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林
就學術出版的本質而言,其是思想創新的載體和傳播源頭,一旦在學術出版領域喪失了這個操守,那么間接地會導致整個國民心智走向閉塞。茲事體大,唯有消除學術評價的異化,方能回歸學術出版的本質,而學術出版本質的回歸同樣有助于維護學術評價機制的良性運行。
如何評價一個學者、一所高校、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思想創新,毫無疑問學術出版是最直觀的標準。所以,在學術評價中,學術出版發揮著至關重要的指標作用。就我國當前的學術出版而言,堪稱大國矣。從科研論文出版發表的數量來看,已經躍居世界第一,而學術出版的著作則已經超過了4種。然而,正是在這種“豐盛和繁榮”的學術出版中,隱藏著學術評價的隱憂。因為學術成果更多的是以著作的形式來呈現的,所以本文將主要以學術著作的出版為例,來描述和解釋其與學術評價之間共生和異化的關系。
一、作為學術評價與出版之共同起點的學術規范化
無論是從學術出版,還是從學術評價的角度切入談中國學術界的思想創新,都不能忽略的一個起點是學術規范化。盡管早在民國時期,蔡元培、王國維、陳寅恪已經開始倡導學術規范,但是中間經歷大學院系調整、學科的破壞,直到20世紀90年代學術規范化的討論才重新浮出水面,經由鄧正來、陳平原、陳來、盛洪、徐友漁等學者的提倡,為人文社科學界更多的學者所接受。顯然,20世紀前后兩端所提倡的學術規范意涵是大異其趣的。在20世紀早期,民國學人提倡的學術規范其實質在于學術獨立與學術自由,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產生原創性的學術思想;20世紀末期中國學人所提倡的學術規范,所訴求的非常低,只在于能形成一個有傳統的學術共同體,杜絕胡亂引用、政治話語掛帥和抄襲問題。
如果說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那一代人文社科學者提倡學術的規范化在于給學術評價提供一個規范的平臺,讓大家有最低限度的共識,那么在學術出版方面對學術評價的積極作用則在于兩個方面的規范回應:一是譯作的大規模引進,二是學術出版上的專家推薦與評審制。
首先,在譯作的引進方面,以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系列”和三聯書店的“西方學術前沿系列”為代表。因為這些學術翻譯著作的出版不僅彌補了國內人文社科學界的知識不足,也以另一種形式無聲地傳達了學術作品的規范,例如完善的引注和索引,這些都是一本優秀的學術著作所不可或缺的。正是引進和伴隨這些學術譯作成長的那些學者開始有意識地在其中文著作中增加這些“零部件”,使得其學術作品進一步規范化。
另外,在出版社內部由于出版經濟條件和行政管理的限制,使得其對學術著作的出版比較慎重。以學術出版重鎮商務印書館為例,當時每一本著作的出版都是需要有數名同一研究學科或領域的專家出具體審讀意見書,以及在出版社內部進行三審討論決定的。后來,三聯書店陸續推出的“哈佛·燕京叢書”采用的也是這個模式,統一的學術出版規范體例,加上嚴格專家推薦制度,打造了一批經得起考驗的具有很高學術評價的中文學術著作。
整體來看,在改革開放后,新一代的學人開始有意識地重建學術規范以來,學術出版與學術評價之間在學術規范化的共同起點上,形成了積極的良性互動。這一點,有兩方面的學術現象可予以佐證。一方面是在學術評價領域,早期那些靠編教材、發表沒有引注的不具有積累性文章而上位的教授們,不再受到歡迎,以這種方式贏得學術成就的也受到了人文社科學界或明或暗的鄙夷和抵制。另一方面是在學術出版領域,從早期學術出版的不規范到當時的規范化倡導,陸續有大學教授專著抄襲被披露,比較典型有北大教授抄襲案、復旦教授抄襲案,以及“長江讀書獎”風波。這些都凸顯了經過學術規范的提倡,學人們對不規范的學術出版和非程序性出版評獎的批評和不可容忍。
從某種意義上說,改革開放以來,逐步重建的學術規范為學術出版和學術評價都打下良好的基礎,也形成了不錯的開端,在學術出版和學術評價之間形成了積極的互動。但是,進入21世紀之后,幾個新的因素反而使得兩者之間的關系出現了某種異化。
二、學術評價中工具理性的僭越
如果從學術出版的表面來看,可以說中國的學術出版進入了空前的繁榮期,不僅有專門的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也有形形色色的博士論文文庫、博士后文庫,某大學學者系列,某研究院成果系列,更不論以學科專題命名的系列叢書。這種繁華的學術出版背后,并不是有效的學術評價機制,也不是層出不窮的思想成果閃耀,而是學術評價中工具理性的僭越。
所謂工具理性的僭越是指學術出版和學術評價某種程度都是去了節制和謹慎的美德,而臣服于數量和粗制濫造的壓力之下。這里必須提及的變量是:學術評價從定性考核轉向定量考核,國家大范圍地推行課題項目制。前一個變量主導的邏輯就是不在乎學術著作的質量,而是更多地要求學術著作的數量,以及學術著作發表的刊物或者出版社的分量!其實質就是行政學術考核主導下不發表就完蛋的學術評價邏輯,這就鼓勵更多的學人要“為貢獻而貢獻”“為發表而發表”。后一個變量則以國家扶植和獎掖學術的面目,用行政化的手段去規劃和控制學術研究,這不僅給學術著作的出版提供了豐厚的項目資金,也直接引導了學術研究的方向。后一變量雖然出于鼓勵學術的好意,但實質上卻發揮了消除學術自由與學術獨立的客觀效果,這時候即使再完美的學術規范要求,也僅僅是形式上的,無助于新思想的涌現。
其實在學術出版和學術評價中,工具理性的僭越,不僅中國如此,美國更是早就走在了中國的前列。在二戰后,金錢以自身的模式改建了美國的大學,而金錢確實是一個麻木不仁的工具。帕森斯在《美國大學》一書中曾發出警告說:“工具理性價值日益增長的重要性將對大學造成損害,因為這將會支持官僚體制化進程的簡單化價值。大學生活是一種天職(calling),而不是簡單的職業性工作(job)。學者需要投身的是整個領域,而不是一個受上下班時間表控制的例行公事活動。”帕森斯的警告對當前中國的學術評價而言,是非常及時和到位的。
大筆資金涌入大學的學術領域,首要的后果就是一個新的更大的管理階層誕生了,這是凌駕于各個院系學者群體之上的。如此壓力之下,課題項目制下的成果就是管理者需要看到的產品,相應的學者變成了制造產品的老板,研究生則成了導師的工人,在學術的流水線上分工完成產品的生產,最后以學術出版的面目呈現出來。而這種產品的批量生產,也正好吻合了大學的量化考核,不要求你產品的質量,只要求你的產品數量,以及你的產品是在什么工廠生產的,即是否發表在核心期刊, 以及是否在知名出版社出版。如此一來,對整個學術出版產品的評價,轉移到了學術出版單位手中 。
雷蒙德·格斯如此辯言,把對學者研究水準的考核轉交學術出版社,或許是有道理:因為評價一個你很了解,而且每天都在一起工作的人的著述時,要想客觀公正是很難做到的事情。尤其是在同一個院系,人與人之間的摩擦、方案和非理性的同情都是經常存在的。顯然處在這個學術場域中的人不可能像學術出版社那樣根據專業領域的不同,分別請相關專家頭腦清醒地進行審查并做出報告。可以說,在很多方面,一個嚴格的學術出版評審程序,是人文社科界可望達到的客觀公正的某種典范;因為一部書稿在這個評審程序中必須通過相應專家的書面評議,以確保該著作的學術質量。相關流程的編輯盡管不是專家,但也代表了受過教育的一般讀者,可以由此保障學術著作的“一般意義”。
然而,這種評審方式的學術出版與量化的學術評價相結合,其實彰顯的卻是工具理性主導下的學術評價“懶政”思維。之所以說是“懶政”思維,是因為這種審查出版與量化評價相結合的機制,直接把出版評價等同于學術評價,行政主導下的學術評價或許使得人文社科界學者逐漸失去了判斷自由和判斷能力。因為人文社會科學或學科的建構,也是一個反思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獲取判斷自由、確定事實的能力。當人文社科的各個院系和評價管理人員把判斷的權力轉交給學術出版機構時,其實是在回避做出自由選擇的責任。這對學術界而言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拒絕判斷時,同時也拒絕了產生新思想的大好機會。麥克道爾曾言:“判斷活動是實現理性能力的典范性活動”,因為通過自由而獨立的學術活動可以實現思想的創新和擺脫俗諦。此即陳寅恪所講的:“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但是在學術評價中工具理性的僭越可能會產生扼殺自由和獨立學術活動的效果,最終使得學術出版的產品難以超脫俗諦,淪為規范生產線上膽怯和馴服的產品。
三、消除學術評價異化,回歸學術出版本質
在學術評價中工具理性的僭越,會造成兩方面的影響:其一,學術為業者逐漸喪失思想的創造性,學術活動的神圣性不在;其二,學術出版領域將會變相地追求規模和系列效應,數量代替了質量,在這個前提下同樣會發生劣幣驅逐良幣的效應,一些真正高質量的學術著作反而在這個泥沙俱下的出版活動中被埋沒。由此,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內在的聯系,即學術評價的異化,導致了學術出版的表面繁榮。這種繁榮背后是學術出版失去其本身立場的體現,因為學術出版不是商業出版,而是有其自身內在的邏輯。
就學術出版的本質而言,其是思想創新的載體和傳播源頭,一旦在學術出版領域喪失了這個操守,那么間接地會導致整個國民心智走向閉塞。茲事體大,唯有消除學術評價的異化,方能回歸學術出版的本質;而學術出版本質的回歸同樣有助于維護學術評價機制的良性運行。
消除學術評價異化的一大關鍵就是要淡化行政主導的學術評價,把學術評價的判斷角色真正交給學術共同體。在這個過程中,首要的就是扭轉量化的考核,因為在這個考核下人文社科學界時刻面臨著不發表就完蛋的壓力,很難想象這種異化壓力下會有創見性的思想活動。一旦扭轉了量化考核,與此相關的學術評價以發表文章期刊的分量和出版著作出版社的知名度來判斷學術產品質量的做法也會相應轉變,從而更加看重學術出版內容本身,把學術評價作為學術成果探討和評判的一個環節。這樣學術評價回歸學術內容,評價學術的不再是由學術期刊或學術出版社的地位所決定,因為學術期刊和學術出版社的聲望本身是由其出版的學術作品的分量積累起來的,不應該本末倒置。那種倒置的評價,本來只是門外漢做判斷的一個簡單標準,學術評價還是需要直面學術作品內容的。
如果說當前的學術出版在異化的學術評價機制促動下,顯得異常繁榮,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近年來學術出版物的快速攀升,猶如股市大盤一樣并不穩定。我們的學術出版確實有必要反思一下這種繁榮究竟給思想領域的活動帶來了什么影響。在不發表就完蛋的量化考核壓力下,學術出版領域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為出版而出版。一旦為出版而出版的行為受到追捧,那么同樣會反過來再次刺激學術生產,認真的寫作必然難以到位,結果學術出版慢慢成為建筑在炒作基礎上的虛假創新和虛假繁榮。
學術出版領域給予學術評價機制以良好的反饋,一個重要的改變就是完善學術著作出版規范。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學術出版界,1906 年誕生的《芝加哥手冊》,已經成為美國出版界對學術來稿要求最常用的標準,這本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資深編輯撰寫的手冊,內容涵蓋了幾乎所有學術寫作、編輯和出版所涉及的各個細節。在這個出版規范下,很難看到博士論文或者課題研究報告直接出版成書的情況,因為博士論文和研究報告與學術出版的規范體例截然不同。我國學術出版領域正是缺少這種完善的出版規范,所以在我國學術出版市場,存在大量的博士論文和課題結項報告隨意轉化成學術出版著作的情況。
目前來看,除了商務印書館、三聯書店、社科文獻出版社和浙江大學出版社等數家學術出版重點機構相繼出臺和完善了各自的 “學術著作寫作出版規范”,也逐漸出現一種聯合趨勢,形成中國學術出版領域自己的規范手冊想必是可以期待的。這種“學術著作寫作出版規范”的出臺和漸趨統一,對于嚴肅中國的學術學風和促進學術評價的質量提升,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另一方面,完善中國的“學術著作寫作出版規范”更有利于打擊學術抄襲,真正繁榮中國的學術出版,提升學術著作的水平。
整體來看,在大的學術場域中,學術評價機制與學術出版市場存在非常緊密的聯系,兩者既可能存在表現為正相關的促進關系,也可能處于一種負相關的消極循環。所以,健全學術共同體的評價機制,保障學術獨立和自由,才可以向學術出版市場提供優良的出版內容;而學術出版本質的回歸,規范化的提倡和完善,也可以倒逼學術評價機制的去行政化,提升學術產出的質量。在可期待的未來,我們可以更多地看到學術出版與學術評價之間這種積極的正向促進關系。
(作者單位:商務印書館學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