、經濟、體育、生活等與普通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各個方面。近十年是日本特色飲食文化以及動漫、影視、音樂、網游等文化軟實力形式對中國產生影響的階段,該類文化的受眾群體主要為中國年輕人,因此該時期的日語借詞也以年輕人時髦用語以及飲食文化、精神文化的內容相關。
(二)借詞輸入途徑及現狀
第一階段的日語借詞主要出現在《后漢書》《三國志·魏書》《宋書》等國內史書以及日本編著后進獻給中國皇帝的書卷等為數不多的部分書籍中,該時期的日語借詞主要以官方交流為傳播途徑,因此其在當時中國社會的使用范圍也極其有限,“日名音譯詞”由于音節繁多且不具備表意功能,在現代漢語中已不復存在,而一部分直接借用的日本專有地名、人名的日語借詞在現代漢語中仍然被使用。第二階段的日語借詞經由政府官員、留日學生等人,通過訪日游記、日記以及作品等形式進入漢語,另外,日譯教材和一部分詞典的編撰也為日語借詞進入漢語、穩固和廣泛傳播提供了良好的途徑和有力的保證。該時期的大部分日語借詞是現代漢語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三階段中早期的日語借詞在中日邦交正常化、兩國雙向交流較頻繁的情況下產生的,以反映日本文化特有現象和事物的詞匯為主,如“壽司”“生魚片”等,該時期的借用大都是先盛行于港臺地區,然后經由這兩個地區又傳入大陸的,該時期的借用形式也被稱為“二次借用”。此外,還有一部分日語借詞是在日語中被賦予獨特用法或新義后又重新回歸到漢語的。該時期的大部分日語借詞在現代漢語中也還在被廣泛使用。近十年的日語借詞傳播渠道呈現出多元化特征,大都隨著動漫、影視、新聞、報紙等傳播媒體進入年輕人的視野,多為流行、時髦用語。該階段的日語借詞主要以日常生活娛樂和社會文化等方面的流行語為主,另外,除了“人氣”“前衛”等少部分詞語以外,大多數只在年輕人中間流行,普及程度遠遠低于第二階段以及第三階段初期傳入的日語借詞。
五、結語
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曾表示:“語言像文化一樣,很少是自給自足的。”[5]語言接觸是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交流和往來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現象,而借詞的產生則是語言接觸的必然產物。語言的動態性和開放性特點決定了其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而不斷變化,當原有詞匯系統不能滿足表達新概念和新事物的需要時,就必然會產生創造新詞或向外來語言借詞的現象,借詞和新詞的產生與舊詞的消亡一樣不可避免。日語借詞在漢語外來詞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從漢語中日語借詞的發展軌跡來看,每一個階段的日語借詞都有其產生的特殊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隨著社會的發展和進步,日語借詞也呈現出更豐富、多樣化發展趨勢,其出現對于豐富漢語詞匯系統和推動我國社會進步都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參考文獻
[1] 王曉.從語言接觸的角度分析當代漢語中的日語借詞[J].日語學習和研究,2009(4):12.
[2] 何培忠,馮建新.中日同形詞淺說[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1.
[3] 馬西尼.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M].黃河清,譯.北京: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7:158.
[4] 王曉.從語言接觸的角度分析當代漢語中的日語借詞[J].日語學習和研究,2009(4):10-19.
[5] 陳原.語言與社會生活:社會語言學[M].臺灣:臺灣商務印書館,2001: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