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娟

父親去世于2014年11月15日6時。
殯葬了父親,心痛到無淚,記憶的信息翻騰不休。父親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映滿老屋的每一個角落。
父親是個人緣很好的人。每次回老屋,父親都會早早地準備好孩子們愛吃的零食、老人們愛抽的香煙和茶水,親朋鄰居們都會前來熱鬧一番。這種聚會的喜悅總能讓父親高興上好一陣兒。父親總說:“人活著圖的就是個人氣。”所以,離開父親的這些年,回家聚會成了我讓父親多些“人氣”的必修課。總喜歡看父親的笑臉,總喜歡聽父親貼心的叮嚀,總喜歡看父親為兒女們忙碌不停的身影,更喜歡待在父親用花草裝飾過的小院里……
然而,一切美好戛然而止于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痛。父親患上了殘酷無比的骨腫瘤。一生不曾有任何不良嗜好的父親、被村里人尊稱為“老好人”的父親、勤奮謙遜的父親沒能抗過病魔,他用堅強與樂觀在與病魔斗爭了兩年三個月后,永遠地離開了他摯愛的親人。
父親有個近門的嬸子,比父親大了十幾歲,也是父親最為親近的人,我們都叫她六奶。每次回老屋,父親都會把六奶接到家里和我們一起熱鬧一番。六奶一生無兒,養(yǎng)育了三個女兒,都遠嫁他鄉(xiāng),六奶多年孤身一人。印象中,六奶是個很講究的老太婆。無論什么時候見她,她都是那么干凈、整潔。無論做事、講話,她也都恰到好處。大家對她都十分敬重。父親生病兩年多的時間,住院比住家日子多,六奶曾托人送好吃的給父親,并讓人幫忙打聽父親的病情。她說見不到父親,很想父親,她還怕父親有個三長兩短沒人照顧她,沒人給她當兒子。彌留之際的父親執(zhí)意要出院回老屋,他說回老屋可以見見六奶,想和六奶說說話。遺憾的是,當我們把父親從醫(yī)院帶回老屋時,父親已神志不清,無法和六奶說話了。父親的突然離去,令六奶泣不成聲……六奶說父親累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孝順了一輩子。從不善言辭的六奶那里,我知道了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父親生于20世紀50年代,童年時正趕上三年經(jīng)濟嚴重困難時期。他的父母生了三男五女,父親排行老三。為了有口飯吃,4歲的父親被過繼給了同村一戶人家。父親的養(yǎng)父母一生不曾生育,父親是他們唯一的養(yǎng)子。父親的養(yǎng)父在當時是鎮(zhèn)上的一名干部,按理說父親算是有福了。然而,日子并非想象般美好。父親的養(yǎng)母是富家出身,脾氣暴躁。相處的日子里,她對父親輕則罵、動則打。當時,大家都是吃了上頓愁下頓,誰家都沒有多余的糧食。年幼的父親不懂得體諒養(yǎng)父母,一不小心飯就會多吃,一不小心衣服就會蹭破。這些對孩子來說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卻招致養(yǎng)父母對父親常常是又罵又打。
父親打小就聰明,挨了打罵后,他再吃飯時總等大人吃過再吃。為了怕把鞋子穿壞,天不是特冷的時候,父親總是光著腳走路。有年冬天,父親上了小學,親戚給父親做了雙棉鞋,父親不舍得穿,光腳踩雪走到學校被同學笑話了好長時間。父親的養(yǎng)母知道后狠狠地打了父親一頓,說父親給她丟了臉。父親小時候又瘦又小,七八歲了還沒水缸高,但他每天總能把水缸裝滿水。十來歲的父親已經(jīng)會幫他的養(yǎng)母劈柴、做飯。
一年夏天,做午飯的父親不知怎的把家里的廚房燒著了。當人們趕到時,熊熊的大火已經(jīng)開始燒起來了,大家都以為父親被燒死在火里了。人們撲滅火后發(fā)現(xiàn)父親躲在一個墻角落里,頭發(fā)眉毛全被燒焦了,嚇傻了的父親不知道呼喊和逃跑。死里逃生的父親并沒有得到養(yǎng)父母的安慰和關懷,而是迎來了養(yǎng)母的毒打。火災過后,父親又吐又拉,大病一場。那場大火也成了日后父親挨打挨罵的理由。六奶說父親天生倔強,從沒見他哭出聲過。
記憶中,父親從未提起他的過去,也從未對生活有過抱怨和放棄。我們看到的都是積極的、向上的父親。
命運給了父親一個不幸的童年,給了父親一個不一般的人生。無論生活多么坎坷,父親都堅強面對。父親從不提自己的苦難經(jīng)歷,或許是不想讓我們跟著他難過。然而,父親的這種過度壓抑給他的健康早早地埋上了隱患。
父親小學畢業(yè)就輟學了,后來參加過“大筐抬糞”、“修河筑壩”的勞動,當過隊里的記分員,跟村衛(wèi)生室的大夫?qū)W過醫(yī),會打針,會配藥。后來通過自學參加鎮(zhèn)上的教師招考,父親如愿走上教師的崗位。
父親說過:當教師是他一輩子的愛好。父親喜歡他的講臺,40多年的教師生涯他收獲了一摞又一摞榮譽勛章。父親的學生們的問候和看望,是父親最引以為豪的事情。
母親是父親青梅竹馬的發(fā)小。記憶中,父母從未紅過臉、吵過嘴,我們姊妹幾個也從未受到過父母的打罵。父親說過他是個窮教書先生,沒能讓母親和我們過上好日子。以后不教書了,他要帶母親去外面游玩,去享受一下生活,補償母親年輕時為他受的苦。父親待母親的好我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們相濡以沫的生活態(tài)度也深深地感染著我們。
我們四姐妹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心地善良,學習努力,相繼考上了理想的學校,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看到我們四姐妹都有出息,父親的滿足和自豪無以言表。
60歲的父親因長期操勞,腰腿疼是常有之事。整日忙于工作和家庭的我們卻忽略了父親的健康檢查,沒把父親的病痛太放在心上。直到父親腰部不適加重,我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帶父親去醫(yī)院檢查的結果猶如一盆冷水澆透了我們的神經(jīng),父親得了多發(fā)性骨腫瘤,已經(jīng)到了晚期,我們愕然!錯過手術時機的父親不得不接受一輪又一輪的殘酷的放化療。行過醫(yī)的父親對自己的病情也相當明白。兩輪放化療后,父親痛苦萬分,生不如死,父親第一次當著我們的面號啕大哭。我們不知道父親的哭聲里蘊藏有多少委屈和苦痛,也不懂父親那絕望的哭聲里有多少遺憾和不舍。
兩年零三個月的住院治療,父親像斗士一樣勇敢地與病魔斗爭著,渾身上下的靜脈穿刺了個遍,父親從沒因穿刺的痛而叫過苦。大碗大碗的中藥湯每天都侵蝕著父親的腸胃,看見飯就吐的父親卻能按時按量咽下母親為他煎的中藥湯。身體還能活動的父親,每天堅持讓母親攙扶著下地活動。他說他還有好多事要做,他要盡量讓生命延長些。但堅強的父親卻沒能抵擋住瘋狂的病魔,體重從170多斤降到120多斤。父親變得極度虛弱憔悴。而恰恰就在此時,父親93歲的養(yǎng)父去世了。父親得知后,一度悲傷到呼吸困難。按照父親的意思,我們用輪椅推著他回了老家,父親艱難地參加完了其養(yǎng)父的葬禮。返回醫(yī)院治療的父親情緒極度低落,病情突然加重,蝕骨的疼痛讓父親徹夜不眠。父親水米不進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近一個月。生命垂危的父親依然咬緊牙關,堅強地硬挺著,努力地讓自己清醒著。他不想早早地放棄這個曾讓他痛苦過、努力過、寄托過的世界。然而,天不遂人愿,父親在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昏迷后還是遺憾和不舍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的離去讓我對腫瘤疾病有了新的關注。
父親的生活習慣非常好,他是個非常講究的人,從吃飯到鍛煉,科學而有條理。父親長期不傾不訴、不爭不辯,把受的委屈和痛苦都埋在心里,這或許就是父親患腫瘤的重要因素。他把所有的責任和義務都扛起,“寧苦自己不苦別人”的生活態(tài)度是讓他的生命過早地走到盡頭的罪魁禍首。
原以為父親不懂享受人生,不懂善待自己。父親走后我整理他的遺物時,看到父親摘錄過一篇關于人生感悟的文章。文章中教人如何善待自己,如何快樂地生活。原來,父親是明白如何善待自己的呀,他也懂人要快樂地生活。然而,他卻沒有善待自己,也沒有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卸下對社會、對兒女的責任。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也。”父親走了,沒有盡到的孝心成了我一生的遺憾。
父親用62年的人生寫下了他人生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