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塞爾·普魯斯特：密涅瓦的貓頭鷹于黃昏起飛

毛旭

馬塞爾·普魯斯特給后人留下了不少畫像和照片，在其中一張中，他的嘴角微微翹起，暗藏譏諷，他那大大的眼睛、向兩邊下垂的厚重的眼瞼，以及那顯露疲倦、憂傷的淡紫色的眼圈，讓人不由得聯想起貓頭鷹。而他成年之后的生活作息也的確像一只晝伏夜出的飛禽，尤其到了“晚年”忙于寫作那煌煌巨著《追憶逝水年華》的時候——這部作品被《大英百科全書》評價為“歷史上最杰出的小說之一，并影響了整個20世紀小說的潮流”，甚至有人稱之為“天下第一小說”，盡管普魯斯特自己也不能確定他寫的是不是小說。

延長的童年

馬塞爾·普魯斯特生于1871年7月10日。他的父親阿德里安·普魯斯特是一位神情威嚴、目光堅定的外科醫生，在世之時享有國際聲譽。母親讓娜·韋伊則是猶太人，熱愛文藝，為人敏感細膩，談吐幽默。兩年后，馬塞爾還多了個弟弟——羅貝爾，日后羅貝爾繼承了父親那強健的體魄和他的衣缽，普魯斯特則遺傳了母親那敏感的氣質，以及猶太人那種與生俱來的對永恒的思考和渴望。

每年夏天，馬塞爾都會隨父母到巴黎郊區的伊利耶消暑。這個地方開滿美麗的薔薇花，普魯斯特一生最愛這種通紅的野薔薇。和大多數思想家 （叔本華、尼采、T.S.艾略特）一樣，普魯斯特認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在童年。日后，他將伊利耶作為貢布雷市的原型搬進了《追憶逝水年華》中，等到小說風靡世界之后，伊利耶的市民干脆將本地的名字改為“伊利耶 — 貢布雷”。

普魯斯特那無憂無慮的童年終止于9歲。一天，他和父母散步回來，突然間喘不上氣來。經過醫生診斷，是枯草熱和哮喘。由于罹患重病，母親對他非常嬌慣，事事隨他心意，一周甚至可以只上一天學。普魯斯特即使后來成年了，還稱呼母親為“小媽媽”“媽咪”，如果“小媽媽”不來抱吻他，他就睡不著覺。即使父親對這個不成器的大孩子吹胡子瞪眼也無濟于事。有一度父親想要鍛煉他的意志，不讓母親再抱吻他，于是馬塞爾嚎啕大哭。父親不得不說：“萬一弄出病來就糟了，那你今晚就陪他睡吧。”

家人的溺愛對他的性格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人們普遍認為，孩子一定不能嬌生慣養，但事實是，歷史上諸多頂級的思想家和藝術家確實是在蜜水中長大的：釋迦牟尼和達摩祖師都曾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王子；尼采從小被一群溫柔的女性包圍著，是整個世界的中心。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一個童年就經歷諸多磨礪的人，長大之后一定是一個強者，可以領導別人建立一番事業——但不管這事業多么輝煌，都將隨他的死亡而盡皆成空；而一些從小包圍在愛中的孩子，在走向社會的一剎那，痛苦地發現世界不再圍繞他旋轉——倘或他在童年時不僅得到了衣食的富足，還自由而不受強迫地享受到藝術（從童話到音樂）的浸淫，他就一定會對外面世界的荒謬產生驚訝——而“哲學正起源于驚訝”，他一定會追問人生的終極意義是什么，并最有可能成為思想史或藝術史上那些不朽的人。

普魯斯特雖然不能正常上學，但他在學校里的成績還不錯，而且很早就表現出文學方面的長處——算不上什么天賦：戈歇老師非常欣賞馬塞爾，經常讓他對全班同學高聲朗讀那些他自愿完成的作文，同學們聽了就鼓掌——或者喝倒彩。15歲時，他曾寫下這樣的文字：“那時，我瞧見水面上和墻壁上帶著美麗的微笑，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我揮舞著收攏的雨傘，興奮地大聲嚷著：嗨！嗨！嗨！……”

大隱隱于社交

中學畢業之后，他18歲，按照慣例得去服兵役。在培訓隊受訓時，最后的成績在64人中倒數第二。

“未來去往何處，我無所適從?！彪娪啊懂厴I生》的這句臺詞不僅適用于今天的很多年輕人，也可以放在高中畢業后的普魯斯特身上。他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雖然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討厭什么。父親希望他能做一個外交家或者律師，但是他沒能通過考試。這些考試經歷并非多余，至少他明白了自己忍受不了“俗務”。從此以后，普魯斯特決定只愛藝術和哲學——人類的頂學。

父母為這個拒絕長大的男孩子操碎了心，他們終于拉關系為他在馬扎林圖書館謀得了一份沒有薪水的工作。“既然你喜歡書，那這份工作比較適合你?！钡驗橛胁】偸钦埣伲芸炀捅唤夤土恕?/p>

此時，普魯斯特在社交場上倒是春風得意。自打小的時候，他就是沙龍的常客，那些王公貴族喜歡把他抱在膝頭，端詳著他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稱之為“年輕的波斯親王”。等到成年之后，他更是頻繁出入宴席派對，人們喜歡他那機智幽默的談吐，傾慕他的學識。但人們也常常忍受不了他為人處世的方式——他太在意別人的感受，太喜歡恭維別人，以至于當事人都感到反感——人們把這種夸張的行為稱作“普魯斯特做派”。比如，當他愛上了一位名叫讓娜·普凱的姑娘，他這樣給人寫信：“您使埃及艷后遜位……您使古德努斯河的女王遜位……”再比如，他贊美花花公子孟泰斯鳩：“親愛的先生，我每次見到您，就發現您多了一些優點，發現您的知識更為廣博……您這位絕美的瑪麗皇后和太陽王路易十四的結合體，是否會很快回宮？我向您這位王后和國王陛下致敬……”

由于家庭富裕，他就隨意請客。爸媽對自己家客廳的宴會既欣喜又不解，欣喜的是孩子在朋友中如此受歡迎，不解的是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八嬗羞@么大的吸引力？”老普魯斯特問一個朋友。是啊，看看朋友們怎么評價他。喬治·德·勞里斯說：“馬塞爾對朋友懷有濃厚興趣。我從未見過這么不自我中心的人……他總是想讓你高興?？吹絼e人快樂，他就開心?！卑材取さ隆ぶZ瓦耶說：“他的禮數真是多得沒法說！你會聽到他事事都要說抱歉：開口說話，要抱歉；默不作聲，要請你原諒；想心事，也說對不起；甚至對人恭維一番之后，也要說請原諒?！钡蒸斔固厮坪跤行┍砝锊灰?、玩世不恭：“啊！這幫人多蠢！交友有何益處？朋友在一起不過是做些讓人開心的蠢事罷了。我們來者不拒，一輩子樂此不疲，但是心底里誰都清楚這是自欺欺人，其情形好比家具能理解我們而對其傾訴衷腸。”禮貌永遠是自我保護的最佳工具，過于夸張的禮節還暗藏著輕蔑。

當歡宴結束的時候，普魯斯特的笑容漸漸融化了，他的眼角和肩膀都耷拉了下來，骨碌碌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樂極生悲的失落感。在這個時候，我們可以聽到他的心里話：“30歲了，沒有快樂，沒有目標，沒有行動，也沒有抱負。有的是已經到頭的人生路，是父母憂心忡忡的關注，沒什么幸福可言?！?/p>

的確如此，普魯斯特從小就堅信自己是個天才，但天才一般總在20歲出頭時就顯山露水了——而他呢，他為自己的文學夢想付出過什么努力呢？

其實他還真做了不少準備，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養成了記筆記的習慣，時時刻刻在練習簿上寫寫畫畫。即使在出入沙龍的時候，他也跟個間諜似的注意觀察人們，每隔四五天就把觀察的結果記在碎紙片或者請柬、名片、電報、通知等隨便什么東西上。

正面、嚴肅的準備也有。他出版過兩本書，叫做《讓·桑德伊》和《歡樂與時日》，不過反響非常差。評論家們甚至連批評他都嫌費事，壓根兒不屑一提。倒不是說他懷才不遇，而是確實火候不到：書中的語言使用的仍是司空見慣的句子，而且風格做作。由此看來，天才在悟性方面也未必是一步到位的。

彷徨無助之際，普魯斯特偶遇了約翰·羅斯金的書。約翰·羅斯金是英國杰出的作家、批評家、社會活動家，一生探求美學，被譽為“美的使者”。羅斯金和普魯斯特頗為相像：母親和他關系非常近，他18歲考入牛津大學，媽媽硬是在大學附近租了一間房，密切注視兒子的生活。這位母親三年多來一直把丈夫留在倫敦，自己住在牛津街。羅斯金的身體虛弱，精神也不太正常，結婚六年沒有圓房，后來妻子在為他的畫家朋友當模特兒時和人家私奔了，晚年羅斯金變得瘋瘋癲癲的。

歌德說：“只有天才才能辨識天才?！逼蒸斔固匾谎劬涂闯黾s翰·羅斯金所具有的魅力正是他一直以來所想要追求的。于是，他決定要在法國為羅斯金搖旗吶喊，立志要譯完羅斯金的《亞眠的圣經》和《芝麻與百合》。

盡管普魯斯特的拉丁語還湊合，但他的英文水平實在是一塌糊涂。因此，想要翻譯就必須忍受艱澀和辛苦——而這項工作也徹底使他告別了自己那懶散不定、游手好閑的作風：每天，病怏怏的他要么躺在床上凝視那些讀不懂的句子，猜想它們的意思，要么就忽然坐起來翻查詞典，然后隨手抓張紙條在上面亂寫一氣，翻譯一些片段——前后共經過六七年的辛苦勞作，鑄就了關于羅斯金最精美的法文譯本，從此，羅斯金的表達方式也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

一塊餅干引發的文學事件

普魯斯特生命中最大的轉折點，是父母——尤其是母親——的離世。以前，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啃老族，過了而立之年還生活在父母的屋檐下；如今，在34歲時，母親因為尿毒癥而去世，馬塞爾痛苦地回憶：“對母親而言，我永遠是4歲小孩兒。她還想活下去是因為怕我陷入痛苦。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就像一場演練。母親一直在教我沒了她的日子該怎樣生活……我則在不住地讓她放心，說她不在了我自己會打理好一切的。” 母親逝后，他的痛苦是我們不能想象的。母親去世10年后的一天，他悄聲對一位朋友說：“您來看看媽媽的相片?！闭f這話時，他眼淚欲滴，喉頭發緊，幾近嗚咽。

母親的去世使他離開了童年時代的天堂，因此他必須用筆重新恢復這個天堂——或許，唯有失去的天堂才是真實的？他慢慢脫離了社交圈，更多地宅在家里。突然有一天，他對最體貼的那個女傭說：“啊，塞萊斯特，但愿我能像父親專注于病人那樣專注于我的寫作?！?/p>

這真是一件大事，他終于開始將傳說中的巨著付諸筆端了。不過，在文學的另一個時空里，我們更愿意相信追憶是這樣被誘發的：主人公馬塞爾在就著椴花茶品嘗瑪德萊納小餅，由于那熟悉的味道回憶起了童年：

溫暖的茶水和著那小塊瑪德萊娜放入口內，立時有一陣戰栗之感穿過我身，我萬念皆空，專注地品味起出在我身上的奇事。一種微妙的快感，侵入我的感官。那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那一刻，生命的無常之感突然離我遠去，人生的災難于我無傷，生命的短暫也只不過是幻覺……現在我不再感到渺小、孤獨和無聊。

這便是世界文學史上最著名的片段之一，也是伊利耶—貢布雷市眾多的糕點店供奉的牌位?！捌蒸斔固蒯t生路”街角有家糕點屋掛出大招牌：“此店即奧萊妮姑媽每日購買瑪德萊娜小甜餅處?！笔袌鰪V場一家也參與競爭：“本店特制馬塞爾·普魯斯特最愛之瑪德萊娜小甜餅。八個一袋售20法郎，十二個一袋的30法郎。”

因為有病在身，普魯斯特的寫作方式非常奇怪，他有時包在被子里坐著寫，有時躺在床上寫，有時坐在一張陪他長大的小桌子上寫。他的床上堆滿了書籍和紙片，女傭費利西是個粗魯的女漢子，對主人的文學追求嗤之以鼻，毫不客氣地稱其手稿為“他的破紙”。

普魯斯特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于是抓緊時間寫作。但他并沒有完全脫離社交界，他不得不時常回到那個圈子里，只為調查一件要用在小說里的細節：比如他需要描寫一件衣物時會跟人搭訕：“親愛的夫人，要是能再看一看那一頂飾有淡紫色花朵的小帽子，那我就太高興了，就是我愛戀著您的時代里您戴的那頂帽子……”“我親愛的馬塞爾，那是一頂20年前的帽子，早就不在了?！薄斑@不可能，夫人！您是不想給我看，成心想氣氣我罷了……”他常常在外面的飯店里請客，但一定是自己先在家里吃飽，在飯桌上只看著別人吃——主要是為了聽他們說什么、如何說。“那么，給我說一說吧，你們相愛嗎？您愛著誰嗎？有人愛您嗎？”

最令人驚奇的是他的作息時間，他早上7點鐘睡下，下午5點鐘起床（讓人想起黑格爾筆下“密涅瓦的貓頭鷹只是到了夜幕降臨之際才開始飛行”），或許因為晚上的時候哮喘更重，使得他難以入睡。朋友們稱這個晚間的工作狂為“午夜的太陽”，而他們的生活也被這太陽鬧得不得安寧。

浮士德與魔鬼的契約

《追憶逝水年華》按照普魯斯特的計劃，首先完成了三卷，終于準備出版了。“現在必須在我自己的墳墓完工之前為它建起一座巨大陵寢?！彼伊撕脦准页霭嫔?，人們都對這部作品敬而遠之：作者太有創新精神，該書詭異得令人毛骨悚然，不僅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情節，而且這個貓頭鷹模樣的作者居然堅持要求不分段！

事實上一卷書就已然太厚，普魯斯特卻說：“我也希望自己擁有更大的讀者群。我所謂的讀者是就是那些臨上火車前買一本糟糕印刷品供路上解悶的人。”《追憶逝水年華》可不是那種在火車上看的閑書，里面的句子又難又長，有一個句子居然有44行。而且小說的情節并不那么有趣，細節倒是觀察入微：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次晚宴用去了150頁，王妃家的一次晚會占了一卷書的整整一半！奧朗多夫出版社的經理實在耐不下心讀，于是有了歷史上最著名的拒稿方式：“我親愛的朋友，恕我眼拙，我實在搞不懂，這家伙干嗎花了30頁紙寫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的弟弟羅貝爾也調侃：“要想讀《追憶逝水年華》，先得大病一場，或是把腿摔折，要不哪來那么多時間？”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普魯斯特只得與格拉塞出版社合作，自費出版。這是一件令作者多么丟臉和痛心的事情。不過，零零散散地，一些精英開始注意到這部神奇的作品。雖說這部小說很難理出一個跌宕起伏的情節，不過其語言真是美不勝收，令人耳目一新。上文中瑪德萊娜小甜餅那部分可見一斑，而書中的修辭是前所未有的，普魯斯特常在比喻中把毫不相關的事物聯系在一起，客人拉鈴時發出的是“羞怯、橢圓形和金色的兩聲叮當聲”；他描寫一個人物眼睛“側面看像個很小的銳角”；說一位女性比較開放，就稱之為“不設哨兵的城樓”；他寫自己推敲完一頁文字后的快感：“我猶如變成了母雞，剛下了個蛋，于是我放聲高歌?！?/p>

格拉塞出版社為之提名龔古爾文學獎，反對的聲音很大：普魯斯特太富有，不夠年輕，太熱衷于社交場合，太業余，太……他的朋友們，包括呂西安·都德（他的父親阿爾豐斯·都德即《最后一課》的作者），為他四處游說，宣傳他的作品。日后的諾獎得主安德烈·紀德也開始閱讀這本書，承認自己之前懷有偏見：“數日里我捧讀您的書不忍釋手……當年拒絕出版您的作品是法蘭西雜志社的重大失誤，由于我本人在其中負有很大的責任，這也成為我一生中最為痛心疾首的憾事?！逼蒸斔固匾卜浅＝箲]地希望獲獎——他在乎的并不是榮譽和獎金，他渴望能理解他的讀者，渴望像小時候那樣，所有的人都愛他。

1919年，普魯斯特終于榮獲龔古爾文學獎。既然身體尚可，那接下來的任務是要把這部小說無限制地擴充下去。

當父母以前的房子租約到期的時候，他不得不搬到了奧斯曼林陰大道。普魯斯特的病使他對植物的味道十分敏感，幾朵玫瑰花引起的咳嗽甚至會要了他的命。他對朋友說：“我不能開窗，我一聞到大街上栗樹的味道就會窒息。”“那你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來？”他回答：“因為我喜歡栗樹的味道?！逼蒸斔固卦揪陀兄T多奇怪的強迫癥，每次換到新環境中，毛病又會加重不少。

當他離開巴黎到加鎮旅游，在“大旅館”暫居時，他租下了自己房間上下左右的另外四間屋子，并且讓它們都空著。樓上、樓下和兩邊墻壁，只要稍微有一點聲音，他就會感到十分難受。他還不斷地換房間，不是房子的朝向有問題，便是窗戶朝向不如意。搬進新房之后，他在屋子的墻壁上全部鋪上軟木，以免外面的聲音進來。他還把氈底拖鞋送給樓上房間里跺腳的孩子們，后者一臉茫然地接受了。

呂西安·都德說普魯斯特敏感得仿佛“沒有皮膚”。他的女傭塞萊斯特抱怨說他梳洗時要用20至22條毛巾，只要一條毛巾是濕的或弄濕了一點，他就不愿再用了。不過，盡管父親的遺產可以供他隨意揮霍，普魯斯特從不喜新厭舊，相反，他對新東西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布朗舍的《回憶普魯斯特》這樣描述：他長褲扭曲，那又皺又臟、黑白條紋的手套并不成對，隨放隨忘，如果你撿到了其中一只，他會送你六副新的；他那把破雨傘也經常丟，但只要你根據他的迫切要求還給他，他會買一把新傘送你——就是不肯自己用新的。他不能穿涼衣服，脫下來之后必須掛在爐子上烘著。一件穿了十幾年的毛線衣的衣袖和邊角早就烤焦了，穿起來肯定特別癢——但這些衣服和這個怪人身邊的其他東西一樣，都成了人們崇敬和朝拜的“圣跡”：高貴無比。

完美主義者們大都缺乏安全感，他們必須待在故有的環境中，以保證自己的作品質量始終如一的高水平，或者偶爾搞點神秘的宗教儀式，祈求繆斯女神時時為他們帶來靈感。在歐洲的民間傳說中，浮士德博士為了攫取知識，與魔鬼做了交易，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他。很多偉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他們不過也是些雄心滿滿又十分脆弱的浮士德罷了。他們向各種心理疾病妥協，心知癔癥會使自己變得敏感和細膩。俗世凡人常常惋惜：“如果他能克服這些心理疾病，可能會更有成就?！蹦堑刮幢兀诒荒Ч硗淌芍埃囆g家始終是獲益的，所以他們不愿戒掉這些“癮”。蒙克治好抑郁癥之后藝術水平大大降低，再也畫不出《 吶喊》那樣的作品。正如亞里士多德就提到詩人、先知、女預言家的精神病，說 “在他們躁狂癥發作的時候，就是優秀的出色的詩人，而此病一旦治好，就再也寫不出詩句了” 。

經過一年多的時間，普魯斯特的名聲從精英圈子擴展到了整個社會乃至全世界。一對美國夫婦專門趕到巴黎拜謁，他以身體不適為由回絕，那位妻子鍥而不舍，每天都送來大束大束的玫瑰，視花粉為死敵的馬塞爾對著塞萊斯特大喊：“趕緊扔出去！”那對夫婦整整堅持了一個冬天，在將要離開的前一天午夜得到驚喜：馬塞爾裹著大衣來看望他們了，夫妻二人樂得跟孩子似的。

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普魯斯特吃得很少，甚至到最后直接絕食了。他就像一個會移魂之術的法師，作法將生命力轉入作品的人物當中，并且為其不朽而面露微笑。普魯斯特禁止塞萊斯特為他請醫生，為了將臨死時的感覺描寫得更真實，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夜趕緊口授了一些筆錄，可以用來補充書中貝爾格特之死的華麗篇章。彌留之際，他做了個噩夢，忍不住喊起來：“塞萊斯特！塞萊斯特！她很胖，很黑，全身都穿著黑衣服！我害怕……”塞萊斯特把醫生叫進來，馬塞爾像個孩子一樣掐她的胳膊以示抗議。1922年11月18日，普魯斯特溘然長逝，身旁有一張被藥水弄臟的“破紙”，可以辨認出“富什維爾”，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構思人物。

夜幕漸漸升起，起大早的人們抬頭瞻望著，一只貓頭鷹緩緩劃過蒼穹，歸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