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嬋
10歲的小男孩斯派維一家住在美國西部的一個牧場上,它在“大分水嶺以北數英里處,隱沒于派厄尼爾山脈中。”父親是一位地道的牛仔,母親是個投入的昆蟲學博士,斯派維和弟弟雷頓為異卵雙生的兄弟,雷頓像極了父親,舉手投足之間一個活脫脫的小牛仔,他體格壯碩,酷愛冒險,喜歡且善于用槍。而斯派維則遺傳母親,從小就顯示出異于常人的科學天賦,姐姐格雷西是典型的現代美國女孩,斯派維一家五口各行其是而又平靜地生活在蒙大拿山谷環繞的美麗牧場中。
直到有一天,當雷頓和斯派維在倉庫里對槍的聲音進行科學測試時,雷頓不幸被槍擊中死于意外。從此以后,盡管母親還是會慣性地在每天早晨叫雷頓起床,但是沒有人再提及這件事,生活看起來仍舊安然無異,就連那只叫“木薯卡”的狗在雷頓死去的一段時間后,也結束了由于哀傷而瘋狂啃噬鐵桶的舉動,逐漸恢復了平靜。
然而,雷頓的死讓斯派維陷入自責和痛苦無法自拔,因為,在這場意外中,作為當事人,他是弟弟死因的參與者,弟弟的死終歸與他有著無法剝離的關系,因為自己,父親永遠地失去了最疼愛的兒子、助手以及伙伴,他認為父親的內心也一定充滿了對他的責備和怨恨。盡管所有的人從未流露出這樣的意思,但是斯派維的敏感總是促使他將一件件小事同雷頓之死聯系起來。比如,父親不愿采納他的山谷引流想法,僅僅只是因為父親是一名對科學不感冒的牛仔。再比如他出走的那天凌晨,父親開著車從他身旁呼嘯而去,也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樣,是父親不在乎、怨恨他的結果,而僅僅只是由于他體格太小,父親確實沒有看到他。
這個10歲少年眼中的生活不再是此前他習慣的樣子,他的美好信念被摧毀,生活的事實與“生活應該是”之間出現了驚人的斷裂。比如,在他眼里,母親和父親已經生了三個孩子,他們當然就應該是相愛的,但這只是一個孩子的、邏輯并不嚴密的孩子邏輯。而我們的生活卻告訴我們,盡管有了婚姻、家庭甚至孩子,這也并不能說明男女主人公是相愛的,至少不是一個孩子所認為的那樣相愛的。更何況,“雷頓死了”同“雷頓應該跟我們在一起”兩者的轉換在斯派維這里無法完成,這一轉變對一個孩子所造成的沖擊不亞于地震。而且,恰好這個少年本身又是雷頓之死的目擊者(事件的參與者),因此當這種轉換恰好落在一個接受力與視野都有限的孩子身上時,就只能以自責、悔恨的方式從這個少年不諳世事的精神世界中全面生長、爆發出來,并通過一種自我向內的強迫力承受下來(盡管他根本就不具備這樣的承受能力),除此之外,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另外一種途徑去解決這一困境。
這樣的“轉換”形態既是一個不成熟的人在成長中遭遇突變時的應激反應,也是某些不成熟的文明所慣用的方式。比如在基督教教義中,你的世界之所以不完美、破碎、殘缺,你的生活之所以從美好變得不美好,那是因為你有罪,你的不幸就是上帝對你所犯罪業的懲罰,你要想再次得到拯救就需要向上帝懺悔、贖罪。然而,事實是,少年一旦成長為成人,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回復到少年時光的,他在成長中所經歷的一切,尤其是傷痛和不幸,必然已經作為他成長的起來的事實成為他本身,既無法抹去,也無法剝離、還原成為曾經一切都未發生的時光與境域中。就如同人一旦人被逐出伊甸園,他只能越來越遠離于斯,伊甸園是一個出發點,而它也僅僅只是一個出發點而已,它變成爾后人生幸福與否的標尺僅僅只是人一廂情愿的價值附加與戀鄉情結而已。
因此,所有的“無法回到”,都昭示著“拯救”與“期望”不過是一個謊言,你永遠也不可能從成年人被“拯救”為“少年”,更不可能再次被“拯救”回伊甸園。電影中有一幕直戳了這個問題,在火車站燈光搖曳的小屋里,老油漆匠帶著無限的甜蜜向斯派維講述了他奶奶告訴他的麻雀故事,而斯派維則當場指出這個故事根本就是一個謊言。是的,沒有誰能比一個遭遇過“真實”的孩子對“謊言”更敏感了。實際上,人的成長就是一個不斷面對與拆穿謊言的過程,所以,我們兒時都是從讀童話開始的。只是,有的人最終接受了作為“謊言”的美好這一事實而平靜地隱匿于人群中,有的人則始終無法接受,因而無時無刻不被撕扯和煎熬著,而從未意識到謊言的人,無論他年齡幾何,他永遠都是一個孩子。這就不難理解為何當斯派維指出這一點時,老油漆匠那滿臉的愕然,其實,不要對一個幸福的人拆穿謊言,這是慈悲的一種形式。
而在斯派維那里,一切似乎都被拖入一個不停旋轉的漩渦,他獨自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在這個漩渦中沉入晦暗,在掙扎了一段時間后,斯派維選擇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作為一個天才少年,他發明的永動機獲得了史密森尼博物館頒發的貝爾德獎,他決定前往華盛頓接受這一獎項。然而,無論斯派維是不是一個小天才,是否發明了永動機,這本身并不重要,它們的作用只是強化了作為斯派維這樣一位獨特少年所具有的敏感、反思特質。與其說他要遠赴華盛頓領獎,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不如說他本質上是在選擇“出逃”,帶著雷頓之死的傷痕出逃(他拉箱子的小車屬于雷頓生前所有,且小車背面赫然印著雷頓的名字)。
少年斯派維就這樣開始了一段讓人驚奇火車之旅,古典可愛的小火車從西部橫穿過美國大陸腹地,一幅幅美景翩然而過,這個龐大的現代化國家展示給我們的樣貌恍若法國南部陽光下絢爛而祥和的田園美景。鑒于很多導演在暴力和色情的道路上越發無恥,我們并不反對把電影拍成一部風光片。當然,這些流動的自然美景在火車越來越接近斯派維目的地時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鋼鐵水泥澆灌的、各種由幾何線條勾勒而成的現代建筑和摩天大廈,少年說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標志就是創造出越來越多毫無意義的直角。
后續的故事略顯平淡,斯派維在經歷了一點小波折后,最終被授予貝爾德獎并發表演說,演說中他重述雷頓之死,“打動了”座下無數的人,但是這并不影響他的經紀人只想利用他牟取利益的初心、上流精英的虛偽以及大眾趣味的惡俗,影片以好萊塢式慣用的手法結束,斯派維父母在脫口秀節目直播中大打出手“救回”兒子。
在這個故事中,盡管斯派維為了回避雷頓之死所帶來的精神危機而選擇“出逃”,但實際上雷頓卻從不曾消失過,甚至比任何時候都離他更近。導演想要說的不過就是,一切揮之不去的傷痕注定讓人無處可逃,逃避本身就是以不幸為中心的價值判斷的強化。所有生活的秘密就是平靜地面對“殘缺”,不讓它們在過度的反思中化作虛無和深淵阻止生命力的增長和天賦的發揮、完善。生活本身不過是一個真實的事件,和快樂、幸福一樣,殘缺、不幸、痛苦……都只是構成這個真實事件的一部分,它們本身是不具有價值和意義判定的。然而,卻只有最強大的人才能接受這個事實,并在適當的時候停止對生活進行反思,因為真正的生活更需要一種超越反思的技藝和力量。我不知道但丁為什么在《神曲》中濃墨重彩地描述了《地獄》和《煉獄》,卻面目蒼白地照會了《天堂》,難道是因為在但丁看來天堂實在是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