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蜀強
近幾天,空中多了風的影子。在起風的日子里,我總喜歡合上窗簾,在書屋的角落里翻閱一些泛黃的書卷,追念那些遠逝卻滾熱的智慧韶光。葉圣陶先生,便是那厚重書卷中的一抹熟悉的炙熱。
一
葉圣陶,1894年10月28日出生于江蘇省蘇州市。他是我國現當代著名的小說家、教育家、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在頗多熠熠生輝的名號中,“教育家”是一個既讓人熟稔,又令人生澀的名詞。但凡略懂語文教育史的人都會明曉,葉圣陶是“語文三公”(語文教育界的三位老前輩,其他兩位是“呂叔湘”先生與“張志公”先生)之一,為我國現代語文教育奠定了平民化發展的路基。然而,葉圣陶先生早年的那段從教歷程卻鮮為人知。
葉永和(葉圣陶之孫)在《一百年前從事小學教育的葉圣陶》一文中這樣說道:
“1912年3月6日,是葉圣陶從教的第一天。學生們看到新來的老師都竊竊私語,說他個子‘短小,不像教員。葉圣陶報之一笑,‘人之以貌取人也。他看到聚在一起的學生們‘兒童之態各殊,而各自多趣,也不免喜歡……1912年,葉圣陶作了九個月的小學老師之后,在最后一天的日記中對自己作了一個非常悲觀的總結:‘回溯此一年中我圣陶之命運,進步乎?退步乎?樂乎?憂乎?圣陶不配做小學教師,自知之人知之。而竟低頭下氣,強顏以做之,不樂也。可知圣陶無止境者也。而竟自封于此,日事教授閑蕩之外他無所事,其無進步又可知也。嗚呼,度此一年,我甚不樂之,我欲追而使之還,已是不及,奈何奈何!酒醒燈昏,我欲一哭。”
可以猜想,多數人讀畢上述文字后,內心的情感是異樣復雜的。我們很難相信這位后來的“語文教育學界巨擘”曾擁有如此揪心的親歷。然而,靜心思量,我們卻會愈發感受到那段“坎坷”中閃爍著非凡的價值輝芒。在教育的歷程里,成功固然誘人奪目,然而,值得我們沉思的,是那些功成名就背后的挫折與失落。或許,缺失了那段難忘的“小學從教經歷”,葉圣陶可能仍會是一位卓越的文學家,但卻可能與“語文教育家”失之交臂。
近來,我批閱了一些學生習作。其間不乏文質兼美的文章。然而,現在的我卻萌生了一個念想:是否可以暫將那些美文放置一邊,而將更多的揣摩與思索放在那些有待提升的習作上呢?或許,葉老曾經的那段耐人尋味的經歷給予了我一個明晰的回答。
二
“他19歲開始寫文言小說,24歲用白話寫小說、新詩。1921年,他27歲,成為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之一,支持沈雁冰革新《小說月報》,與沈雁冰、鄭振鐸等共同籌辦文學研究會之《文學旬刊》,在《晨報副刊》發表40則《文藝談》,在《兒童世界》發表童話。28歲那年,他和同人一起創辦了《詩》月刊,出版短篇集《隔膜》,與周作人、朱自清等合著出版詩集《雪朝》。29歲,出版童話集《稻草人》,短篇集《火災》……33歲,出版為商務印書館選注的《傳習錄》、《蘇辛集》。34歲,長篇小說《倪煥之》連載于《教育雜志》,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上面是葉老一生成就的簡略瑣片。實際上,我們大可不必一味地贊賞,因為那個時代不乏大師精彩的履歷,如:
“黎錦熙(1890—1978),語言文字學家、詞典編纂家、文字改革家、教育家。17歲以全校第一的成績畢業于湖南優級師范史地部;22歲開始編輯小學教科書;26歲發起成立中華民國國語研究會;28歲促成教育部正式公布注音字母及常用字的標準讀音;30歲促成教育部改定小學、初中‘國文科為‘國語科,取消小學讀經,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
“夏丏尊(1886—1946),文學家,語文學家。19歲留學日本,就讀于東京弘文學院;27歲發表《學齋隨想錄》;36歲與李維楨合譯《社會主義與進化論》;37歲將日譯本《愛的教育》譯為中文……”
每每讀到這樣的敘錄,我總喜歡“不知天高地厚”地嘗試著拿自己去比對:我在正規的文學雜志上發表過文學作品嗎?我在語文專業領域發表過專業論文嗎?我在文學、語言、文藝理論等方面有獨特的愛好嗎?顯然,腦際中雖有近200篇大小雜亂文章,卻始終不敢輕易翻出一篇。
綜觀大量語文教學與教育名家的成長歷程,均離不開“閱讀”與“寫作”兩方面的修為。誰能在這兩方面有所突破,便比別人多了一份先機。大量的閱讀,固然不能少,閱讀些什么,更值得關注,“文學作品”“理論文獻”“考試測評”均需要分類研讀,融會貫通;大量的寫作,固然不能少,寫作什么,更值得思考,“文學作品創作”會讓我們持有一份文學語言的敏感,“學術論文寫作”會讓我們擁有一份縝密深邃的思維深度……然而,可惜的是,現在很少語文老師提筆寫作了,更甭提“舉一反三”!
或許,大師的履歷,不僅僅是生命的印痕與見證,更是一種對生命的不斷敦促與鞭策。
三
“一個教員拿了幾張油印的講義(或現成的國文課本)在課堂上逐字逐句的講解。下面聽講的學生真是七零八落。那種精神渙散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了氣短。坐在前面的幾個學生,雖然‘一心以為鴻鵠將至,表面上總算還在那里看講義,至于坐在后排的學生,有的在講義旁邊放著英文教科書,自己在那里閱讀;有的低頭做他的算學題目;有的女生還在桌子下面打手工;有的偷看小說,有的簡直睡著了。教員勉勉強強敷衍完了一點鐘,夾著講義去了;學生也就一哄而散。”
上面這段文字,出自民國時期著名教育家朱經農的真切描述。細細體味,雖暌隔近百年,語文課堂的這種困窘之況,依然未變,甚而有愈演愈烈之勢。筆者親歷過的語文課(當然包括自己的語文課),多多少少都有上面所描之景的印證之態或者照應之嫌。
葉老也曾說:
“他科教學的成績雖然不見得優良,總還有些平常的成績;國文教學卻不在成績優良還是平常,而在成績到底有沒有。……這并不是說現在學生的國文程度低落到不成樣子的地步了,像一些感嘆家所想的那樣;而是說現在學生能夠看書,能夠作文,都是他們自己在暗中摸索,漸漸達到的;他們沒有從國文課程得到多少幫助,他們能看能作,當然不能算是國文教學的成績。另有一部分學生雖然在學校里修習了國文課程,可是看書不能了了,作文不能通順,國文教學的目標原在看書能夠了了,作文能夠通順,現在實效和目標不符,當然是國文教學沒有成績。”
葉老上番言說,固然有悲情決絕之意,但處于人生晚年,歷經滄桑的葉老,在悲絕的言意之下,也有著“事實固然如此”的本源根因,絕非駭人聽聞。綜觀當下語文教育教學界,熱詞、新詞叢生迭出,然而,語文教學與教育卻始終低迷徘徊,并未從根本上超越百年以前的困局。我想,這樣的結論并非為過,也不是我個人的標新立異之言。當下不少悲憫而敏銳的語文教育教學專家,也發出過不少類似的聲音。百年以來,教學內容、方式方法等諸多語文教育教學的微觀研究領域,都在不斷的“反復”乃至“重復”中止步不前,甚而,“語文學科”究竟姓“什”名“誰”的問題都還沒有得到有效解決。
“‘語文大概是當代中國最為詭譎的一個詞,關于‘語文是什么的問題雖然研討很多,但多為自說自話,難以達成共識。梳理百年‘語文用項,還原母語課程名稱本義,是語文學科建設中迫切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客觀地講,只有正本清源,才能讓‘語文回歸本義,即將‘語文解釋為語言(口語)文字(書面語),而且也只有回歸本義才能讓《語文課程標準》中‘語文是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的表述合乎邏輯。值得強調的是,回歸本義并不意味著我們是以工具性來反對人文性,因為無論是海德格爾‘語言是存在的住所還是伽達默爾‘語言是人類擁有世界的唯一方式等理論都可幫助我們認識‘語文的豐富內涵。”
這是山西大同大學張毅教授發表在《語文學習》2013年01期的一篇題為《呼喚母語課程的重新命名——關于我國母語課程命名的考證與思考》的文章節選。雖屬斷章擷意,但透過潛隱在字里行間的縷縷文氣,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難以拂去的困惑與執著。這份精神早已遠遠超出了語文教育教學的本身,因為,在這篇長文的標題中,我們會汲獲幾枚寶貴的詞匯“呼喚”“命名”“考證”與“思考”。綜觀當下教育教學,很多言說都是圍繞這幾枚核心詞匯展開的。而這些言說往往是從“葉圣陶”這樣的大師起步的。
我始終感到,當面對爭鳴叢生的教育教學時,我們需要一個時代的積淀與指引。民國是一個屬于大師的時代,是一個需要回望的時代。
閱讀葉老,不僅僅會讀出感佩,或許我們更應該讀出一份沉靜。
在大師面前,我們能夠做的可能只有——佇望。風乍起,將一抹思念,泛成一縷微黃,飄向那個“大師遠去”的地方,將一種敬畏與孤寂留在了“再無大師”的當下。
(作者單位:四川資陽市樂至縣樂至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