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茂吉
摘要:
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在價值選擇、調節范圍以及約束機制三個方面存在差異。基于梁漱溟“人生三路向”這個文化視角對此問題進行分析后可以發現,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是受到東西方“利益計較之心”以及“內外傾向”不同的影響。正確對待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就是要堅持義利并重的誠信理念,建立道德自律與法律他律相結合的誠信約束機制,從而推動我國誠信社會的建設步伐。
關鍵詞:信用;中西方傳統文化;倫理差異
中圖分類號:B82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2921(2015)04-0060-04
“信”既是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西方經濟信用領域的倫理價值取向。作為一種基礎性的倫理規范,中西方在“信”之倫理問題上表現出一定的差異性。梁漱溟針對東西文化的差異問題而提出的“人生三路向”觀點,為我們深刻剖析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提供了新視角。
一、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
如何看待“信”?東西方在這個問題上具有一致性,都認為“信”是一種基本倫理規范,是個人道德和社會道德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調節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倫理根基。然而,由于“信”作為一種倫理現象,它并非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它是深植于社會的文化沃土之中的。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就決定了中國和西方在“信”之倫理問題上存在巨大差異。
(一) 價值選擇差異:道義價值與經濟價值之分化
中國傳統的“信”是與“義”緊密相連的,“信之所以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為道”。如果個體的承諾符合“義”之要求,那么,這種履約行為就有了倫理道德的必要,反之,如果個體的承諾違背“義”之要求,那么,這種履約行為不僅不能稱之為“道德行為”,相反,“踐卻使反害于信矣”,情節嚴重者甚至可能超出倫理規范的范疇,觸及“法”之紅線。因此,“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蓋信不近義,則不可以復”,由此可知,對于中國傳統“信”之倫理而言,言行一致并非其全部內容,只有言行一致且言行符合“義”之要求才是 “信”之本質所在。因此,中國傳統“信”的這一本質就在客觀上將“信”與“利”天然區分開來,也就是說,不是為了“利”而講“信”,相反,往往是遵循“信”而生成“利”,形成了“講信重義”與“背信棄義”的中國傳統“信”價值的核心。
而西方的“信”最開始是作為“信用關系”在經濟領域發展起來的。在西方重商主義政策的推動下,商品經濟得到了較為充分的發展,簡單的商品交換盛極一時。但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商品交換實際上是交易雙方意志的體現,只有每一方都符合對方意志,這種商品交換才能夠實現,而“這種具有契約形式的(不管這種契約是不是法律固定下來的)法的關系,是一種反映著經濟關系的意志關系。”這就表明,在西方,人們在商品交換中建立的信用關系是一種經濟關系,一方面,是為了將商品的使用價值轉化為價值;另一方面,這種商品交換關系是以雙方的信用作為倫理支撐,而依托這種信用倫理的根本原因仍然是為了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盡可能避免個人利益的損失,這種建立在經濟利益關系基礎上的信用關系就是西方傳統“信”之價值取向。
(二) 適用范圍差異:狹隘調節與普適調節之分野
在傳統中國社會中,受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的限制,人們之間的交往局限在親朋好友之間,很難突破“血緣”或“地緣”關系而認識“視力之外”的人,這也就決定了中國傳統的“信”也往往只是調節“熟人”之間的信任關系,這在中國眾多文化古籍中都有所體現。例如,《論語·學而》篇中寫道的:“與朋友交而不信乎?”這里強調的“信”是“朋友之信”;而《荀子·王霸》篇中所寫道的:“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謀權力而亡。”這里所指的“信”又是君臣之信。縱觀中國傳統的“信”之內涵,大多都是在強調對于“熟人”的誠實和守信,正如馬克思·韋伯在《儒教與道教》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諸如像“信賴”這樣的倫理思想,“在中國大多是建立在親緣或類似親緣的純個人關系的基礎之上的”[HT6](P266)[HT5],它作用的范圍也僅限于此,而“對于未知物或不是直接觀察到的事物,表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特別的恐懼,無法根除的疑慮;對所有不能直接把握且一時難予了解的東西或不能當下見效的事物,或加以拒絕,或缺乏認識的需要”[HT6](P261)。[HT5]
由于生產力的發展以及社會分工的出現,使得商品交換的范圍逐漸擴展,這就使得西方“信”早已超出了地緣和血緣的限制而進入了社會公共領域,是建立在契約關系基礎上的一種具有公共性的倫理規范。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和中國在血緣根基上生長出的信任機體不同的是,契約信用的主體完全可以是由陌生人組成,在利益實現的認同基礎上,任何時候都可以運用契約規則達成合作。”這就意味著西方“信”倫理所調節的人際關系不再限制在熟人關系和熟人社會,它完全跨越了血緣、地緣甚至時空的限制,成為一種調節范圍更廣,對象選擇更多的公共性倫理規范。
(三) 約束機制差異:道德自律與契約他律之偏向
正如韋伯所說:諸如像“信賴”這樣的倫理思想,“在中國大多是建立在親緣或類似親緣的純個人關系的基礎之上的”[HT6](P266)[HT5],由此可見,中國傳統所倡導的“信”是一種典型的“私德”。然而,又由于這種相對封閉的、有限的人際交往空間,使得人與外界難以形成緊密的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等方面的聯系,也就是說每個人作為一個行為主體往往是生活在“熟人”社會中,因此,以個人家庭為本位的倫理道德(即,私德)完全可以約束和規范個體的行為,這就使得中國傳統文化形成了重道德自律而輕法治的思想,表現在“信”倫理思想中,就是提倡個體誠信道德品質的養成。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就指出:中國“鄉土社會的信用并不是對契約的重視,而是發生于對一種行為的規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時的可靠性。”“信”作為“五常”之一,同“三綱”一同成為了中國傳統社會倫理道德的基本內容,起到了調節人際關系、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作用。
在西方,信用關系首先表現為是一種契約關系,這種契約關系既可以是一種法律性質的關系(即,不是以法律固定下來的),它深刻作用于人們的商品交換關系中,交易雙方或多方通過訂立契約實現了對于各自權力與義務的劃分和約束,如果任何一方違背契約,就會失去契約對其自身利益的保障和維護,在這里,契約關系本身就是一種信用關系,而且通過契約這種具有法律性的機制又維護了信用關系;與此同時,契約關系又可以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法律關系。早在羅馬帝國時期制定的萬民法中就把“誠信”原則作為了法律行為的基本準則之一,而且在具體的債權法中也明確規定了契約雙方的權利和義務,是以法律形式規范和約束信用關系和信用行為的法律典范。尤其是到了近代西方啟蒙思想以后,倫理思想的這種法制化進程和現象更加明顯,成為了人們遵守“信”之倫理要求的外部制約機制。由此,在西方,無論是維護社會信用,還是懲戒社會失信行為,往往都是依靠法律他律而非道德自律。
二、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的文化因素分析
“信”作為一種倫理現象是深植于社會文化沃土之中,深受社會文化的影響。梁漱溟認為,東西方文化存在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形成于各自文化路向的不同選擇。梁漱溟的“人生三路向”觀點為我們正確認識東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一) 梁漱溟“人生三路向”觀點概述
梁漱溟認為,文化是人類生活的一種抽象樣法,這種抽象就是體現在解決生活中問題的方法是不同的,梁漱溟將其劃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向前的路向。在物質世界中,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只要不斷奮斗,努力改造當前局面,就能達到并滿足于自我的要求;第二種是調和持中的路向。我意欲向前的要求能否得到滿足受到“他心”的制約,因此,“他并不想奮斗的改造局面,而是回想的隨遇而安。他所持應付問題的方法,只是自己意欲的調和罷了”[HT6](P58)[HT5];第三種是轉身向后的路向。我之要求的滿足受限于因果規律,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因此,解決這類問題的辦法只能是從根本上取消這類問題或要求。梁漱溟把這人生三路向分別對應于西方、中國和印度,并由此說明三者由于選擇路向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文化特點。梁漱溟進一步指出,三種路向以及由此產生的三種文化本身無所謂好壞,無所謂誰對于人類進步貢獻更大,只是就當下時局而言,哪一種態度或路向選擇更合時宜。“西洋文化的勝利,只在其適應人類目前的問題,而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在今日的失敗,也非其本身有什么好壞可言,不過就在不合時宜罷了。”[HT6](P214)[HT5]為此,針對世界未來文化的發展趨勢,梁漱溟認為,中國現在應該排斥印度的路向,辯證繼承西方文化(不僅是制度,更為重要的是態度),并且“批評的把中國原來態度重新拿出來”[HT6](P217)[HT5]。
(二) 以梁漱溟“人生三路向”觀點剖析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原因
在這里,梁漱溟“人生三路向”觀點為我們重新認識東西文化提供了理論基礎,同時,它也成為我們正確看到東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的新視角。
第一,計較之心導致東西傳統“信”之倫理存在價值差異。按照梁漱溟的觀點,西方文化是形成于第一路向的,這種路向是一種向前的要求,而“所謂向前要求,就是向著自然界要求種種東西以自奉享”[HT6](P68)[HT5],因此,對于他們來說,無論是自然宇宙,還是周圍的人,他們都會采取“對待、利用、要求、征服的態度”[HT6](P68)[HT5],為了達到其改造局面,滿足自身要求的目的,他們往往需要“理智計算”。而中國因為選擇的第二路向,是一種調和持中的態度,認為宇宙間一切東西都是相對的、雙的、中庸的、平衡的,是一種調和的事物。既然宇宙萬物不是絕對的、單的、極端的、一偏的、不調和的,那么孔子就認為應該采取“不認定態度”,跟著直覺走,不去認定和計較,追求與宇宙的自然契合,避免因為“事事都問個為什么”而使得生活成為了手段。由此,孔子主張“無所為而為”,提倡“不計較利害”的態度,生成一種自得的樂,絕對的樂。正是基于東西文化所形成的不同人生路向,東西方人在此路向上又得出了“理智計較”和“直覺調和”的態度,因而我們看到東西傳統“信”之倫理在價值選擇上存在差異,即西方“信”之倫理體現經濟利益原則,而中國傳統“信”之倫理彰顯“重義輕利”本質。
第二,內外傾向誘發東西傳統“信”之倫理存在約束機制差異。按照梁漱溟的觀點,西方人因為選擇了第一路向,持一種“理智計較”的態度,而這種態度就是一種以本我、自我為核心的,在此基礎上而要求本我的權力以及個性的伸展。每個人之間的界限就劃分得非常清楚,每個人都在以自我為中心進行計較算賬,即使是親朋好友也不例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講求權力與義務的法律關系。因此,法律本身就產生于“計較之心”,同時也依靠于“計較之心”去統御大家,是西方人向外逐物的結果。而中國因為選擇的第二路向,持“直覺調和”的態度,就是跟著直覺走,不去計較和打量。然而,因為直覺存在敏銳和遲鈍的問題,直覺的敏銳程度是與“寂”(即欲望多寡)直接相關,欲望越多,直覺越遲鈍,反之,直覺越敏銳。而人的“善”或“美德”就是產生于人內心自發而成的“直覺”,不能依靠向外理智計較的法律,因此,孔子認為,禮樂才是糾正人們作奸犯科等惡行產生的關鍵。正是由于西方選擇了“向外計較”,而東方追求“向內調和”的態度,我們就可以發現東西傳統“信”之倫理在約束機制上也存在差異,即西方“信”依靠契約他律,而中國傳統的“信”則強調道德自律。
三、基于中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的當代思考
東西文化存在著巨大差異,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東西傳統“信”之倫理當然也會存在差異,但關鍵在于,面對這種差異,是否應該像某些人主張的“全盤西化”?是否就認定西方“信”之倫理文化優于東方?如何正確看待和應對東西傳統“信”之倫理差異是當下中國不得不思考的重要問題。
(一)堅持義利并重的誠信價值理念
在價值取向上,中國傳統的“信”是一種義利之信,是與“義”相連而游離于“利”之外的,而西方的“信”則強調經濟利益原則。梁漱溟認為,東西文化是建立在不同路向選擇基礎上的,不同文化不存在優劣之分,只存在是否合時宜的問題。自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后,我國經濟面臨巨大的下行壓力,需要不斷保發展、穩發展以及促發展,加之無論是實現“兩個一百年”的奮斗目標,還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都必須依賴于經濟的發展。由此可見,中國傳統“重義輕利”的“信”之倫理價值取向不利于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也有悖于當下中國“發展”的需求。為此,應該遵循經濟信用領域的經濟利益原則,尊重和保護信用主體合理的、合法的經濟利益訴求。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為了約束和規范信用主體利益訴求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我國也在積極推進社會信用體系建設,減少因失信行為對信用主體利益的損害,從而實現利益最大化目標。
(二)建立自律與他律相結合的誠信約束機制
在約束機制上,中國的“信”追求道德自律,而西方的“信”強調契約他律。梁漱溟認為,人們作奸犯科的行為都是出自于“計較算賬”的心理,而法律本身就是依靠“計較之心”去統御大家,因此,他主張以禮樂代替法律。然而,單純依靠道德教育并不能在短時間內根本祛除這種“計較算賬”的心理。加之,當下中國社會已經不再是“熟人社會”,信用主體需要更多的與陌生人進行信用交易,而中國人面臨未知的或從未遇到的事物往往表現出一種恐懼和不信任的狀態,這種狀態是根深蒂固的,同樣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祛除。這就意味著,我們既需要加強公民的誠信道德教育,促使公民誠信道德品質的養成,以道德自律來規范公民的信用行為;與此同時,在當下,仍然需要積極推進社會信用法律體系的建設工作,以法律的強制力和剛性特質來彌補部分公民誠信道德品質缺失以及道德自律“柔性”特質的不足之處,形成以誠信道德自律與信用法律他律相結合的誠信約束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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