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楠
[摘 要]民國時期,江蘇省第三屆議會因議長選舉引發風波,繼而演變為議會內部派別間的激烈爭斗,以至在長達60天的會期內未議一事,未決一案,引發社會輿論極大關注。并引發學潮抗議。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停息,反而朝著更為惡化的方向發展。在議長難產的情況下,前江蘇省咨議局、江蘇省議會秘書處課員葉立民竟不惜自戕,以死諫警示省議會,反映出社會各方對議會的極端不滿與失望。透視整個事件,充分表明,在現代化民主制度移植到中國傳統政治土壤的過程中,觀念的雜糅,制度的失調,利益的碰撞最終成為引發矛盾的根源所在。由此凸顯出議會政治在民國時期所遭遇的困厄與阻礙。
[關鍵詞]江蘇;議會;議長;學潮;葉立民
[中圖分類號]K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4-0096-05
[收稿日期]2015-04-28
① 當時議會內部在關于議長人選問題上逐漸形成“北張派”(支持張孝若)、“南張派”(支持張一麐)和“中間派”(主張另選第三人)三派。其中以“金陵俱樂部”為主體的“北張派”議員主要支持張孝若,并在議會積極活動,通過賄選“中間派”等手段拉攏議員,以期選舉張孝若為議長。而“南張派”議員則主要攻擊“北張派”的金元政治和賄選行徑,并推出張一麐作為議長候選人與之相抗衡,希望借助張一麐的個人聲望來贏得議長選舉勝利。兩派在議長選舉這一問題上互不退讓,彼此攻訐,致使紛爭不斷,議會停擺達兩月之久。參見《蘇議會之第一次談話會》,《申報》1921年10月5日,第11版。
1921年,江蘇省第三屆議會內部圍繞南北“兩張”(張一麐、張孝若)誰為議長而爭執不下,繼而演變為議會內部派別間的的激烈爭斗,以至出現議員為一己私欲,置公眾利益于不顧之局面。學潮的爆發和輿論的責難,又使得議會成為眾矢之的。在僵持日久,議長難產的情況下,前江蘇咨議局、江蘇省議會秘書處課員葉立民激憤于議會派別之爭,竟不惜自戕,以死諫來表達對省議會的極端不滿與失望之情。葉氏之死,對處于矛盾叢生,派系紛爭中的議會來說無疑敲響了警鐘。從表面上看,此次風波雖因議長問題而起,但事件本身卻反映出近代江蘇議會政治在邁向民主化過程中,不但受地緣政治、朋黨政治、派別政治等消極因素的影響,而且在制度上、法理上、組織上缺乏相應的監督與制約。因此,當現代化民主制度遭遇中國傳統政治的重重阻礙后,各種沖突矛盾層巒疊生,又反過來影響政治現代化的進程。
一、議長選舉風波產生
1921年10月1日,江蘇第三屆省議會成立。然而,此屆議會無論在成立之前,還是成立之后,都飽受輿論非議。由于在此之前議會初選舉中,出現選舉舞弊,賄選拉票諸多丑相,因此,輿論對本屆議會并不看好,認為其不過是金錢政治和黨派政治的產物而已。果不其然,在省議會成立之后,議會便因議長選舉問題掀起軒然大波,議員大部卷入其中,以至沖突不斷,矛盾重重,議會喪失了基本的功能與作用,淪為朋黨政治角逐權力的競技場①。
省議會成立之后,首要問題是選舉議長。當時,議長候選人有二:北張張孝若(張謇之子),南張張一麐。而議會內部“擁護攻擊,各有其人”。10月3日,在召開的第一次議會談話會中,與會議員便因議長速選和緩選問題鬧得不可開交。主張速選的朱積祺、劉文輅等北張派議員認為,在議會開會禮完后,即應接開選舉會,以便選出議長。議員“屠宜厚、龔廷鶚主張于次日即行選舉,劉文輅朱積祺等和之”。而朱紹文、趙雪等南張派議員則認為,議長選舉,事關重大,應審慎討論,主張選舉會延緩一日,“力主緩選,張福增朱紹文屠方杜廷螢等和之”。雙方都在為選舉日期爭執不下,叫罵不已。而彼時情形“初則斗罵,繼以拍案頓足飛椅,幾成一幕武劇”[1]。速選與緩選時間上前后僅相差一天,并無本質差別。然而,這一問題卻透遞出兩派截然不同的心態。“北張派”企圖借用金錢手段速戰速決,推選張孝若為議長,造成既成事實,不給“南張派”以回旋余地。“南張派”則以議長選舉事關重大,應審慎討論為借口,希望以此來反制“北張派”的圖謀。雙方在此問題上的針鋒相對,反映出兩派在選舉議長之初,就形成了劍拔弩張,寸步不讓的態勢,為之后的事態升級埋下了隱患。
10月6日,在第二次談話會中,雙方由爭論速選、緩選問題而延轉至攻擊雙方候選人。對于北張派的賄選行為,南張派議員朱紹文嘲諷道:“此次孝若組織議長,預備三十萬,目下已用去二十萬……選舉買賣,已成慣例,銀洋鈔票,誰人不愛,最好辦法,請經手諸位,宣布究竟孝若出錢多少,大家平均分攤,以昭公允,否則即選出議長,亦坐不穩,蓋搗亂終無止境,愚見如此,不知經手諸同人,肯采納此辦法否”。對此,北張派議員劉文輅反駁道:“此言太無恥,得錢汝何所見”,朱紹文回應道“自家人無話不可以說,何必還作假惺惺”[2]。雙方的彼此斗罵譏諷,并未使問題得到解決。
面對兩派因議長選舉問題產生的紛爭與攻訐,位居幕后當事人之一的張孝若不得不發一辭職函電,聲稱自身“年少未學,資望淺薄,家伯父與父年力俱衰,諸弟弱小,不能辭服勞奉養之責”[3],借口家事繁多,無法勝任議會職責,希望以去職來撇清自身干系。隨后,張謇也發電呼應張孝若的辭職函電,稱“孝兒年輕,愚兄弟年老,地方實業事繁,議員之選,出于眾情,國會前辭,寧有就省會之理,現屆開會,業由孝兒正式函辭決絕,何以諸君尚未聞耶,請查明宣布除名,勿任妄言者假托生事”[4]。從雙方的函電中不難看出,張謇并不希望其子張孝若卷入這場紛爭。因此,希望孝若借辭職以置身事外,成為其發電支持的初衷。不過,對于張謇父子函電之表態,議員楊而墨認為,僅憑此函電遠無法使張孝若擺脫賄選的嫌疑,并在回張謇函電中指出:“自孝若辭書及尊電到后,以為滿城風雨,從此可以云開日出矣,乃所謂假托生事之徒,執之彌堅,爭之益力……蓋因支票在手者有之,現款已收者有之,而經辦人之墊款,數亦不貲,故如石獅口裹之珠,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得不倒行逆施,為孤注之一擲”,否則“各走極端,凡未為物蔽者為自全名譽計,惟有一面將證據影印宣布,一面聯名放棄投票權,庶清濁有分,以保全我省議會一部分之神圣”[5]。
對于張孝若辭職之舉,議會內部不免又是一番論爭。有主張先行投票,選出議長;也有主張先討論張孝若辭職,再進行議長選舉。然而,不論是先選議長,還是先討論張孝若辭職問題,其根本原因是兩派都不想在議長人選問題上有所退讓,示弱以人。議員馬甲東也指出:“二張之爭,似易疏通,其最難解決之點,為甲乙兩派,如兩派之中,能各自犧牲,事即應刃而解”[6]。之后的議會討論中,雙方仍多充斥著謾罵攻擊,并未討論出實質性的結果。
此時,“南張”派候選人張一麐鑒于議會內部形勢紛亂不堪,向議會發一函電,聲言根據“省議會法二十七條,議員于議案涉及本身者,非經省議會之許可,不得與議”,并借口“料理私事,聞有開議消息,當即束狀赴寧”[7]為由,堅不參與議長之爭,隨后離寧而去以避紛爭。但“兩張”的表態并未使事件予以平息,反而使議會內部爭斗更勝,“計自開幕迄今,無日不在爭長風潮中”[8]。
二、輿論與學潮并起
就在議會議員為選舉議長而紛爭不止,互相攻訐之時,社會各界輿論對議會棄公眾利益不顧,竟將精力投入到對議長權位爭奪的做法卻大為不滿,一時間函電交弛,紛紛對議會予以強烈抨擊指責。
江蘇省教育會稱:“議長選舉應憑正義,稍違正義,即失人望,今者萬口宣傳金錢運動,致輿論有污我江蘇焉,用議員之憤慨,如尚不絕無,則撤回代表之文電,必致紛紛而起,尚望有者改之,無者加勉,堅持正義,以雪蘇人之恥”;蘇州旅滬同鄉會發表寒電稱:“議會為全省人民代表,地位何等尊嚴,乃貴會諸公,近以競爭議長,顯分黨派,各趨極端,甚至把持搗亂,摧毀票匭,報紙宣傳,騰笑中外,竊為諸公不取,務請捐除私見,勿爭意氣,各本良心上之主張,擇賢推戴,庶幾選政前途,尚留一線光明之望,貴會幸甚,全省幸甚”[9]。
同時,蘇省公民也紛紛發函指責議會,公民楊雨林在旁聽數場議會會議,親眼目睹議員因議長選舉而斗罵互毆之情形后,不無心灰意冷,“大會連開數次,議長尚未舉出,黨派分歧,爭擾無已,旁聽之余,傷心曷極……吾愿諸君中受金錢運動者,請思及議會及自身之價值,從速覺悟,力趨正軌,反對金錢運動者,切勿爆裂如焚,促彼必走極端,無反悔之余地。”公民楊家棟對此情形痛心疾首,稱“本屆議會開幕,以選長爭執,迄未解決,致重要議案,擱置不顧,金錢賄買,喧騰全國,報章揭載,貽笑中外,乃猶怙不知恥,強顏相抗,此等代表,人格早已喪失,列席議會,于省政前途極為危險”[10]。從當時各方輿論來看,一方面在抨擊指責議會內斗的同時;另一方面,又希望議會能以江蘇大局為重,摒棄派別偏見,盡快選出議長以定人心。
面對社會各界輿論指責,議會內部的反應并不一致。對于省教育會的責問,北張派議員陳謨、朱家楨等數人回應道:“貴會為蘇省教育界最高級之公團,發言應持各方面最平允之公論……請將尊電稱金錢運動者,一一明白確實宣布其姓氏憑證,藉分黑白而資警惕,若徒信口雌黃,羌無故實,以不根之詞,厚誣我同人,深為貴會所不取”。矢口否認有賄選行為。而對于蘇州旅滬同鄉會的指責,南張派議員朱紹文、趙雪等數人聯名函電稱:“省參事會居一省行政最高地位,果以貨取,則招權納賄,何所不至,安福是其前車,吾民寧有瞧類,諸公明達,利害較然,當不至顛倒若此,意者輿論未嘗有所聞。而報章未嘗有所見耶,仆等為議會爭人格,為省政遏禍源,南通喬梓,一再宣言,并決辭職,足徵同情,諸公敬恭桑梓,當不后人,希持正義,毋為助虐,全省幸甚”[11]。極力辯解此次議長之爭非為兩派一爭高下,意氣用事所致,實為廓清金錢政治,為江蘇議會前途著想。
盡管兩派對于輿論指責都做出回應,但從雙方的態度和反應上,仍可看出二者所持立場不同。北張派對于輿論的指責不予承認,并旋即進行了措辭強硬的回擊,其更多是站在自身立場來維護派別利益,進而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相較于北張派,南張派回應輿論的態度較為溫和,持一種辯解的語氣向輿論予以解釋,并對北張派賄選議長的行徑進行猛烈地譴責,希圖順勢將輿論抨擊的焦點引向北張派,以此獲取輿論上的支持。雙方態度的差異,反映出彼此間的矛盾和沖突仍難以調和。
10月21日,在議會內占多數的金陵俱樂部為避免招致更多輿論壓力,發布通告,禁止外人公開旁聽議會會議,以圖秘密選舉,造成既成事實。結果,金陵俱樂部的這一做法卻激起了學生抗議,并進而引發學潮。當時各校學生聽聞此信時群情激奮,紛紛“群集門首,要求宣布禁止旁聽之理由”。維持會場外秩序的北區警察署長和守衛長擔心學生和議員發生沖突,導致事態擴大,便“極力攔阻,令學生舉代表二人,到內談話”,希望學生與議會臨時主席王詠梅能夠協商解決,以便安撫學生,然而,王詠梅卻“始終坐于議長席上,不肯出見,守衛長與劉署長往返再三,毫無辦法”,等候在議會門口學生見議會久未答復,便“一聲號召,立于門首之學生,一齊擁入,大罵要錢不要臉之議員”,與此同時,金陵俱樂部所“雇傭之流氓百余人,亦一齊擁入”,“在旁之流氓,即上前向學生亂擊”,結果“學生方面,受傷者聞有十余人”[12]。警察趕到之后,才平息雙方的沖突。
針對此種形勢,10月22日,南京學生聯合會隨即召開緊急會議,并提出四項要求:“(一)對被毆學生,追究主使,向檢廳告訴。(二)全體同學整隊游行,并向軍民兩署請愿,如不達目的,主開公民大會,撤回議員。(三)通電全省各法團暨各省學生會,請其協助。(四)請各屬學生,勸戒本屬議員,促其猛省。”[13]10月24日,學生前往省署“決定游行示威,除電各縣公團撤回議員外,并請愿軍民兩長,解散會議”。并推舉學生代表面見省長王珊,質問為何議會禁止旁聽并雇用流氓打人。然而,面對學生的責問,王珊并未過多理會,聲言議會禁止旁聽是根據議員提議而定,至于打人一事,警察署長已提出辭職,并稱只要“諸位不去鬧,就可以舉出”議長。然而,對于王珊此番敷衍之詞,學生顯然不滿,認為省長抱定勸阻主義,無法解決問題,隨即游行到議會進行抗議。其時,由于議會禁止旁聽命令并未取消,因此,議會守衛及秘書并不允許入內旁聽,并稱:“今日議員到會者少,并未開會,諸君可以請回”,但當時學生群情激奮,堅持入內,聲稱:“無論開會不開會,我輩既被推到此,不能將目的達到,何以回報大眾。”隨即魚貫而入,占據議會。而彼時身在議會之外各議員聞聽此事,擔心自身遭受學生沖擊,多“半皆避匿”[14]。面對學潮的壓力,議員張福增認為,禁止旁聽實屬違法之事,稱“查省議會暫行法第三十一條,載省議會之會議公開之,但依行政長官之要求,或議員之提議,經多數可決者,得禁止旁聽等語,此為省議會及旁聽人共同應守之法律,此次禁止旁聽命令,并未經議員提議多數可決,是為違法命令,當然無拘束旁聽人之效力”[15]。之后,各校商定推選學生輪流旁聽議會會議,以確保議會再無非法之行為。省議會所定禁止旁聽令,也在無形中予以廢止。
在社會輿論指責和學生運動的強大壓力下,此時議會內部多主張摒棄二張為候選人,另舉第三人為議長,以平息議會內外交困的局面。議員張宏業、董仙衢、王慶瀾等聯合提出意見書,認為:“與其強二張為議長,彼此共計,貽二張羞,何若另擇一無權勢無色彩之人民議員,舉為議長,不惟把持與金錢嫌疑俱釋,而二張謙讓之德,亦可傳播于世。”[16]以二張之威望與能力,即為普通議員,同樣發揮作用,何必為議長之名所累。同時,議員許銘范、蔡璜、華堂等也聯名支持另提第三人來出選議長,指出“以資望才具言,自莫如仲仁孝若為宜”,但“顧事已至此,不得不忍痛犧牲”,主張“擬請二君除外,俾二君者不終為各方攻擊利用之具,但希望各方不在運用手段,益惹糾紛,一俟議長安然產出”[17]。其后,錢基厚等眾議員發表宣言予以響應:“僉為仲仁孝若既為兩方目標,任何一方得告成功,其他一方必起而反對,不但無益于本會,亦非所以維護人材,先孝若既再三聲明辭讓,即推崇仲仁者,并已表示除孝若外,無論何人均可承認,而同會中主張君子愛人以德,除外兩張之聲浪亦日高,因此決定舍去兩張。”[18]
而其他議員亦各自提出不同的主張,議員胡震主張除兩張外,“另由各屬各推一第三者,俾使大家互選”,議員楊懋卿同意胡震之主張,但“主各屬多推一二位”,議員蔡鈞樞起而反對此說,謂“南北兩張,已爭至今日,不能解決,倘各屬多有一目的人,恐糾紛不易了”,聲言“議員皆有被選為議長資格,按法律說不能將何人除外”, 龐振乾則謂:“二張除外,多數認為有益會務,可解糾紛,現在只能就事實言,不能再談法律”;龔廷鶚稱:“若要除外,恐將來各屬所提之人,必多明爭暗斗,更要鬧得不了”;楊成也認為:“二張不成問題,當然提出第三者”,但應“請各屬推舉監察人,以便投票時糾察一切。”[19]
從上述各議員主張不難看出,對于議長選舉問題,已多不再堅持“二張”,而且也逐漸認同選舉第三人來擔任議長,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議會內部就議長問題達成一致,因為在選舉何人、選舉方式、派別利益等諸多方面仍存在較大分歧。且由利益沖突所產生的派別紛爭又進一步激化了矛盾,使得事態逐漸失控,進而引發了議會秘書課員葉立民君自戕尸諫的悲劇。
三、自戕尸諫,事態加劇
在議會內部仍在為議長問題繼續爭執不休之際,卻傳來前江蘇咨議局省議會秘書處一等課員葉立民,因激憤議會爭長不休而仰藥自盡的噩耗。葉氏所留遺書內容無一不表達出對此屆議會的極度失望與憤懣之情:“本屆會期爭選議長,竟然各樹一幟,黨同伐異,開會至今,已五十日,議長尚未選出,自問良心,何以能代表人民,金錢謠諑,道路喧傳,內幕重重,莫明真象,非但固執己見,糾紛不已,甚至推波助瀾,愈演愈劇,互相爭持,任情操縱……立民亦江蘇人民一分子,與其喪失人格,覷然茍活,寧愿犧牲個人之生命,依然而死,為吾蘇三千萬人民爭存人格,懷殺身成仁之恉,秉匹夫有責之言,萬不獲己,陳尸以諫,議員諸公,具有天良,尚翼鑒察愚忱,大覺大悟,捐除意見,共趨正軌,一致進行,速選議長,為江蘇人民保存人格,為江蘇議會維持名譽。”[20]從這封絕筆信中,不難感受到葉立民君當時的悲憤心境,對議會因議長選舉而生出的金錢政治,朋黨之爭及互相攻訐的亂象由失望而絕望,由絕望而自戕,不惜殺身諫言,與當時議員因金錢而不惜出賣自身人格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對于葉立民自戕諫言之舉,一時間議員有所震動,多“深自懺悔,想出種種救濟方法”盡快選出議長,以“慰葉君于地下”。葉立民之靈柩也按其生前遺言,“置于議會東首蘇州公寓隙地,由各屬議員為之搭蓋席棚,以便議長舉出開會追悼表示”[21]。在葉立民自戕之后,江蘇省議會迅即召開議長選舉會議,一方面與葉立民遺尸諫言警示刺激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常會期迫,議員擔心在常會期內無法選出議長而遭受更大的輿論壓力不無關系。然而,在接下來的議長選舉中,先前漸趨一致舍棄二張,另選第三人的主張卻又險些無法達成。
11月25日,議會中除“二張”派之外的第三派已漸居多數,并“擬定任桂森蔡璜為為候補議長”,且“已得多數同意”。然而,支持張孝若的金陵俱樂部卻“痛恨第三者之勢,一面暗由季某到處破壞,而于內部之事,并不令張(孝若)與聞”。結果,在選舉中“張孝若得六十票”,而此前呼聲甚高的任桂森卻“得三十三票”,雙方都因未達法定票數而落選。其后,就在議會秘書正欲宣布皆不足數之時,南張派“議員趙雪、屠方即由東西兩面奔至臺上,將張孝若之票撕得粉碎”,憤稱“自宣言舍去南張,除反對金錢外,絕無何等成見,對于第三者二張并舍之說,尤表示尊重,故今日未投南張一票,乃見發現張孝若票至六十張之多,深惡若輩食言而肥,遂憤而撕之”[22],第三派議員面對此情形,也宣稱:“如北派執迷不悟,即于議會末日,履行辭職之約”。然而,在次日選舉中,情形一如其舊,場面極為混亂,仍有選舉張孝若數十張票,使“在場之反對派及第三派,亦皆怒不可遏”。之后,“杜廷螢趙雪屠方等,又相繼登臺,將選舉票撕作紛紛蝴蝶舞”,而彼時“旁聽席大聲喝彩,場內秩序遂亂,游民與學生又相罵,嘲謔之聲,不堪入耳”[23],場面紛擾不堪,議長選舉又不歡而散。
11月28日,距離常會期結束時間已所剩無幾,議長仍未選出,面對此緊迫局面,包括反對派及第三派議員不得不取妥協立場,只求北張派不再投張孝若之選票,至于第三者為何人,則不再強求。而金陵俱樂部在面對諸多議員反對張孝若出選議長的情況下,不得已又推出議員徐果人作為張孝若的替身。此前,金陵俱樂部的金錢政治也收到了效果,接受政治獻金的議員們對南張派及第三派等反對派的指責也不置可否,謂“他們要名,我們不是要死了么,橫豎不要臉,錢已拿了,若不照俱樂部意思做,恐怕宣布我們拿了錢數目,那怎么好,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不如就舉徐果人算是消差罷”。此時,“反對派見人心已死,無可挽回,且第三派除少數清白外,余亦多染銅臭,聲明如不投張孝若,即不過問”。結果,金陵俱樂部的徐果人以“六十六票當選”[24]。這場因選舉議長爭執長達兩個月的鬧劇,至此告一段落。
四、余論
縱觀此次議長選舉紛爭,以及由此引發的議會內部派別之爭、學潮運動,葉氏自戕,可謂是坎坷起伏,一波三折,反映出民國時期江蘇政治民主化的艱難演進。自1906年清政府宣布“籌備立憲”,在中央設立資政院,各省設立咨議局之后。從中央到地方都建立了具有代議性質的議會。應該說,這是近代中國議會制度的初次實踐,也昭示著民主化進程的開啟。于江蘇省而言,自中央下諭之后便迅即響應,成立了咨議局,制定并頒布了咨議局各項章程、選舉規則及議事制度,其響應之快,制度之完備,運作之流暢,頗具近代議會民主精神。一時間,江蘇省咨議局被視為各省楷模之典范。不過,在隨后因江蘇省咨議局分合問題上所引發的爭端,卻反映出江蘇在政治現代化過程中仍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江蘇地處江南富庶之地,自古就有“蘇湖熟,天下足”之稱,每年向中央政府上繳的賦稅位居各省之冠。因此,朝廷在科舉名額的分配上特將江蘇分為蘇、寧二屬,劃撥“蘇屬學額為六十六名,寧屬名額為五十五名”[25](p.670),以示恩賞優恤之意。這在當時各省份中屬獨一無二之舉。而咨議局選舉額數同樣是按照清廷所分配的學額來劃定。然而,由于兩屬名額數不均,導致蘇、寧兩屬咨議局在分合問題上爭論不休當時,寧、蘇兩屬議員為咨議局設在南京還是蘇州這一問題上爭論不休。議員為此事紛爭不已,多抱地域之見,但由于當時多數咨議員仍主在寧,且總督也認為咨議局若分兩局,實屬不便。最后在上報憲政編查館后,以“復準合設在寧”而平息了這場紛爭。參見《論江蘇咨議局不可不合上篇》,(上海)時報,1909年1月13日,第一版;《江蘇咨議局近聞》,(上海)時報,1909年6月10日,第二版。。此事后來雖經憲政編查館出面得以解決,但卻為民國之后江蘇議會政治的發展留下了隱患。時任江蘇省咨議局議員孟森和楊廷棟對此問題一針見血地指出:“江蘇自咨議局章程法部以后,江南北幾有劃分兩省之勢力……或以為咨議局現分久之,自能使一切行政俱不截然成兩省界畔。豈知江南北各止四府一二州,憑空劈分為二,以小團體作小結構、負擔小義務,主張小權利,二十一省無所變動,獨我江蘇受眾建力小之禍,將來有所設施,不得與于各行省之列。”[26](p.110)從孟、楊兩位議員的這番話中不難看出,兩屬議員因名額分配所產生分合問題的論爭,進而在政治上逐漸形成南北分立的趨勢,對之后議會政治發展過程中地方主義勢力的膨脹,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若是從更深更廣的層面來看,不難窺視引發此次議長選舉風波的深層原因。清末,清政府推行憲政改革,諭令各省設立咨議局以來,議會政治便登上歷史舞臺,展示出非比尋常的制度優勢。一方面,當選議員多具傳統功名士紳和具有留學背景的留學生。因此,當中國傳統儒家道德觀念與西方議會精神結合之后,使得咨議局頗具近代民主氣息。監督督撫,表達公意,反映輿情,體現出近代議會民主制度朝氣蓬勃的一面。另一方面,作為西方舶來品的議會制度,在“嫁接”到傳統王朝體制之后,在實際運作過程中,卻又不得不面對“水土不服”所帶來的種種弊端。時任朝廷御史的歐家廉對于在諮議局選舉過程中出現的舞弊賄選現象時,不禁發出強烈質疑:“十金買一票,百金買一票,運動選舉,何足為議員。以私利而托公議,以一二人之意而冒全體之名,何足為代表”[27](p.356),表達了其對議會政治能否在中國順利踐行的疑慮。自民國肇建后,受時代急劇轉型與袁世凱、張勛復辟等影響,清末議會精神所彰顯的道德價值,在紛亂不已的時局中被逐漸抽空瓦解,前此共同秉持的民主信仰和價值追求,又分裂為彼此沖突的意識形態,并由此相互結社結派,相互沖突,自我異化。而議會內部又因地方主義衍生出的朋黨政治,金錢政治肆意橫行,擾亂了議會政治模式的正常運行與發展。本應反映公眾輿論、民意訴求的議會卻反被社會輿論所抨擊,議會被視為謀利的工具,其“公權”被“私利”侵蝕殆盡,喪失了表達民意的功能與作用。在這種情況下,清末咨議局所勃發的民主精神不僅未能延續,反而在現實的利益面前隱然消退。這場風波雖由議長選舉而引發,但實質卻是現代化民主制度,在遭遇中國傳統政治制度重重阻礙之后出現的必然結果,這種結果所帶來的沖突與矛盾,又成為民國時期議會政治陷于困境的真實寫照。
[參 考 文 獻]
[1]蘇議會之第一次談話會[N].申報,1921-10-05(11).
[2]蘇議會之第二次談話會[N].申報,1921-10-06(11).
[3]張孝若致蘇議會辭職書[N].申報,1921-10-07(11).
[4]蘇議會之爭長潮[N].申報,1921-10-08(11).
[5]蘇議長問題仍未決[N].申報,1921-10-12(10).
[6]蘇議會第三次談話會[N].申報,1921-10-09(10).
[7]張一麐致省會電[N].申報,1921-10-23(11).
[8]蘇議會之爭長潮(二)[N].申報,1921-10-10(10).
[9]蘇省會爭長潮之反響[N].申報,1921-10-15(14).
[10]蘇省會爭長潮之電音[N].申報,1921-10-19(14).
[11]蘇省會爭長潮中之爭論[N].申報,1921-10-18(14).
[12]蘇議會之爭長潮(七)[N].申報,1921-10-23(11).
[13]蘇議會之爭長潮(八)[N].申報,1921-10-25(10).
[14]蘇議會之爭長與學潮[N].申報,1921-10-26(10).
[15]蘇議會之爭長潮(九)[N].申報,1921-10-27(11).
[16]蘇議會之爭長潮(十)[N].申報,1921-10-28(11).
[17]蘇議會之爭長潮(十三)[N].申報,1921-10-31(11).
[18]蘇議會之爭長潮(十六)[N].申報,1921-11-04(10).
[19]蘇議會爭潮漸緩和 [N].申報,1921-11-11(11).
[20]尸諫蘇議員之遺書發表 [N].申報,1921-11-24(11).
[21]蘇議會紀事[N].申報,1921-11-26(11).
[22]蘇議會之爭長潮(十八)[N].申報,1921-11-27(12).
[23]蘇議會之爭長潮(十九)[N].申報,1921-11-28(11).
[24]蘇議會紀事 [N].申報,1921-11-30(12).
[25]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6]張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圖書館,江蘇古籍出版社.張謇全集:第1卷[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27]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
(作者系安陽師范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
[責任編輯 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