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坐落在巴黎遠郊的凡爾賽宮曾是十七世紀絕對君主時期的王權象征。自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統治的百年內,這里是文化和社交的頂級殿堂。所有貴族、大臣,更不用說依靠貴族生活的“文化人士”甚至新興階層的精英,無不對凡爾賽宮趨之若騖,企盼沐浴皇恩。像所有大國君主那樣,為了展現王權一統江山、海納百川的實力和胸懷,路易十四將幾乎所有的貴族都匯聚在凡爾賽宮,以此來凝結最優秀的文化,并為前來拜見的貴族提供飲食住處,盛世氣象在國王的慷慨中展露無遺。據史料記載,1774年凡爾賽宮共有超過一萬人長居于此。
聚會是貴族們每天的活動。他們談論外事內政,暢聊文學藝術。當然,話題的中心始終是國王,他在人事上的喜好決定了貴族們的相對位置和權力網絡,他的藝術品位勢必會帶動時下風尚并引得眾人追捧。為了娛樂大眾,更為了體現王室品位以及資助文藝創作的高尚姿態,當時的戲劇新秀、今天的法國古典文學大師莫里哀曾多次受命進宮演出。國王的喜愛不僅讓他獲得年俸,更讓他的劇團地位倍增。這樣,凡爾賽宮成為絕對的文化中心,能夠同國王一起參與其中是每個人的榮耀。
然而,隨著路易十四時代的過去,絕對君主制由巔峰時期開始下滑。大革命前的末世皇帝路易十六胸無大志,傳說他最大的喜好是修鎖。隨著王權式微,凡爾賽宮作為社交場的中心地位也受到挑戰。貴族們逐漸擁有自己的社交領地,他們效仿王室,廣納賢才。十八世紀啟蒙時代的大家,如伏爾泰等,都曾是貴族們的座上賓。他們宣傳的自由、平等的思想雖然受到既得利益者的抨擊,但卻奇跡股地被一部分貴族接受。權力對新文化的寬容和追捧可見一斑。之后,大革命的腥風血雨,拿破侖建立新政權,權力對文化的掌控再不復當年。
到了十九世紀,貴族不斷衰弱,資產階級興起。文化與社交的中心再次經歷“去中心化”。資產階級的“沙龍”開始成為上流名人和文化人士的聚集地。直到二十世紀初,沙龍仍是文化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就曾是社交場的明星。今天,私人的社交聚會已經成為常態,文化徹底地從權力巔峰走向平民百姓。
由此看來,法國人對于文化無疑有一種情結,然而這情結也相當微妙。享用文化的權利曾被權力長期捆綁,讓其力量與光芒被圈禁在小圈子里,文化也只能是少數人占有的奢侈品。一個早早宣稱了平等、自由、博愛的國度,歷史上的文化傳播卻離平等自由相距甚遠,這在國際問題日益復雜的今天曾被解讀為虛偽。但或許,這種“虛偽”也已成為這個民族基因里的一部分。然而,更值得我們深思的可能是一種行為作為歷史傳承載體的功用,換句話說,也許沒有任何一個行為是完全“自由”的:它必須背負著過去的基礎,等待時機的醞釀成熟,在每一代人實踐的延續中走向未來——就如同沙龍作為社交形式的流傳,文化作為品位象征的延續,每個人都在實踐著一套千百年來不斷演變的行為法則。思想的方式亦是如此。在自由與不自由的兩難中,歷史以讓人又愛又恨的面目出現,再讓這面目慢慢蛻變出嶄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