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俐 吳萌
什剎海,這片古老的水灣是北京的母親河,曾通過京杭大運河為整座城市百萬居民運來南國的食糧。她“更像一個文化乳娘”,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文化人。北京近現(xiàn)代史中為人敬仰的文化巨人,又有哪一位不曾留足跡和筆墨與什剎海呢?北京是文化之都,什剎海是文化之海。若從文化的角度觀之,什剎海的風(fēng)韻之美與資質(zhì)之深乃京城之最。
輔仁大學(xué)與“國寶”陳垣
沿著清朝兩廣總督、洋務(wù)派核心人物張之洞故居的后墻向西,路經(jīng)郭沫若故居,再向西北過恭王府,來到定阜街,尋找20世紀初京城的四大名校之一——輔仁大學(xué)(1925年建立,1952年并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遺址,拜謁其校長、被毛澤東稱為“國寶”的學(xué)者陳垣(1880—1971)的遺蹤。當年另三所名校為北京大學(xué)(1898年創(chuàng)立,名為“京師大學(xué)堂”,1912年更名為“國立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1911年始建,名為“清華學(xué)堂”,1928年更名為“國立清華大學(xué)”)、燕京大學(xué)(1916年開辦,為私立教會大學(xué),1952年撤銷)。
值得一提的歷史巧合是,當年,年輕的陳垣正是熟讀、精讀了張之洞的《書目問答》(1875年著),才走上終其一生的學(xué)問之路,并要求他自己的學(xué)生同樣熟讀、精讀此書。而今天,張之洞故居與陳垣故居隔一個什剎海而遙遙相望。
都說什剎海邊多寺廟(三十余座),多園林(二十余個),多王府(十余處),少有人說什剎海邊有學(xué)府,有國寶,有詩書。
一看地圖便知,前海、后海形成如母親般溫柔的臂彎,緊緊懷抱著的恰是輔仁大學(xué)的美麗校園。
如今,輔仁大學(xué)的校舍仍在,只是校門口的牌子換了而已,換成“北京師范大學(xué)”。走進漢白玉鑲嵌的拱門,便是城堡一樣的回旋式建筑,教學(xué)樓和宿舍樓連成一體,樓道墻壁上的一幅幅黑白老照片帶我們回到民國時代。圖書閱覽室的暖氣最熱,必須脫去棉衣才能坐安穩(wěn),有的學(xué)生甚至穿著襯衫在讀書。其校園建筑是典型的“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中式的房檐、庭院、假山、回廊,西式的教室、宿舍、桌椅、書架;而其校歌的歌詞也是中西合璧:“輔仁以友,會友以文,吾校之魂,圣美善真……”而其師生中,有許多文化領(lǐng)域燦若星斗的人物——胡適、翁文灝、錢思亮、邢其毅、季羨林、范文瀾、鄭振鐸、羅常培、王光美、李德倫……
輔仁大學(xué)的輝煌時期,是在1937年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北平以后,它因教會等國際因素而能正常招生、教學(xué),并且堅守三項原則:一是行政獨立,二是學(xué)術(shù)自由,三是不懸偽旗。這一在敵占區(qū)的都市繁華地帶,能夠自由呼吸的寧靜校園,成為當時冷酷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北平知識界的一個小小暖巢。1942年,教授英千里,即英若誠父親、英達祖父,與多名學(xué)生因秘密組織抗日活動而被捕入獄。校長陳垣亦硬骨錚錚,不懼威脅,拒絕在敵偽政府任職。在一次全校運動會上,他發(fā)表演講,以“孔子舉辦運動會”為題目借題發(fā)揮,擲地有聲地引用《禮記·射義》中的詞句:“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為人后者不入。”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輔仁同仁們令國人血脈賁張的抗日義舉得到國民政府表彰,一時譽滿京華。
作為一代學(xué)者,陳垣與陳寅恪并稱中國史學(xué)界的“南北二陳”,37歲開始潛心研究中國基督教史,所著“古教四考”(《元也里克溫教考》、《開封—賜樂業(yè)教考》、《火祆教入中國考》、《摩尼教入中國考》)為其奠定了宗教史專家的聲譽,也是中西文化交流史學(xué)術(shù)研究的重要成果。但他作為藏書家的身份卻鮮為人知,其故居的書屋藏品大多為線裝書,共計四萬余冊,由書架排列成的通道被他戲稱為“胡同”——他將始于1994年的什剎海“胡同游”的歷史,至少上溯了五十年,只不過他的“胡同游”是古色古香的文字之旅。
清代著名詩人納蘭性德
走出輔仁大學(xué),我們的下一站是位于后海北沿的宋慶齡故居,即醇親王府(醇親王奕譞,道光第七子,光緒生父,1872年受封爵位)。醇親王府的前身,即清朝康熙年間曾為宰相的明珠宅第。明珠獲罪后,一度被和珅所占。到了清朝末年,此王府又成為皇帝溥儀的父親載灃的住所。而在這座古老王府的歷史沿革中,我們最感興趣的不是別人,而是明珠之子——清初大詩人納蘭性德(1655—1685)。因為他的心性與什剎海相通,他平生最愛荷花,而什剎海也懷抱荷花。
三輪車夫在攬活兒:“60元到醇親王府。”一盤算,還是步行好些。好在行不多遠,一輛專為什剎海游客服務(wù)的巡回電瓶車開過,司機招呼:“上車吧,每人10元。”
乘車徐行,后海的景色像卷軸畫一樣鋪展開來,冰面漸漸開闊,天亦遼闊,岸邊垂柳裸露的枝條上掛著縷縷白云,陽光似乎無力穿過寒冷的大氣層,僅若有若無地撒下些光亮給大地。
邁入醇親王府大門,仿佛從冬天跨入春天。
先見回廊邊一灣碧水流動,清清亮亮,似美人的明眸楚楚動人。怪了,偌大的什剎海已經(jīng)是冰層厚厚,為何這庭園中的溪水卻涌動著細膩的微波,好像凜冽的冬寒從沒有光顧這里,而春意濃濃卻在它心底蕩漾。難道是拜英俊的年輕詩人納蘭性德生命之余溫所賜,才讓這一池春水常在,甚至還有衣錦的野鴨在閑適地游弋……
明天,1月19日,就將是英年早逝的詩人納蘭性德的生日,是他誕辰365年紀念日。
納蘭性德于康熙十五年(1676)考中進士,成為康熙皇帝文武雙全的貼身侍衛(wèi),隨駕出巡南北,娶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之女盧氏為妻,但婚后三年愛妻亡故。他雖身為名門貴胄,卻交好平民布衣,尤其喜歡與漢族名士來往,與陳維崧、朱彝尊并稱“清詞三大家”。其詞僅存300余篇,卻被王國維盛贊“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欣賞他的“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想當年,其24歲所著詩集《飲水詞》(1679年出版)飲譽京城,民諺曰:“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納蘭性德之于中國詩壇,恰似濟慈(1795—1821)之于英國文苑。兩人都過早離世,前者30歲,后者26歲;兩人都與水有緣,最愿與水為友、與水為伴,前者將自己的詩集定名為“飲水詞”,后者的墓志銘為“逝者的名字書寫在水上”;兩人都至真至純、詠嘆真情與美,前者有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后者有詩“聽得見的音樂雖好,那聽不見的更美”。
說到納蘭性德愛水,想必與他生在什剎海畔、長在什剎海畔有關(guān)。
沿回廊拾階而上,不遠便是“恩波亭”,又稱“淥水亭”,因納蘭性德與其好友——文人騷客雅集而著名。頗有戲劇性的是,37歲的文學(xué)家顧貞觀(1637—1714)曾住在明珠王府,與21歲的納蘭性德朝夕相處,情誼深厚。顧貞觀乃明末東林黨領(lǐng)袖顧憲成之曾孫,生于東林書院所在地無錫,他與納蘭性德一起營救蒙冤監(jiān)禁寧古塔(黑龍江省海林市)的好友吳兆騫一事,曾經(jīng)轟動朝野上下,傳誦大江南北。戲劇家郭啟宏創(chuàng)作劇本《知己》就以此故事人物為原型,先后兩度在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上演。
南樓前、綠水邊的那棵夜合樹(又名合歡樹,因葉子晝開夜合而得名),是不能錯過的一景。據(jù)說此樹由納蘭性德親手種植,樹干尚未發(fā)育粗壯,卻已孱弱傾斜,呈現(xiàn)夭折之相,隱喻詩人之殤。或是此夜合樹有靈性,它實在不忍獨自繁茂,而愿與詩人共命運,共赴黃泉。真乃“樹猶如此”。此情此景,怎能不令我等游人感到凄楚不堪。
納蘭性德的《飲水詞》中自然多水,比如《天仙子·淥水亭秋夜》:“水浴涼蟾風(fēng)入袂,魚鱗蹙損金波碎”;又比如《菩薩蠻》:“蕭蕭幾夜風(fēng)兼雨,離人偏識長庚苦”;還有《浣溪紗》:“春色已看濃似酒,歸期安得信如潮”;更有《鷓鴣天·離恨》:“何時共泛春溪月,斷岸垂楊一葉舟”。——而這最后兩句,不由得使人想到什剎海的春色,也許詩人說的就是什剎海。
生死不離不棄作家老舍
告別了醇親王府,告別了納蘭性德詩一樣的庭園,暮色漸漸把什剎海籠罩,夕陽躲在云霧里像一盞微明的燈籠。此時,我們再不想招呼“高消費”的三輪車,也不想截住任何一輛過往的的士,更不想搭乘很便利的巡回電瓶車趕路,只想悠游自在地沿著后海北岸慢慢踱步,以退休老人那樣的節(jié)奏和步履前行,仔仔細細地端詳一下這片在八百多年間歷經(jīng)元、明、清多個朝代的海子的迷人夜景。
相信在我們正行走的這條路上,曾經(jīng)行走著的人也堪稱風(fēng)景,他們或者曾長久居住在此,或者曾短暫逗留在此,但不管怎樣,被他們的風(fēng)度和精神浸染過的什剎海自是不同。遠的不說,只說近的,他們是蔡元培、魯迅、梁漱溟、張伯駒、鄧拓、冰心、田間、郭沫若、蕭軍、楊沫、張中行、吳冠中、林琴南、馮亦代、黃宗江……
——難怪有人說,什剎海蘊藏半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
然而,與什剎海生死不離不棄的現(xiàn)代文人當屬老舍。他出生在什剎海附近的小羊圈胡同8號,死于太平湖。
銀錠橋到了,施工的工人告之:正在修繕中的古橋四個月后就可以通行。
緊靠銀錠橋的名叫“夜色”的酒吧已是燈火溫馨,酒吧的燈火不能說通明,卻有一種低調(diào)的光澤與溫暖。近些年來什剎海邊的酒吧建得越來越多,但愿這里能像巴黎的左岸或倫敦的西區(qū)一樣吸引更多的文化人和藝術(shù)家。
行走了一整天,終于可以坐下來歇歇了。
坐在酒吧里喝著洋酒談?wù)摾仙嵊悬c兒不倫不類,但是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關(guān)聯(lián)。當初,1924年,老舍從這里的老宅里走出,去英國任倫敦東方學(xué)院的中文教師,想必他也曾在英國城市里的哪家酒吧小飲,并憶起故鄉(xiāng)城北京和什剎海吧。不然,他在倫敦寫的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xué)》怎么會有那么多關(guān)于什剎海的敘述呢。
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抒情文字:“到了德勝橋,西邊一灣綠水,緩緩地從凈業(yè)湖向東流來,兩岸青石上幾個赤足的小孩子,低著頭,持著長細的竹竿釣?zāi)撬锏男←溗媵~。橋東一片荷塘,岸際圍著青青的蘆葦。幾只白鷺,靜靜地立在綠荷叢中。北岸上一片綠瓦高閣……一陣陣的南風(fēng),吹著岸上的垂柳,池中的綠蓋,搖成一片無可分析的綠波,香柔柔地震蕩著詩意……” ——說什剎海滋養(yǎng)過老舍的文學(xué)想象也不為過。
1950年,什剎海游泳場建成開放時,老舍參加了開幕慶典并欣然講話。
老舍的散文《想北平》更是令人百讀不厭,他愛北京、愛什剎海的情懷質(zhì)樸、深沉:
“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做一件討她老人家喜歡的事情的時候,我獨自微微的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
“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黏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fēng)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
“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
——什剎海是老舍的搖籃,也是文心的搖籃,更是文化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