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女兒”叫一聲媽媽淚花流

姍姍

冬季最大的意外和遺憾：原來你在這里

2009年1月14日清晨，北風寒意陣陣。如往常一樣，重慶市女子監獄專職心理咨詢師凌怡坐在辦公桌前，伸手拿過桌上兒子的照片，摸摸鏡框里那張帥氣陽光的臉，仿佛兒子就在身旁。

“凌醫生，到我們監區做個心理咨詢吧。有個慣偷進了監區還盜竊，令人頭痛。”獄警打來電話后，凌怡迅速趕往。

王雪，19歲，犯盜竊罪，被判有期徒刑5年。入獄一個月來，她數次盜竊獄友的東西，和獄友發生糾紛。

“報告！”隨著略顯沙啞的嗓音，一名年輕女囚走進了心理咨詢室。

雖然對方剪短了頭發，可那清秀的臉龐、圓圓的眼睛、倔強的嘴唇，還是讓凌怡一眼認出了她。瞬間，凌怡的思緒被拉回到幾年前……

時年44歲的凌怡出生于重慶，從重慶衛校畢業后成為女子監獄醫院的一名護士。她的丈夫是工人，兒子韓嘯陽光帥氣。2007年初，17歲的韓嘯被重慶巴南空軍預備役班錄取，成為全家的驕傲。

然而這年3月，韓嘯被診斷為急性淋巴性白血病。親友紛紛伸出援手，重慶市監獄系統組織了6000多名獄警捐款，韓嘯就讀的永川北山中學和巴南空軍預備役學校也紛紛為他募捐。

2007年8月，韓嘯的同學們又一次走上街頭募捐，凌怡也趕過去幫忙。在兒童醫院附近一個募捐點，有個和韓嘯年紀相仿的姑娘，穿一套白色休閑裝，清瘦漂亮。她走到募捐箱前，一下捐了2000元。

“孩子，謝謝！可是，你捐錢爸媽知道嗎，你叫什么名字？”凌怡盡管感動，但充滿了疑問，走上前去拉住女孩盤問。“給錢你拿著就是，啰里吧嗦！”女孩不耐煩地掙脫，跑掉了。凌怡怔怔地望著那個背影，那桀驁的眼神、倔強的臉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12月3日，韓嘯的病情急劇惡化，在他18歲生日那天離開了人世。

兒子走了，凌怡的心也空了。痛到極點，她習慣性地走入兒童醫院血液科病房，去給那些生病的孩子免費做護工，寄托對兒子無盡的思念和痛。2008年3月的一天，血液科一個患兒去世后，孩子的媽媽竟然吃安眠藥自殺了。凌怡徹夜未眠，那種痛，她太懂得。

為了幫更多的患者家屬，也幫自己徹底走出傷痛，凌怡考取了心理咨詢職業資格證。她以兒子的名義，捐了一筆錢給永川北山中學作為困難助學金。讓她遺憾而沒有回饋的，就是那個捐獻2000元的女孩。

“你叫王雪？你還記得兩年前，給一個白血病孩子捐過款嗎？當時我問你的名字，你不肯說。”凌怡激動得語無倫次，拉住了王雪的手。“不記得了。如果捐過，就是偷的。”王雪神態漠然，嘴角帶著嘲諷。

“你再好好想想，在兒童醫院附近……”凌怡不甘心地提醒王雪，又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不記得就是不記得，啰里吧嗦！”王雪掙開凌怡的手。最后這句話，更讓凌怡確定王雪就是那個女孩。

第一次心理咨詢，以失敗告終。隨后，凌怡又和王雪交流了兩次，對方十分抵觸，出言不遜。凌怡意識到，每每看到自己穿的警服，王雪就一臉厭惡。在第四次為王雪做心理咨詢時，她換上了便裝，并在心理咨詢室桌上放了一盆太陽花。果然，當王雪走進心理咨詢室時，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奇。

凌怡讓王雪坐在自己的旁邊，王雪沒有反抗。為了讓王雪打開心扉，凌怡打破了給服刑人員做心理咨詢的禁忌，撕開傷口，把自己和兒子的故事坦誠相告：“我和兒子最艱難時，就是靠你和大家的愛心度過的。我曾經一次次對兒子說，有個小姐姐給你捐了2000元……”

“關我什么事？”王雪剛剛平復的情緒又激動了，“我沒干過什么好事，別啰嗦了。”“我想對你說聲感謝。讓你陪著我回憶一下兒子喊媽的日子，我一個人不敢想。”凌怡的眼淚奪眶而出。

王雪低下了頭，喝干了杯中的水。見王雪態度緩和，凌怡沒有再說教，她端起那盆太陽花：“送給你的。”王雪接過去，又放了回來：“算了，我拿回去，她們也會給我毀了，因為她們恨我，恨我偷她們的東西。我討厭和她們在一起！”王雪說完回了監舍。

只為那一絲善念，我絕不會放棄你

為了了解王雪的經歷，更好地和她進行溝通，凌怡特意去了王雪的老家——重慶萬州高峰鎮。

王雪的母親早逝，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她跟著爺爺長大。小學時，老師發糖果，別的孩子沒吃完，她總是忍不住拿來吃。漸漸地，她總是順手拿同學的零食，被老師和同學歧視。初中時，因伙同他人偷竊學校的電腦，她被開除了。她干脆跟著一些混混盜竊，最終因團伙盜竊電動車被判刑。

“她能捐款給我的兒子，說明她向往美好和光亮。我一定要幫她。”這是凌怡向王雪的中學老師告別時，許下的承諾。

然而，沒等凌怡回去，王雪又闖禍了。這次，她偷拿了獄友的一封信，那是獄友媽媽臨終前寫給女兒的。王雪趁獄友熟睡，將信偷了，看完后撕了扔進垃圾桶。面對獄友的質問，王雪毫不在乎。獄友恨得咬牙切齒，和另外兩個獄友把她痛打了一頓。

凌怡非常惱火，但是她壓住情緒，耐心地跟王雪交流：“那是人家媽媽的遺物，你怎么說毀就毀了？”王雪一扭頭：“有本事你們給我加罪，把我槍斃了。”管教氣得直搖頭，把凌怡拉到一旁：“這個孩子沒救了，以后你也別管了。”

凌怡并不灰心，她多次給王雪進行心理咨詢和心理測試量表分析，結果證實王雪有一種心理疾病，即“偷竊癖”。其特征表現為：不能控制的、反復出現的偷竊沖動，以滿足變態心理的需要。

凌怡清楚，一般的愛和溫暖，在王雪的身上根本不起作用，甚至在她看來，那是地道的虛偽，會令她更加抵觸和反感。

凌怡又給王雪實施了催眠療法，得知她在失控時，也曾恨得打自己的手，甚至想把手剁掉。凌怡因材施教，把矯正偷竊癖最有效的方法——厭惡療法巧妙地向王雪提及：“每當念頭起了，你就用橡皮筋彈自己的手。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記住。”

王雪笑了起來：“我為什么要彈自己，我傻呀？搞笑！”

凌怡心一橫，伸出了自己的手：“你彈自己多少次，我就彈自己多少次。”

在征得監獄領導同意后，凌怡給了王雪一小把橡皮筋。她和王雪約定，只要起了偷竊的念頭，就用橡皮筋彈手50下。

起初一個月，在凌怡的參與和連續治療下，王雪果然沒再出現盜竊行為。月底時，她告訴凌怡，她也不知道自己彈了多少次，總之一共彈斷了5根橡皮筋。凌怡二話沒說，抓起橡皮筋，狠狠地彈起自己的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彈了多少次，當第三根橡皮筋被彈斷時，凌怡的左手虎口部位已經被彈得血肉模糊。王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行了，騙你的。我一次也沒彈過，我就想看看你說話算不算數。”

為了鼓勵王雪，凌怡讓獄警把一盆紅色的太陽花放在監舍的窗臺上，讓王雪一抬頭就能看到。她知道，王雪喜歡太陽花，尤其是紅色的。

凌怡清楚地認識到，對王雪的治療、矯治只是初現曙光，以后的路還很長。果然，一個月后，王雪的老毛病又犯了。同監舍的獄友有一個藍色的發梳頭飾，她一看就喜歡上了，順手揣進了衣兜里。獄友發現后，第一時間懷疑王雪。王雪死不承認，兩人大打出手。獄警及時制止，并從王雪身上搜出了發梳，對她進行了處理。

凌怡翻閱王雪的檔案，發現第二天是王雪的生日。于是第二天，她把王雪帶到了心理咨詢室。她拿出一把紅色的發梳，放在王雪手里：“祝你生日快樂！”“給我的嗎？”王雪盯著那把發梳。

“是啊，這是我昨天專門去買的。你喜歡，以后我可以經常給你買，一定不要去拿別人的東西。”凌怡握著王雪的手說，“接下來，我們必須接受懲戒了。”

這一次，她們采取的是相互彈橡皮筋。由于王雪實施了盜竊，凌怡規定每人彈200次。起初，凌怡下手很重，但彈了不到100下，她發現王雪的手已經青紫了。她噙著淚，一遍遍彈著：“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懂得我的苦心。”

令人意外的是，等王雪彈凌怡的時候，她的力道卻十分輕柔，沒彈到100次，她就把橡皮筋丟了：“我犯的錯我受罰。”她緊緊抓著那把發梳，眼淚撲簌簌而下。凌怡一陣感動，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雖然王雪依舊惡言惡語，但話語里分明帶著關愛，而這正是她努力的成效呀！

百萬次殘酷的“生命之舞”，

愛是你我的歸途

凌怡為了引導王雪克服心理上的障礙，采取了各種措施。王雪的癥狀時好時壞，每隔一段時間就犯一次。

2010年春節過后，為了更好地監督王雪，凌怡盡可能留在監獄值班。她幾乎每晚都會去找王雪的獄友，和她們溝通，讓她們幫自己一起監管王雪。在她的感召下，獄友們慢慢改變著對王雪的態度，這也讓王雪的乖戾改變了很多。

2011年春節，凌怡又留在監獄值班。見王雪家沒人來，她放心不下，專門陪她在監獄里看電視。午夜時分，走出王雪所在監區，聽著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她想念起了兒子。冷不丁，她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怯怯的“凌……凌醫生”。她回頭一看，王雪正站在鐵門后，囁嚅著：“我想……祝你春節快樂！”

這一句在別人嘴里再平常不過的話，王雪卻是憋得臉通紅才蹦出來的，對她來說，如同涅槃，如同新生。凌怡濕潤了眼眶，她走過去，隔著鐵門握住了王雪的手：“我也祝你春節快樂！以后，每個春節，我都想聽到你的祝福，那一定不是在這里，好嗎？”

就這樣，無數次的反復，無數次的磨礪，5年中，王雪彈斷了480根橡皮筋，連接起來，長度足有58米。那疼和血，像深深的烙印，又像生命荊棘上的靈魂之舞，每一次彈跳，都觸目驚心、痛徹心扉，都在一點點增加著王雪對頑疾的厭惡和憎恨。為了更加觸動王雪，只要她“出手”，凌怡就把她喊到跟前，惡狠狠地彈自己的手。

2012年年初，王雪又盜竊了一個新來的獄友。凌怡狠狠地懲戒了她一番。隨后，凌怡又開始彈自己的手。王雪苦苦阻攔，凌怡咬著牙威逼：“你給我發誓，以后還犯不犯？”王雪哭著求饒，凌怡依舊不肯罷手。

王雪急了，居然抱著凌怡喊了起來：“凌……媽媽，以后我再犯，你就打死我，求你不要再懲罰自己了。”凌怡住了手：“你喊我什么？”王雪淚流不止：“我知道我不配，可我真的已經把你當媽媽了。你懲罰自己，我好心疼呀！”凌怡一把把王雪摟在懷里：“如果你真的心疼我，就徹底改了。只要你改了，我以后就是你的親媽。”兩人哭作一團。

從那以后，王雪變得乖巧了。凌怡的苦心，終于換來了回報。2013年5月，王雪已一年多沒有產生盜竊的念頭了，經過多次測試，證實她已成功戒掉了“偷竊癖”。2013年8月初，王雪因積極改造，減刑4個月，提前出獄了。

2014年年初，凌怡和王雪還一起整理了這些年來做心理咨詢的案例記錄，寫出了長達10多萬字的筆記，編成《女囚日記》（暫名），準備出版。

2014年4月，在凌怡的介紹下，王雪在沙坪壩一家貿易公司做了一名前臺。勤快懂事的王雪做事既有原則，又很謙虛，很受同事的喜歡。上班之余，她還在凌怡的幫助下，報名讀了重慶大學的函授班，也想成為一名心理咨詢師。

2014年，凌怡家庭變故，在她情緒最低落時，王雪又成了她暖心的小棉襖。為了工作方便，王雪住到了單位宿舍，一下班就趕到凌怡家，給“媽媽”做飯，哄她開心。兩人一起聊天，一起做飯。2014年“十一”長假，母女倆到云南旅游，留下了幸福的身影。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