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作家（節選）

張煒

與海豹一席談

一只畫眉鳥告訴兔子：

“作家先生，發生了一件你會感興趣的事兒。”

“說嘛，我忙著哩。”兔子一邊整理卡片一邊說。

“海邊上有只海豹曬太陽，他可不常來咱這兒呀！”

兔子跳起來：“真有這事兒？”

畫眉鳥不再說什么，大概想賣關子，“嗯嗯啊啊”了一陣，飛走了。

兔子可知道海豹這個人，從畫報上見過他的模樣。不過這一回真的海豹來了。這個突來的消息讓兔子大喜過望，心里癢癢的。

兔子馬上收拾挎包，又加了件衣服，看看升起的太陽說：

“我可從來沒見過他，這次會面真是太重要了。”

他想不出到時候兩人的會談將是怎樣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進行一次成功的采訪。“書上說了，他屬于某種‘水族！”兔子扳著手指歷數自己知道的“水族”：青蛙、螃蟹、龜、魚……“魚嘛，種類可有許多，那么海豹算不算一種‘魚呢？”他想了想，點頭又搖頭：

“這個說不準，看來要請教魚類學家了……”

太陽曬得到處暖融融的，真是難得的好天氣。

噗噗的海浪，潔白的沙子，兔子高興極了。

這樣的天氣太適合一場會見了，那肯定是一場有模有樣的雙邊會談，想想看，兩個人，一個代表林子，一個代表大海，那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不過到底要談些什么，他一時還想不出。總之自己這回是代表整個林子一方的，所以一定要注意談吐，注意儀表。兔子想到這里捋了一下頭發。

他手打眼罩看著，終于看到前邊不遠處，海浪邊緣上躺了什么，那家伙胖胖的，一動不動。

“可不就是海豹嘛，我都看見你的胡子啦！”

他有些興奮，再往前走又有些猶豫：海豹也是豹呀，他見了生人會怎樣？總不至于太兇吧？

這樣問著，已經走近了他。兔子直盯著這個胖胖的家伙，一看到對方的臉，立刻吸了一口涼氣。老天，這張臉和豹子一樣，只不過濕漉漉的，好像還不太兇……

海豹像沒有看到來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舒服地曬著肚子。

“好肥的肚子呀。”兔子發出輕輕的贊嘆。

海豹瞥他一眼：“這已經是減肥以后了。”

兔子其實從心里羨慕胖胖的人，因為這會讓人想到強壯，想到富裕，想到心情舒暢。比如林子里的狗熊，胖得夠勁兒，一般人都得敬他三分。自己最胖的時候也總是最舒暢的時候，比如秋天，那是因為吃得好，要準備過冬了。

他端詳著海豹，在一邊輕輕蹲下來。

兔子想自我介紹，又不知從哪里說起。

他搓手，抿嘴，說：“我是林子里的‘作家，不知您是否聽說過？”

海豹閉上雙眼，“林子里有的，海里都有。”

兔子做夢也想不到對方會這樣回答！就從開頭這一句回答中，他得知這只海豹是一個自負的、荒誕不經的人。他忍住了沒有發笑，繼續一本正經問下去。他認為真正有水準的采訪人就得這樣。

“那么，”兔子戳一下眼鏡，“海里有‘作家嗎？”

“沒見過這種動物，不過肯定會有的，我們那兒什么都有。”

這次兔子把臉轉到一邊，還是捂著嘴笑了，不過他沒有笑出聲。他心里明白，這只海豹壓根就弄不清什么是“作家”，竟然將其說成了“一種動物”。這種稱呼如果告訴了小木屋里的老師，老人一定會笑得噴飯！不過這一下也讓他明白了，這只海豹不僅是一個自負的人，還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人，這樣一個人可能遠遠不是自己的談話對手。

想到這里兔子松了一口氣。

兔子“嗯”一聲，磕打牙齒：

“初次見面該敬您一支煙，可惜我不抽煙。”

“我也不抽。”海豹翻一下身，曬肚子的另一側。

“我想您在水里呆久了，很喜歡我們的沙灘和陽光吧？”

兔子繼續搭訕，一時不知該從哪里切入正題。他覺得這只海豹一副無心無緒的樣子，自高自大，而且談興不濃，這倒讓人有點作難。他只好再次湊近了一點，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海豹睜開眼：“這里的沙子不錯，躺在這兒很舒服。”

他說著欠起身子，打個哈欠，看看太陽，“哦，你剛才羅嗦什么了？”

兔子已經不太在乎這個家伙的粗魯無禮了，心想：無知的人嘛，不必較真！他笑著：“我在問閣下，想請教大海里的事情。”說著不由自主地掏出本子，抽出筆，在手上啪啪甩動，像使用一把扇子。

海豹瞅瞅他的本子和筆，又看看前方的林子，喘了一口粗氣。

兔子說：“這樣大的林子，海里大概就不會有了。”

海豹噴噴鼻子，“我說過，海里什么都有。”

兔子拿這家伙的自負簡直沒有辦法。他琢磨著，要想辦法難為一下這個家伙，于是故意問了一個刁鉆的問題：

“海里有兔子嗎？”

他說著捅了捅自己的胸窩，又揪了揪長長的耳朵。

可是海豹連看都不看，打著哈欠。

兔子又問：“有兔子嗎？”

海豹依舊懶洋洋的：“海兔嘛，也長了兩只長耳朵。”

兔子磕打長長的門牙：

“可是，有豹子，哦，閣下就是了;那么有獅子嗎？”

“有海獅。”

“有馬嗎？”

“有海馬。”

這些回答讓兔子有些出乎意料。他摸著后腦勺，用力想了想問：“有鳥兒嗎？”一邊說一邊撲動兩只前爪，“他們會飛啊，就在天上飛著……這在水里大概是不成的，這玩藝兒林子里最多，每天一大早就嘰嘰喳喳的，性格爽朗。”

海豹撇撇嘴：

“有海鷗和海燕，還有飛魚呢。”

“有河流、高山、谷地嗎？”

“當然，我就是過了河，翻過高山穿過谷地來的。”

兔子有點傻眼。眼前這片無邊的大水會有谷地？會有高山？會有河流？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可是對方又說得煞有介事，不像一副說謊的樣子。

兔子看著他圓圓的眼睛，想找出什么破綻。

兔子覺得他的胡子很好，這使他看上去閱歷豐富。

“哦，今天真是長了見識，請您多講講大海吧，我除了在小筏子上待過，就從來沒有深入海底，對那里好奇極了。”

兔子覺得對付這樣自以為了不起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奉承了，等這家伙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時候，自然會說個沒完，那時候必定要矛盾百出，看自己怎么給他一個難堪。

海豹挨近一些，一手攬住了兔子的肩膀：

“我喜歡謙虛的小伙子，那就讓我講講海里的事情吧。那是個比林子大得多的地方，要不它怎么叫‘大海嘛。你往北邊望望，天和海是連在一起的，天往地上拐了個彎，把多出的一截鋪在地上，就成了大海。你看海和天的顏色一樣吧？”

兔子順著他的手勢看去，在心里驚呼：“呀，真是這樣！瞧天地連在一起，顏色也一樣！”兔子轉過臉，開始對海豹另眼相看了，他承認，面前這只海豹真的有一套，漸漸讓人覺得非同凡響，瞧剛才說出了多么驚人的發現和見解！他真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奇談，就連書上也沒有說大海與藍天的這種神秘關系，沒說它們是連在一起、大海是鋪在地上的一截天空啊！

這個偉大的知識可能屬于自然界最深的奧秘，屬于天文學領域最神奇的描述吧？兔子屏住了呼吸聽下去。

海豹接上說：

“所以說，大海太大了，陸地上的林子太小了。大海里有北冰洋，有南極洲，到處是冰，你喜歡冰山嗎？”

兔子說：“我喜歡冰激凌。”

“世界上最大的冰激凌，就在南極和北極。”

兔子咂著嘴：“那真是太棒了！大海真是神奇啊！”他在想冰激凌：這么多的美味放在那么遙遠的地方，該是多大的浪費！他不知道水族們對這個問題怎么看，也許這些家伙才不會像自己一樣痛惜哩！想想自己每每被冰激凌饞得抓耳撓腮的情形，這會兒就有點忍不住。如果把南北這兩座大山一樣的冰激凌拖回林子里，讓大家分享，那該是多么棒的事！兔子不由得舔起了嘴。

海豹說：“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好奇的小伙子，你想問什么就問吧。”

兔子眨眨眼：“你們那兒最大的動物，一定是海象了？”

這是兔子從書上得來的知識，就因為勤于閱讀，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嗜讀者，所以他始終認為，除了老師，自己是林子里最博學的人。他明白，海象可比眼前的海豹大得多，那就是海中的大象，那家伙也像林子里的大象一樣，長了兩根又粗又大的牙齒。

“最大的是鯨魚。那才是大塊頭。有一次我見過潛艇，它的模樣就和鯨魚差不多。”

兔子“啊啊”著，又問：“海里也有花嗎？”

“海珊瑚，海葵，五顏六色看得眼花。那里是花的海洋，一眼望不到邊。”

這又使兔子吃了一驚。無論是河流、谷地、高山，還是對方描述的花的海洋，這一切真的是聞所未聞。這會兒他對海豹的話一點都不懷疑了，從內心里承認自己作為一個林子里的動物，眼界遠不如大海里的海豹。是的，這不僅是一場采訪，更是一場學習。

兔子拍拍膝蓋：“比起大海，林子真是小得可憐，不過我有一幢不錯的房子，住在里邊舒舒服服的，有許多書，還有一只收音機。我每天早晨喝一杯茶，或是濃濃的咖啡，不知閣下想不想去做客？”

海豹舒展一下雙鰭：“那就免了吧，我聽一聽就很高興了。你知道我去林子里會有許多不便。實話告訴你吧，我這還是第一次哩，交往一位林子里的‘旱友。”

“‘旱友？”兔子愣住了。

“哦，就是旱地的朋友。”

海豹把兔子摟得更緊了一點：

“我發現咱們也算投脾氣，都長了胡子，穿了皮衣，不過你那眼鏡是咋回事？”

兔子不好意思地取下，海豹想戴上試試，可惜臉龐太寬了。

可是海豹固執地要將它戴上，兔子實在可憐自己的眼鏡，擔心它的兩條鏡腿兒會被他笨笨的兩手給弄折，就取到手里，只將一個框子對在他的眼上。

海豹說：“咦，這沒什么嘛。”

兔子費力地解釋：“這只是一個沒有鏡片的，如果你戴了我老師的眼鏡，就會頭暈，天旋地轉。”

他不得不描述那天在老師那兒，自己戴上眼鏡出的洋相。海豹也不明白一塊鏡片為什么就能讓人這樣？兔子回答不出。因為他還沒有從書上搞明白這種事兒，只知道那得是專門的一種眼才行，而這種眼叫“花眼”，往往要等上了年紀才有呢。

海豹說：“那就算了。請代我問候你老師，你要告訴他，我與他的徒弟成了朋友，也就與他成了朋友。他如果想了解大海，不妨來找我。”

“啊，我老師，那個人，那個了不起的人啊，你們一定談得來！”兔子一想到這兩個人未來的會面，立刻激動起來。兩個博學的人在一起談話，肯定要比眼下好得多，那將是天文地理無所不包的談話，到時候自己也要趕來聽聽。

“從三月到五月，只要是大晴天，我都在這里曬太陽。”

海豹說著親了他一下。

兔子聞到了濃濃的腥氣，不過他還是覺得幸福。他把臉與海豹貼在了一起。

我的憂傷

兔子記住了老師的話：在林中多交朋友。

朋友多了真好，睡覺前想著一個個朋友，想也想不完，那該是多么讓人高興的事。

“青蛙、鵪鶉、刺猬、鼴鼠，還有許多，正經不少哩！”

他覺得朋友越多，成就越大。人沒有朋友不行，獨木不成林嘛。再就是，自己是一個作家呀，作家一旦缺了朋友，也就等于堵上了耳朵，什么也聽不到。他們這些人會講許多林子里的故事，你一言我一語，他也就寫不完了。

他一一回想和這些朋友在一起的情景，很是享受。

不過這樣想了一會兒，好像又有了新的遺憾：“我和他們的友誼嘛，似乎還缺了一點什么。”

缺了什么？他問著，摸著下巴，又戳戳眼鏡。“也許我們的心離得還遠，瞧他們很少來我屋里玩，不來這里拉呱兒，我也很少到他們家里去串門。我們不過是見了面扯一會兒，問東問西的，采訪他們，再不就是聽聽他們的好話。他們可愿夸我哩。”

兔子睡不著，翻身起床，趴到窗前。天上星光閃爍，對他眨眼。他迎著他們的目光，三瓣小嘴蠕動起來。

“我和他們，還有許多心里話沒有說呢，這可不好啊！”

他今夜覺得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和朋友建立更深的友誼。

“我不光要有許多朋友，我還要有無話不談的朋友，這樣的朋友就叫‘知己。是的，我要有‘知己！”

他望著夜色，想著可以做“知己”的人，想來想去想到了青蛙。青蛙身上滑溜溜的，大眼生生，單純又善良。他還記得跟他學游泳時，兩個人在一起的愉快。那時候他們之間談起來就沒個完，坐在池塘邊，身上滴著水珠，說啊說啊，是一段多么愉快的時光啊。

“嗯，就是你了，我要與你成為‘知己，兩個人一旦成為這樣的關系，也就無話不談了，彼此之間再無秘密！”

他想著想著一陣高興，就睡著了。

兔子在夢中把所有悶在肚里的話都對好朋友說了，好舒坦啊！原來自己鼓鼓的大肚子里，有許多是不愿吐出來的話哩，這些話藏在里面，脹得自己難受，別人看了還要取笑，說：“瞧來了一個大肚子！”“大肚子眼鏡！”

陽光從窗上射進來，屋里暖洋洋的。

他起床后刷牙洗臉，然后習慣地打開收音機。

音樂之后是新聞，大小事情聽一遍，總算消息靈通。

他一邊聽一邊用餐，坐在靠窗的桌前，享受咖啡和牛奶。他用叉子挑起一塊黃瓜，又取了一片面包。自從不停地閱讀和寫作以來，兔子的早餐食譜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改變。讀書多了，知道得多了，對河西的生活習慣越來越好奇：那邊的兔子不僅喝咖啡牛奶，吃草時還要抹上奶油。這未免太講究了，而講究太多就有點古怪了。“這種事兒可不能急，以后有時間再試一下，估計不會是什么好味道。”

早餐后伸個懶腰，抓起書又放下，“咦，想起來了，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去找青蛙，告訴他，我們要成為‘知己。”

他咕噥著背上挎包，戴上眼鏡。

外面天氣不錯，風不大云彩不多，天空真藍。這顯然是一個適合說說心里話的好日子。

走在林子里，他發現所有人都在忙碌，“這就是勞動者呀，他們在建設我們的新生活哩！”兔子看著飛來飛去的鳥兒，在林隙里躥動的四蹄動物，一陣高興。如果不是急著去探望最好的朋友，他一定會駐足和這些人聊一會兒。

他知道，這些人都是一些健談的人，嗓門很大，伸出手來握的時候，會有硌人的繭子。姑娘的手也比他的粗糙，她們與他握手時嘻嘻笑，說：“人家眼鏡的小手兒越來越軟了！”

過去他聽到這樣的話會感到得意，而現在就不一定了。他會盡力解釋：“我可是一個腦力勞動者啊，這兒，”他戳戳腦瓜，“腦子累啊。腦子里的繭花是看不見的。”

青蛙總是呆在一個池塘邊，那兒有一棵馬蘭草。

果然，今天他還在，遠遠地與兔子打招呼：

“天氣這么好，我估計你會出門。昨天晚上我還想：說不定明天你會來這兒呢！”

兔子快步上前：“蛙弟說得真對，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咱們真是最好的朋友，許多想法都那么一致！”

兔子真的有些驚異呢，因為他昨晚想了青蛙好久啊，想著他們一起在池塘里游泳的模樣;而對方夜里也在想著自己。他的眼睛濕潤了。

他們又像過去那樣，靠在一塊兒坐下了。

兔子問：“馬蘭快開花了吧？”

青蛙說：“開過了，再開就得等下個春天了，紫藍色的小花真美。”

兔子說：“那我絕不能錯過，我會好好等那個春天。”

兔子覺得和好朋友一塊兒干什么都是愉快的。他不記得青蛙說的馬蘭開花的模樣了。自己這位朋友對池塘邊的一草一木都留意，而自己遠遠沒有這樣細心。自己對屋子旁邊的樹啊花啊，很少好好看過，這一點鄰居螳螂做得都比自己好。“我要好好向朋友學習。”

青蛙問：“今天還學游泳嗎？”

兔子搖頭：“不，今天討論友誼。”

青蛙“啊”了一聲：“這太嚴肅了吧？”

“不，”兔子指指彼此胸口，“是心的問題！”

他沒有在意對方驚訝的眼神，一直說下去：“我們以前談這個問題不多，這是個遺憾呀！如果連我們這樣的好朋友都做不到心心相印，那就麻煩了。”

青蛙漸漸聽得一臉嚴肅，一雙大眼睛瞪得更圓了。

“如果兩人的心是通的，那才是最好的朋友，對這樣的朋友，書上叫做‘知己。”

青蛙睜大好奇的眼睛：“我們是‘知己嗎？”

兔子點頭：“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事，我想來向你提議，咱們以前是好朋友，而今后就做個‘知己吧！這一個改變可不得了，從今以后什么都可以說了，高興的，不高興的，想說就說，連一點秘密都沒有……”

青蛙拍手：“我同意，我們也早該這樣了！”

兔子說：“人人都有心事，就是不愿說給人聽，當成秘密憋在心里，會很不舒服的。”

他說著理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又瞥了瞥青蛙。

青蛙低頭看了看，沒看出什么異樣，只是發現兔子白肚上染了一點綠色，那是草的顏色，無傷大雅。

兔子拍拍肚子：“這里邊裝了不高興的事，說出來就輕松多了，‘知己會安慰你，為你出出主意……”

青蛙端詳他：“你如果有什么不高興的，這會兒盡管說好了，我是你的‘知己，會好好聽的。”

兔子的手搭在青蛙肩上，眼睛又一次潮濕了，“怎么開頭呢？真是萬事開頭難啊！這么著，我好好想想，盡可能說心底的話，說一些輕易不說的話。哦，我就說說自己的憂傷吧！”

兔子望著遠處，目光停留在一片薄薄的云上，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他把兩手插在褲子背帶那兒，磕打著牙齒：“我可不能讓它們悶在肚子里，這真是一種折磨哩……”

青蛙“嗯”一聲：

“人人都有憂傷，說吧，說出來就好了。”

兔子點頭：“我看起來快快樂樂，有名聲有成就，戴著眼鏡到處走，可有時心里不光是不高興，還懊惱著哩……”

兔子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有時，怎么說呢？其實很討厭自己！我不知該干些什么，一整天或更長的時間都蔫蔫的，一點都打不起精神。林子里干活的人多么高興啊，他們才是最愉快的人……”

青蛙打斷他的話：

“作家常常憂郁，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壞心情總是妨礙自己，我也沒有辦法。壞心情比靈感多，而你知道，我是多么討厭壞心情，又多么渴望靈感！”

青蛙嘆息：“這倒是真話。”

兔子理著亂蓬蓬的頭發：“我喜歡安靜地讀書，想一些事情，可有時真是寂寞啊！我只好把書裝在包里，到處看看，找朋友玩;想讀書了就找個地方，一聲不響地翻書。可這時候偏偏有朋友來找我，而這正是我需要的安靜啊。我明白，朋友寂寞了，我得幫他了。于是我想，我每次去找朋友時，他是不是也正想安靜一會兒呢？”

青蛙歪頭想想：

“你說得很有道理，這也是個不小的矛盾呀。”

“是啊，這真讓人痛苦。還有晚上，看著一天星星，我會想很遠、很多，想我離星星多遠，我的傷心事它們知道嗎？我多么渺小，多么孤單。天上的星星厭棄我，還是喜歡我？它們如果厭棄了我，那我就傷心透了……”

青蛙說：“是啊，咱們不能讓星星厭棄的！星星很多，又很美麗……”

兔子摘下眼鏡擺弄著，說：“也許星星不喜歡我戴眼鏡的模樣吧，他們也許在笑我呢！”

青蛙打量說：“怎么會啊，你一摘下，怎么看都不像你了！”

兔子重新戴上：“事情糟就糟在這兒。我這眼鏡是擺樣子的，沒什么用處，可是林子里的人都習慣了，說眼鏡兔子有學問。就為了一點虛榮心，我越來越摘不掉它了。”

他的手搭在青蛙肩上，想問對方：你從來就沒有覺得我戴眼鏡的樣子可笑嗎？我們一起游泳那會兒，我為了保護它，總是小心地摘下來。我看見一只螞蚱伏在眼鏡上，就呼一下從水中跳出來，因為我怕那個小家伙咬斷我的眼鏡腿兒。我對螞蚱太粗暴了，其實他那會兒不過是對它好奇……

“俺老師有一副真眼鏡，那是因為他的眼花了……老師并不希望我戴這個，可我又舍不得摘下。”

青蛙半天不吭聲，后來扳住他的肩膀說：“事情想明白容易，要做到可真難啊！”

兔子苦笑：“等到下決心摘掉它時，說不定我的眼也花了，到那時再也離不開它了。”

他告訴青蛙：剛才的話是老師說的。

“唉，時間真快呀，一轉眼我的胡子這么長了！前年我在河邊見到一只小兔子，我們玩得很愉快，她為我唱歌跳舞。有一天我想她了，去河邊找她，看到她拉著別人的手，還捧著一束槐花，兩個人高高興興……”

他說到這兒看看青蛙，見好朋友并沒有特別驚異的樣子，就繼續說下去。他慢慢說出了最不愿道人的一些念頭、一些想法。好在青蛙聽得很用心。

“那天回來以后我很難受，夜里總也睡不著。我嫉妒她的朋友，恨死了那個人。我多么壞啊。我責備自己，可也沒有辦法，一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就很難過。”

他想說：我真想去揍那個臭小子一頓才解氣！她的那個新朋友瘦干干的，一條腿拖拉著，可是最好能有人把這條腿打折才好！打折了，他們就不會在一起蹦蹦跳跳了！這小子鼻子頂部有一塊黑斑，真是難看死了。這只小兔子交往誰不好，偏偏找了這樣一個糟糕的男朋友……

“我什么都不想做，揪自己的頭發，罵自己小氣鬼，可這樣也沒用，我還是快活不起來。不想讀書也不想寫作，就躺在那兒一整天不起來。這事兒也沒有告訴老師，只把它裝在心里……”

兔子看著西邊，那是他認識小兔子的地方。他說著，聲音越來越低，頭也沉下去了。

青蛙撫著他的后背，輕輕拍打，說：“我也曾經這樣，嫉妒，生氣，怎樣都無法開心。不過慢慢會好的，我記得馬蘭花開過了三次，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我會和你一起，等馬蘭花開上三次。”

兔子抬起淚花閃閃的眼睛：

“啊，知己，原來是這樣！你說的真好，那就慢慢等待吧，看來這一切，就全靠你和馬蘭花了……”

他相信馬蘭花會有這樣奇特的功效。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真的有一些想不到的治療方法，它就藏在那兒。比如冬天頭疼要吃幾口麻黃草;肚子不舒服就喝桑葉水;眼睛癢要啃蒲公英葉……這憂傷的毛病嘛，看來非得來池塘邊看馬蘭開花不可了！

他說：“知己，我明白，咱們等著馬蘭開花吧！”

馬蘭花

兔子與青蛙朋友無話不談，說出了心底的憂傷。

“一個人如果沒有這些煩人的憂傷，那該多么幸福啊！”兔子一陣感嘆。

他向好朋友說出的這些話，實在是以前很少說過或沒有完全說出的。這些話對別人是羞于啟齒的，對青蛙朋友也需要鼓起勇氣。有些話，有些煩惱，是一直留在心底的，可能永遠都不會向其他人傾訴。不過這樣久了憋得實在難受。

他想：如果連最好的朋友都不能說出自己的憂傷，大概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就只好悶在肚子里難受了。

兔子說了許多心底的隱秘，比如羨慕和嫉妒，比如渴望和欲求……

青蛙聽了十分感動，然后也說出了類似的煩惱。

他說：“不過在池塘邊，我看過了馬蘭三次開花，這煩惱就少得多了。”

兔子說：“啊，真的啊？會是這樣？”

青蛙說：“就是嘛，這方法我記得以前也跟你說過，可能時間一長就忘了。馬蘭花就在池塘邊，她讓我受益太多了！”

兔子睜著一雙大眼看著青蛙，猛地一拍腦瓜，想起來了：“瞧瞧，真的是這樣，你真的說過啊！我這記性真是差勁……以后我再也不會忘記了，你是我的好朋友，你的話絕對不會騙我的！”

從此以后，兔子牢記好朋友的話，只盼著馬蘭開花。

第一個春天到來時，他早早等在池塘邊了，雖然還有一些涼意，可他仍舊不愿離去。他害怕錯過這樣的機會，如果又一次錯過，那將是多大的損失啊。以前的馬蘭開花他竟然渾然不覺，想一想都令自己惋惜和痛心。也許馬蘭開花就那么一小會兒，一開一收，也就結束了。

這個季節，自己說什么都要抓住這個機會，不吃不喝也要守在池塘邊。

青蛙出門時，一眼看到了踞在那兒的人，原來是兔子，就說：

“好朋友，天還早，你先回去，等馬蘭開花時，我會去喊你的！”

兔子說：“不，我生怕錯過花期，這是多大的事啊，托付給別人我不放心。”

青蛙笑著搖頭：“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怎么能算‘別人？再說馬蘭花就在池塘邊家門口，你就放心好了！”

兔子“嗯嗯”著，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叮囑了好幾遍，才回家去了。

他太困了，一進門就蒙頭睡過去。

兔子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啪啪擂門，一邊擂一邊喊著：“好朋友好朋友，快些起來吧，差不多了……”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做夢呢，因為他覺得自己剛剛入睡沒有多久。睡夢中的呼叫聲一陣又一陣，越來越響，還伴著篤篤的敲門聲。他終于醒來，坐在床上。

他搓搓眼，側耳傾聽。

啊，是青蛙的聲音！

他一個撲棱爬起來，嘴里念叨著：“準是馬蘭開花了！”

說著胡亂披件衣服，跑出門去才發現，原來青蛙已經站在窗外好久了，身上灑滿了露水。

他扯著青蛙的手就走，剛走了一會兒又喊：“哦，等等，等一小會兒。”

他匆匆返回屋里，背上挎包戴上眼鏡……這是出門時的兩件必備之物，兔子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

他扳著青蛙的肩膀說：“走吧，咱們快走吧！”

青蛙看著他的眼鏡說：

“馬蘭花如果知道你是作家，我擔心她不喜歡，你一個生人，又問又記的……”

兔子趕緊解釋：“噢，今天我可不是采訪，一定不會問這問那的。我知道應該怎樣。到時候你可得提醒一下，管住我這張嘴，不該問的不能亂問。”

青蛙答應了他。

到了池塘邊，兔子的腳步放得輕輕的，小心地挨近了馬蘭花。

啊，紫藍色的小花開了，一朵、兩朵、三朵，只有三朵。其他是未放的花苞。

真美麗神奇！兔子大氣不出地蹲下，把眼鏡摘下又戴上，兩手像祈禱似的合上。他這樣一動不動地待了足有五分鐘。青蛙被好朋友的這副模樣給感動了，伴在一旁，也像對方一樣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兔子在心里驚呼：“老天，我怎么以前就沒有，沒有注意到馬蘭花這樣美？她美得讓人不敢喘氣！”

他離得很近很近，于是嗅到了清香，這清香順著鼻孔進入肺腑，讓他閉上了眼睛。

他感受著這個美妙的過程，仿佛看到有無數的小星星在體內閃爍和流動，輕輕地觸碰自己的心，癢癢的。他用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了，一動不動。他知道這是美好的春天的氣息，正在深入自己體內。啊，真正能夠享受春天的人，必須是一個虛心等待的人，這時候要無比虔誠，而自己以前，從來都算不上是這樣的人。瞧自己多么愚蠢，多么粗心大意啊！想到這里，他真是要好好感謝青蛙朋友才是，因為沒有他就沒有眼下這個美好的時刻……

他覺得心里全部的憂傷，都被這清香驅趕得一干二凈。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另一只苞朵也開啟了，啊，又一朵新花，花蕊打開，藍瓣兒張開，像一張笑臉，對他發出親切的問候。

兔子知道，馬蘭花把整整一個季節的關懷和安慰都送給了自己，毫不吝嗇。人世間再也沒有比馬蘭花更慷慨的人了。她也像自己一樣經歷了冬天，可是她一點都沒有抱怨，更沒有灰心喪氣，她原來一直把燦爛的笑容藏在了心底，這時候又送給了別人。

這就是馬蘭的笑容，是整個春天的微笑啊。

綠蓬蓬的馬蘭葉，那么茂盛那么濃密。

兔子眼睛有些潮濕，忍不住擦了一下。

他好像聽到青蛙在耳邊說：“瞧又犯了你們作家的毛病，動不動就流淚。”他于是在心里告誡自己：“穩重些吧，像個男子漢吧，你只要好好地，好好地觀賞馬蘭開花吧。”

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只靜靜地看著，一聲不吭。

這樣直到天色晚了，馬蘭花變得模糊了，他才不得不離開。

這是他度過的最好的一天，這一天他一直和青蛙朋友一起，待在池塘邊，看著馬蘭花。

他回到家里，再看屋里的書，桌子和其他，覺得一切都好。他發現自己愉快了許多。

他故意想一些不高興的事，想把憂傷引出來，奇怪的是憂傷還是不來。

只有一次憂傷想冒頭兒，但很快又縮回去了。

“嗯，青蛙說的一點不錯。我明天還要早早去，呆在馬蘭花身邊。”兔子憑著自己的敏感，驚訝地發現身邊的東西與過去真的不一樣了，它們好像都悄悄地改變了一點點，雖然只有一點點，卻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啊，正是這種感覺筑起了一道屏障，擋住了諸多的不愉快。想到這里，他興奮地攥了一下拳頭。

就這樣，兔子每天和青蛙一起，呆在池塘邊看馬蘭花，直到幾天之后，馬蘭謝去了最后一朵花。

春天越來越深入了，接著是夏天和秋天。秋風掃著落葉時，是兔子憂傷最多的時候。這個秋天兔子咕噥：“時候到了，憂傷來不來，就看這個季節了。”

西北風刮起來，樹葉嘩嘩落下，兔子站在窗前，心中有些不安。

當一片片楓葉、黃毛櫨葉，滿滿鋪了一地時，他忍不住走了出來。

以往，每逢這樣的季節他就有些緊張，難免有些擔心。如果自己沒有估計錯的話，那么經受考驗的時刻又要來臨了。但自己不能逃到季節之外，一切都無法躲避，該來的都要來，難道還有其他辦法嗎？

他走在林子里，心里卻在嘀咕：“好美的秋天哪，秋天盡管嚴肅一些，可也沒有那么可怕，難道不是嗎？”

整個秋天里，包括嗚嗚震響的北風中，兔子都沒有特別沮喪。他準備了爐火，將一摞摞木柴搬回家，心里甚至有些高興。這很奇怪，這真的不錯。

他想：等冬雪封門時，我要在爐火旁烤橡籽吃，我還要喝紅茶，吃其他一些堅果，慢慢地讀一些好書。

他把冬天要讀的書都找出來，放在火爐旁的小桌上，拍拍手說：“可以了，冬天來吧！”

就這樣，等了十幾天，冬天好像來了。第一場雪落下來，整個林子銀妝素裹，田野沉靜;偶爾有一只鳥在遠處喊：“冬天！冬天！”他想聽出這是一只什么鳥兒，側耳諦聽了很長時間，還是有些茫然。這聲音很像雙聲杜鵑，但他知道這樣的季節她早就歇了嗓子。

“如果冬天里杜鵑都要歌唱，那該是怎樣美好的冬天啊！”兔子喊道。

他心里是那么高興，回身看著嚕嚕響的火爐，說：“啊，這就是冬天！冬天原來像秋天一樣，也非常有意思嘛！”

他坐在火爐旁讀書，累了就穿上厚衣服，戴上口罩出門。雪在腳下吱吱響，他真愿聽這聲音。地上有一些踩踏的痕跡，他從這痕跡上可以毫不費力地辨認他們：小沙鼠，刺猬，狗獾，鴿子，沙錐鳥，野雞，牛背鷺，黃鼬，松鼠，豹貓，雀鷹……

啊，冬天對于林子里的許多動物來說正是休眠的日子，可是他們這些人卻閑不著，要在這樣的大冷天里出來覓食，也有的像自己一樣出門游玩，享受冬天的靜謐和安怡。也正因為有這些熱愛冬天的人，才能把整個嚴肅的季節記下來，在春天萬物復蘇的時候向大家講述冬天的故事。

他走啊走啊，不知不覺走到了池塘邊。

那株馬蘭冬眠了，睡得很香。

他怕打擾她，躡手躡腳走過，走到青蛙家。

青蛙也在睡，被弄醒后打個哈欠，見了好朋友第一句話就問：

“憂傷來過沒有？”

兔子搖頭，如實回答：“它剛冒頭兒又回去了，有好幾次它要來，可就是沒有正經來過一次。”

青蛙指指門外，“你才看了一次馬蘭開花，如果看過了三次，那肯定會更好的！”

兔子說：“啊，這太好了，就讓春天快些來吧！春天里，咱們一定好好看馬蘭花……”

青蛙摟著他的脖子：“當然了！那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