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濫用性懲罰及其規制

陳在上

〔摘要〕 我國刑事訴訟實踐中普遍存在的程序濫用性懲罰是對程序正義的一大困擾。程序濫用性懲罰分為審前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與審判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其分別造成對刑事訴訟法與刑法相關原則的損害。程序濫用性懲罰根源于“口供中心”的偵查模式、“偵破案件”的現實壓力、“法律監督”的控方特權、“社會效果”的過度考慮等諸多因素。對程序濫用性懲罰予以規制，要從理順程序法的訴訟保障功能、探索多元化的訴訟證明機制、廓清各角色的訴訟職能差異、構建科學的績效考評機制等方面鋪平程序保障法治的路徑。

〔關鍵詞〕 程序濫用性懲罰，刑事訴訟，審前程序，審判程序

〔中圖分類號〕D9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5）02-0104-06

一、何謂程序濫用性懲罰

在司法公正中，程序公正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違背程序公正所達成的實體公正，本質上即是一種非公正，是不被接受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法治國家也可以說是程序性國家。〔1 〕 （P102）作為恣意的對立物，程序開始于高度不確定狀態，這也許正是其扣人心弦之處，但其結果卻使程序參加者難以抵制，形成一種高度確定化的效應。因此，如果我們要實現有節度的自由、有組織的民主、有保障的人權、有制約的權威、有進取的保守這樣一種社會狀態的話，那么，程序可以作為其制度化的最重要的基石。〔2 〕 （P15-16 ）“如果說程序是為防止恣意上了一道保險，那么，程序法定原則則為防止恣意上了雙保險。” 〔3 〕我國1979年《刑事訴訟法》歷經兩次修改，在防范國家專門機關權力行使方面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然而，“超期羈押”、“比照判決”、“疑罪從輕”等權力肆意運行的實踐狀況仍不容樂觀，程序對法治的保障作用仍迷霧重重。我國現階段的法治實踐中，程序保障法治面臨的嚴重困擾，相當程度上與程序濫用性懲罰直接相關。

程序濫用性懲罰是指由于國家專門機關的工作人員不當行使或違反法定程序，致使被追訴人受到非法的懲罰。對程序濫用性懲罰的產生淵源進行梳理，可以將其分為審前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與審判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前者是源于羈押的常態化與辦案期限隨性行使而導致的程序濫用性懲罰；后者是指經過一段時期羈押嫌疑人、被告人之后，審判階段發現證據不足、案件的性質難以認定而做出“疑罪從輕”的判決，或者雖然證據確實充分，案件性質清楚，但依法應當判處的刑罰低于被追訴人已經被羈押的期限，不得不做出根據羈押期限的“比照判決”而導致的程序濫用性懲罰。審前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與審判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均是由于對法定訴訟程序的不遵循或者公然違反引起的，只不過審前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本身即是程序自身所理應具有的保障性功能異化的直接反映，而審判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是綜合衡量訴訟各方主體利益后做出的訴訟成本最小化的選擇，其實質卻是以犧牲被追訴人權利達致一種短期的“和諧”，是法治化的變異行為。特別是代表公權力的國家專門機關在法定訴訟期間屆滿之前的“不作為”，看似遵守程序法定原則，然而恰在公權者“懶懶散散”、“享受著安逸和快樂”與私權者“凄苦不堪”、“忍受著痛苦和折磨”的慘烈對比中，〔4 〕 （P56 ）使懷揣并竭力追逐“程序保障法治”夢的善良公民不知所措。因此，有必要對我國現階程序訴訟實踐中廣泛存在的程序保障法治的困境，即程序濫用性懲罰予以研討，廓清其“廬山真面目”，已緣“身在此山中”的我們才能竭力扭轉“重實體、輕程序”，“重打擊、輕保護”的刑事追訴文化，強力構筑“程序保障法治”的理論與實務體系。

二、程序濫用性懲罰的樣態：程序保障法治的異化透視

（一）審前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

1.羈押成為一種常態，使適用取保候審的案件淪落為對被追訴人的一種“優待”方式。在我國刑事訴訟法定強制措施體系中，拘留與逮捕的后置依附性結果均構成對追訴人的羈押，只不過前者規定了最長37天的法定期限，而后者卻幾近等同于裁判生效前的辦案期限。世界上大多數法治國家的逮捕常表現為緝拿和短暫控制嫌疑人，即在強制到案的范疇內使用，從形式上更加類似于我國刑事強制措施中的拘留，只不過在法律規定上，前者最長直接控制嫌疑人的期限相對較短，通常不超過48小時。在大多數法治國家和地區的刑事訴訟強制措施體系中，羈押均須經中立的司法審查方可獨立為之的強制措施，類似于我國偵查機關申請逮捕的請求須經檢察機關予以批準，不同的是，檢察機關在追訴職能上與偵查機關具有天然的同構性。在羈押的適用率上，大多數法治國家和地區均低于50%，在10%至20之間，〔5 〕而我國的羈押率在2005年之前一直高達90%以上，最近幾年我國的逮捕率也在80%上下，與《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力國際公約》規定“等候審判的人受監禁不應作為一般規則”的要求仍相距甚遠。與羈押常態化相對應的是取保候審成為例外情形，實踐中，適用取保候審的案件大多是針對患有嚴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懷孕或者正在哺乳自己嬰兒的婦女等“沒有社會危險性的”被追訴人而采取的一種“優待”方式。除此之外，即便是符合取保候審法定條件，如“可能判處管制、拘役或者獨立適用附加刑的”以及“適用羈押期限屆滿，案件尚未辦結”的情形，也很難適用取保候審，且此兩類情形下的案件更易于遭致“比照判決”類型的程序濫用性懲罰。

2.羈押期限隨性行使，“從重從快”的案件被演繹為迎合輿論導向的一種“減壓”途徑。羈押期限依附于辦案期限，而辦案期限主要由偵查、控訴以及審判機關自行決定，缺乏中立、超然的第三方控制，致使羈押的審查與救濟成為一種幾近完全行政化的行為，極易被主管機關肆意行使，羈押期限也隨之延長。在公安機關負責偵查的刑事案件中，除了逮捕須報請同級檢察機關批準外，刑事拘留后以及對新罪、漏罪、不講真實姓名等羈押期限的確定與延長不受任何第三方的審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等部門也認識到超期羈押的嚴重性與危害性，并多次發布通知清理超期羈押，要求嚴格執行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提高辦案的質量和效率，維護國家專門機關的公正形象；甚至要求“嚴格執行超期羈押責任追究制度”，不惜動用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措施來威懾超期羈押。然而，刑事司法實踐中，“前清后超”、“邊清邊超”、“押而不決”等現象仍然屢屢發生。“從重從快”的訴訟程序往往集中于應對媒體高度關注的案件，以及“嚴打”期間集中辦理的案件，這些案件不僅“全民關注”，而且“權力聚焦”，甚至搞成一種政治化運動。也正是在這種聲勢浩大的運動之中，媒體的報道逐漸偃旗息鼓，民眾的怨恨漸漸平息，而大多數與之無關的刑事案件的辦案期限卻一如既往的漫長而隨意。

（二）審判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

1.在訴訟各方利益的博弈中，“從輕”判決顯然是“疑罪”案件成本最小化的務實選擇。從證明標準來看，無論是大陸法系從正向印證的“內心確信”，還是英美法系從反向印證的“排除合理懷疑”，均是契合現代刑事訴訟審判的“疑罪從無”原則性要求。然而，任何刑事案件的審判都難以置于“隔音空間”般純粹糾紛解決機制之下，而是存在于多方利益沖突與平衡之中。在審判階段，證據再補充收集已幾近無望，而此時退回補充偵查也于法無據，對“查無可查、退無可退”的疑罪案件，只得在各方利益“空前的平衡”中定格為“留有余地”的“從輕”判決。然而，通過對已經披露的大多數重大冤假錯案予以分析后發現，“疑罪從輕”這一“留有余地的判決”卻又成為釀成苦果的罪魁禍首，更為奇怪的是，“疑罪從輕”的裁判結果又是符合我國刑事司法運行實踐中兼顧各方訴訟主體利益的慣常判例，并成為裁判即時情勢下訴訟成本最小化的務實選擇。然而，“疑罪從輕”的審判實踐凸顯的是各訴訟參與主體在既定時空下利益的激烈博弈，特別是國家專門機關與被訴人之間利益進行博弈后作出的成本最小化的務實選擇。然而，此種“務實選擇”的實質是被追訴人部分權利與司法機關輕判的交易，甚至伴隨著被追訴人主動放棄糾錯的程序性權利，上述交易與妥協反過來構成裁判實體錯誤無法得到及時糾正的重要原因。此外，公檢法之間“過度配合”的訴訟關系，以及“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寧枉勿縱”的傳統追訴文化影響，也是構成“疑罪從輕”程序濫用性懲罰之裁判的重要原因。

2.當羈押的期限超過依法應判處的刑罰時，比照羈押期限對被追訴人予以判決便成為較“理性”的量刑結局。羈押常態化的程序濫用性懲罰后果，不僅體現在審判階段的“疑罪從輕”，成為釀成冤假錯案的禍根，〔6 〕而且體現在即便是“證據確實、充分”的案件，當依法應對被追訴人判處的刑罰低于其被羈押的期限之時。在上述情形下，法院最終的判決往往是比照羈押期限做出“程序濫用性懲罰”的判決，而非遵循“罪刑法定原則”做出“罰當其罪”的合法判決。究其原因不難發現，倘若法院“依法”做出的裁判結果低于被追訴人被羈押的期限，伴隨其后的就不僅是國家賠償所產生的簡單經濟問題，而且是無論具體承擔賠償義務的主體為哪家，對檢法之間的關系都會造成實質性的損傷，特別是賠償義務機關再輔以“錯案”責任追究，就會徒增裁判者“依法”判決的負擔。事實上恰恰相反，在刑事訴訟實踐中，指導公檢法機關之間的“配合制約”原則常態化為“配合有余”而“制約不足”。當案件進入一審程序中，羈押期限已成既定事實，涉及罪與罰的證據也基本固定，法院依法遵循“罪刑法定”原則做出低于羈押期限的判決，對同級檢察機關的考評無疑具有毀滅性影響，而后者又是法定的法律監督機關，且擔負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身份型犯罪立案偵查的法定職權，在此種利益博弈中，比照羈押期限的裁判結果便是控審之間成本最小化的選擇。

三、程序濫用性懲罰對法治的損害

（一）審前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異化了程序法的保障性功能，不僅嚴重弱化程序法定原則，而且使無罪推定原則毫無意義

“無權利則無程序”。程序法定原則之所以成為刑事訴訟法最為重要的基石性原則之一，是因為其體現了保證被追訴人甚至被害人的基本權益和自由，并力求最大限度地防范行政執法權力的肆意運行。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辦案期限，針對的是一般刑事案件辦理程序所需要的最長期限的假定，而非為每一個具體的個案所設定的必要期限。具體個案的執法人員唯有“不延遲”地推進刑事訴訟進程，才是對程序法定原則立法本意的最好詮釋，而無故的懈怠與延誤辦案期限就使得程序法定原則失去應有的程序正義之光。正是從抨擊殘酷的刑訊逼供和有罪推定的啟蒙運動中，無罪推定原則帶著人權保障的理念呼嘯而來，并成為國際社會認可的保障嫌疑人權利的圣經。無罪推定原則無須基礎證據事實即可從法律上推定判決生效之前被追訴人的“法律自由人”狀態，是一種直接的推定，法律更應當明確限制“無罪”的嫌疑人、被告人人身自由被剝奪的機會，并在不得不剝奪或限制其人身自由的情勢下盡最大可能地縮減期限和力度，并盡可能地采用羈押替代性措施，使羈押成為例外情形。相反，不區分案件性質，在有效裁判做出之前，就普遍剝奪被追訴人的人身自由，無視“比例性原則”的要求，特別是在看守所羈押條件相對糟糕的狀態下，“無罪”的嫌疑人承受著比監獄罪犯更痛苦的“懲罰”，如此的程序濫用性懲罰使得無罪推定原則毫無意義。

（二）審判程序的程序濫用性懲罰扭曲了實體法的懲罰性功能，不僅背離罪刑法定原則，而且使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無所適從

罪刑法定原則意在保證法的安定性和增進秩序的可預測性，通過預先劃定所禁止的范圍為公民提供行為指導。自貝卡利亞時代以來，罪刑法定原則一直被認為是現代刑法的基石。〔7 〕特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罪刑法定原則如沐春風，進一步派生出刑罰法規不明確即無效以及內容實體正當等新的要求，實現了形式合理與實質合理的統一。罪刑法定原則正是通過對國家刑罰權的限制以及私權保障機制的張揚，“使法益保護與人權保障的雙重機能在博弈互動的過程中達致平衡，從而實現社會正義”。〔8 〕相比之下，罪責刑相適應的觀念更為源遠流長，原始社會的同態復仇與奴隸社會的等量報復無不可以追溯到它的影子，其升華為刑法的基本原則得益于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和法學家的搖旗吶喊。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強調犯罪、刑事責任與刑罰之間應具備內在對應的均衡關系，即刑罰的輕重與被追訴人所犯罪行和應承擔的刑事責任相一致。程序濫用性懲罰無論是“比照判決”，還是“疑罪從輕的判決”均背離罪刑法定原則的可預測性，間隔了形式合理與實質合理的統一，與此同時，也與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具體要求難以相符且使其無所適從。

四、程序濫用性懲罰的根源：程序保障法治的癥結釋義

（一）“口供中心”的偵查模式，導致偵查人員剝奪被追訴人自由的現象時有發生

口供的特殊證明作用決定了其古往今來都一直是證據最為核心的組成部分之一，但其捉摸不定的證據能力又常常使得對其證明力的采納謹小慎微。在法定證據模式下，口供一度成為證據之王，“罪從供定”便是其最好的詮釋。以口供為中心的偵查模式演繹為頻繁的刑訊逼供，不實口供的粗暴獲取不僅侵犯被追訴人的基本訴訟權益，而且極易導致出入人罪之流弊。層出不窮的冤案時常一致地拷問著口供的“王者”地位，文明、民主、法治社會的主流觀點更是對其心存芥蒂，各法治國家相繼制定口供補強、任意性自白、沉默權、不得強迫自證其罪以及非法證據排除等一系列規則和制度，來規制國家偵查權力與嫌疑人個人權利的緊張關系，保障國家專門機關依法文明地獲取被追訴人的口供。可以說，沒有哪一種證據形式能像口供的獲取一樣引發這么多的學術爭議、制度關注和實踐沖突。我國刑事訴訟法對依法獲取口供也做了相應的規定，特別是新刑事訴訟法第50條增設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的規定，但是，出于對口供情節的依賴，新刑訴法第118條仍然保留了“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的規定，兩者之間顯然存在邏輯思維上的矛盾沖突，而且“強迫”的程度與“如實”的力度皆置于公權力解讀之下，“口供中心”的偵查取證模式難以有突破性改變。正是對口供的過分依賴導致刑事偵查實踐中對嫌疑人人身自由加以剝奪的現象時有發生。我國刑法及其理論對定罪量刑的“主客觀相統一”的理性化要求也為口供的獲取提供了實體性口實，而刑事訴訟證明責任的控方獨自承擔又為獲取口供提供了程序性負擔，這些都迫使偵查機關恨不得將嫌疑人直接變成控方獲取一切控訴證據的指路人，最好對其所犯下的罪行做到有問必答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顯然，要做到這些，最為有效的方式就是將其羈押在唾手可得之所。

（二）“偵破案件”的現實壓力，導致偵查人員無暇顧及被追訴人享有的合法權益

“破案”與刑事犯罪一樣古老，而關于破案的標準卻難以達成異口同聲的界定。1955年新中國成立后召開的第一次全國刑偵工作會議就明確提出“及時破案”的方針，但對于破案條件的限定卻幾經反復。公安部首次將破案寫入部門規章是在1987年印發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之中，確切地說，該規定第3章第17條表述的“犯罪分子和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查清并取得確實證據應當破案的，要填寫《破案登記表》”，并沒有將抓獲犯罪嫌疑人設定為破案的條件。然而，1998年1月，公安部下發的《公安部關于修改刑事破案標準的通知》將“犯罪嫌疑人或者主要犯罪嫌疑人已抓獲”予以明確規定，同年5月修訂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將上述內容進一步確定。從此以后，“抓到人才是破案”成為偵查終結揮之不去的情愫和必然性要求，使破案由偵查階段的一個步驟異化為偵查工作的終極目標之一。實質上，破案并非法定程序，僅為公安機關獨有的內部規定程序，但深受“群眾看公安、關鍵看破案”的壓力，各地公安機關以“破案率”為主基調設立不同的考評機制，實踐中導致“不破不立”、“先破后立”，更有甚者，為了提升年終破案率，不惜破天荒到濫用職權抓取精神病人頂替犯罪嫌疑人。〔9 〕

（三）“法律監督”的控方特權，導致批準逮捕程序淪為刑事訴訟的中心環節

憲法與刑事訴訟法規定“配合制約”的三家關系在“大公安”的格局中，已使刑事訴訟的中心前置，而賦予人民檢察院的“法律監督”地位，使得控方的強權陣營固若金湯，刑事訴訟程序困入“批準逮捕中心主義”的窠臼。有學者認為，檢察院法律監督權的缺陷是“剛性不足”，缺少權力機關貫徹自己意志的決定權，而僅僅是法律建議權。而一旦使法律監督權恢復權力執行力的屬性，檢察機關的抗訴請求甚至訴訟主張就會動搖法院審判的獨立性。〔10 〕 （P409） 也有人認為，法院獨立審判權并不因檢察機關行使法律監督權而有失偏頗。監督者要不要受監督與監督本身有沒有必要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法律監督權在本質上是一種提請追訴的權力，而不是一種實體處分權力；法律監督也不是具有管理功能的監督，而是一種具有制約功能的監督。法律監督權的性質不是上級對下級的監督，而是不同主體之間作為一種制約方式的監督。” 〔11 〕上述兩種觀點均忽視了我國檢察機關所具有的強大權力本身不是源于法律監督權，而是源于依法享有的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犯罪的立法管轄權。孤立地看待檢查監督權，無法真實反映現階段控方力強的強勁實踐。刑事訴訟法第18條第2款賦予人民檢察院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諸多犯罪享有的立案管轄權，正是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透過“法律監督”這一“柔中帶剛”的法定形式，使作為訴訟一方的“運動員”角色的控訴機關“潤物無聲”地轉換為“裁判員”角色，即便是在審查程序中，其威力也無與倫比。正是人民檢察院享有以特定案件立案偵查權為強力后盾的“法律監督”的控方特權，使得批準逮捕程序已然淪為刑事訴訟的中心環節。

（四）“社會效果”的過度考慮，導致裁判生成機理游離于證據材料的根基之外

古往今來，任何案件的審判過程無不體現著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共存與差異，兩者以各自不同的評判機制促使著法意與民意的融通，促成著法官職業化與司法民主化之間的銜接，直至生成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磨合。然而，“司法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之間的強烈的差異沖突、緊張關系更呈現出一種令法學理論者和司法實踐者始料不及的放大效應。” 〔12 〕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也是伴隨著構建和諧社會的政策性要求逐步演化為司法政策，其實質內涵是讓法官判決盡可能兼顧“法外因素”，充分發揮智慧，能動司法，以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事實上，國人的思維方式缺少的是法治的形式邏輯基礎，在規范性欠缺而靈活性充盈的體制中，過度強調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統一論，無疑會軟化法律規則的剛性，使本來就權威性不足的法律更趨于擺設的“花瓶”。“統一論或社會效果決定論，把原本屬于一些枝節問題的法律外因素上升到與一般規范并列的位置，這實際上是從認識論的角度化解了法律權威的絕對性。” 〔13 〕畢竟法院僅是通過不同的個案來達到定紛止爭的訴訟效果，其應當遵循司法運行的一般規律，過度地強調統一論，使法律效果自身也被社會效果所異化，案件的判決游離于證據材料的支撐之外，不僅偏離了當下的法律規定，而且從長遠來看，社會效果也會遍體鱗傷。

五、程序濫用性懲罰的規制：程序保障法治的回歸路徑

（一）理順程序法的訴訟保障功能，以羈押期限的確定性消弭辦案期限的模糊性

程序法的保障性功能需要明晰，并依據案件性質、輕重緩急建構差別化的羈押期限，以此取代模糊不清的辦案期限。國外對此有比較成熟的立法例。大陸法系國家一般在《刑事訴訟法典》中明確規定羈押期限，且期限的長短一般與犯罪的嚴重程度和可能判處的刑罰直接相關。例如，《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45條規定的輕罪案件，未決羈押的期限不超過4個月；重罪案件未決羈押的期限不超過1年。《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303條則完全根據應當判處的刑罰來確定羈押期限，其中應當判處6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追訴人的羈押期限不超過3個月，應當判處2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追訴人的羈押期限不超過6個月，應當判處無期徒刑或2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被追訴人的羈押期限不超過1年。英美法系常通過《迅速審判法》或其他單行成文法對審前羈押加以限制。例如，美國1974年聯邦《迅速審判法》、英國《1984年警察與刑事證據法》《1987年犯罪追訴（羈押期限）規章》分別就羈押審查與限制、迅速審判及相關期限計算方法和違反期限的制裁做出明確規定。特別是英國自《1976年保釋法》實施以來，其法院廣泛采用保釋的方法，使其羈押率在1990年降至10%，最高年份的2000年也僅有14%。〔14 〕 （P113-121 ）只有根據犯罪的輕重差別規定不同的羈押期限及其延長的具體程序，并使之取代隨意性甚或偶然性較大的辦案期限，才能確保刑事訴訟程序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諸多規定具有切實可行的操作性。

（二）探索多元化的訴訟證明機制，以多元化的證明方式化解傳統偵查辦案壓力

中國的刑事司法制度是一種“案卷筆錄中心主義”的審判方式，將偵查人員、檢察人員制作的案卷筆錄、訴訟材料視為具有天然證據能力和優勢證明力的裁判依據。〔15 〕庭審質證權的弱化、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失靈、審理與裁判一定程度上的分離均造成我國刑事訴訟“印證證明模式”的通行，并傾向于將獲得印證性直接證據視為訴訟證明的關鍵環節，為實現印證的目的，偵查取證行為易于采用比較靈活的取證手段。在實務中獲得印證性證據的一般路徑是：“當造成危害后果發案或經舉報發案后，偵查機關通過調查可能獲取指紋、作案物品、贓物等間接證據，也可能獲得證人就案情作證的直接證據，在一系列前提調查工作后，就可能走出獲得印證性證據的關鍵一步：找到嫌疑人，獲取口供。這一目的達到，一般意味著案件告破。因此，獲得嫌疑人對案件事實的印證性口供，可以說是破案最重要的標準。在嫌疑人為自身利益努力構筑心理防線的情況下，為了獲得口供，審訊室中方法的多樣性、手段的靈活性甚至某種程度的違法性就難以避免。似乎可以說，我國刑事司法中的違法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印證證明制度‘逼出來的。” 〔16 〕我國的證明方式正在發生著理性的變化，“排除合理懷疑”雖然是裁判的證明性要求，但是對為裁判“做嫁衣”的偵查取證工作同樣具有指導意義。這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口供主義”的偵查模式以及緩解“抓獲嫌疑人獲取口供才算破案”的現實壓力，剔除偵查人員剝奪被追訴人自由的情結，尊重被追訴人依法享有的訴訟權利，把更多的精力分散到間接證據的收集之中。

（三）廓清各角色的訴訟職能差異，以司法最終解決原則復歸裁判中心主義地位

我國現階段的刑事訴訟制度無法從根本上保障裁判主體超然中立的優勢地位，刑事訴訟結構仍然接近于“線性結構”。構筑并推行依法治國方略18年來，“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相繼寫入憲法和刑事訴訟法，刑法修正案也頻現廢除死刑罪名之舉，刑事訴訟法更加注重對嫌疑人的權利保障，并賦予其偵查階段的律師辯護權，完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豐富羈押可替代性措施等一系列內容無不彰顯著法治化的成就。然而，若從社會公信力的角度來考量，我國距離真正“法治國”的理想還有相當大的差距。盡管對法治國圖景的描繪仁者見仁，但是能否真正贏得社會公眾足夠的信賴，終將是不可或缺的標準之一，其直接關涉到一切權力行使正當性的根基。因此，在法治社會，“公權公信”的權威要憑借法治公信力得以實現。鄭成良教授認為：“法治的公信力主要取決于兩個方面：一是社會公眾能否相信法律本身是公平公正的，二是他們是否相信法律有足夠的力量按它自己的邏輯發生作用。” 〔17 〕而程序濫用性懲罰之所以經過偵查、起訴、審判，輕易地跨越為公檢法三機關分別設置的“事實反復審”的法定救濟程序，源于“權力同構”下對訴訟角色職能的混淆。消除審判階段的程序濫用性懲罰必須對“既無錢又無劍”裁判機關的訴訟職能“正本清源”，恢復其裁判者依據法律與事實進行“判斷”的真諦，才不會使程序公正蘊含的“事實反復審”的救濟程序一再處于“失靈”狀態。

（四）構建科學的績效考評機制，以程序效力優先理論純潔公權力強制的限度

鑒于“破案率”、“限期破案”等主觀性標準過濃的績效考評機制帶來的諸多負面效應，2013年生效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取消了這一考評機制，但是公安機關績效考評應該如何設置，的確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在沒有更為合理的考評目標設定之前，上述兩者仍然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偵查主體的神經。對此，應當增加績效考評的客觀性，不能盲目武斷地“奉行”或“拋棄”上述績效考評目標。誠然，偵查機關實際的破案率很低無論如何都會使其存在的合理性根基坍塌，理性的做法應該根據不同時期的客觀狀況，對不同類型案件的偵破設定科學的基本值，達到即可，而不必搞成每個偵查機關據此一較高下，最后異化為領導加官進爵的籌碼，辛苦了偵查人員，逼瘋了被偵查的對象。再比如，除了上述偵查辦案的因素羈押嫌疑人、被告人之外，很多偵查人員仍然不愿或不敢適用取保候審，原因就在于被取保候審者有可能逃避偵查、審查起訴甚至審判，而一旦出現這樣的情形，現有的績效考評機制對適用取保候審的決定做出者顯然是不利的。針對這種情況，設定的績效考評機制也要與時俱進，例如，隨著適用取保候審措施案件的增多，就必然會產生被追訴者逃避偵查或不按時出庭的案件。應從實際出發，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設置科學合理的脫逃比例，并且從懲罰的視角增設脫逃罪或者蔑視法庭罪等，以減少辦案人員適用取保候審措施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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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