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胡志紅的新著《西方生態批評史》所展示的發展進程可以看出,生態批評在走向成熟的過程中,其跨學科特征的終極性質得以敞亮。在此前提下,人類中心主義與生態中心主義的兩極對峙也在反復糾結的探究中走向彌合,“環境公正”運動更推進了生態批評的實踐性品格的深化,其審美之維也在逐步受到重視。為了生態批評的健康發展,應該重視生態批評基礎理論資源的深度開發,注意吸取馬克思、恩格斯和杜威、懷特海等思想家的生態思維精華,構建全面深刻而開放的學理基礎。
[關鍵詞]生態批評;生態現實主義;審美之維;人本生態觀
[中圖分類號]I0-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5)03-0108-07
[作者簡介]曾永成(1941— ),男,重慶潼南人,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藝學研究(四川成都 610106)。
Title: Several important theoretical problem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estern ecological criticism
By: Zeng Yongcheng
Abstract: The interdisciplinary features of ecological criticism is opening-up in the process of maturing, as it can be seen from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shown in Zhi-hong Hu's newbook“the history of the western ecological criticism”. On that premise, anthropocentrism and ecocentrism are directed toward unity in the process of the repeatedly tangled exploration. 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movement helped to advance the practical character of ecological criticism and the aesthetic dimension of ecological criticism has also been gradually paid more attention to. For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ecological criticism, the depth exploitation of ecological criticisms basic theory should be emphasized, while the ecological thinking essence of Marx, Engels, Dewey and Whitehead should be fully tapped in order to lay a profound and open-ended theoretical foundation.
Key words: ecocriticism;ecological realism;aesthetic dimension;humanist ecology
胡志紅教授的新著《西方生態批評史》①,為我們全面而清晰地梳理和評述了西方生態批評從20世紀70年代到現在四十來年的發展歷程,展示出從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到興起向環境不公挑戰的“環境公正”運動的主流趨勢。四十來年的生態批評史,就是生態批評思想在對話和辯詰中不斷自我修正和深化的歷史,其間提出不少對于生態批評的發展十分重要的理論問題,有加以認真討論的必要。
一、生態批評跨學科特征的終極性質的敞亮
西方生態批評興起和發展的四十來年,首先是對生態批評的學科性質的認識逐步走向成熟的過程。從《西方生態批評史》所描述的整體景觀,可以更加清晰而深入地認識生態批評的學科特征成形的過程,這對于正確認識生態批評的學科性質和理論意義乃至學科地位都至關重要。
生態批評最重要的特征是其“跨學科”性質,這是生態批評家們一致認同的觀點。最早,米克(Joseph W. Meeker)在其生態批評的開山之作《生存的喜劇:文學生態學研究》(The Comedy of Survival:Studies in Literary Ecology,1972)中就明確聲言,這是生態學與文學兩者的交叉和結合,后來的洛夫則更強調生態批評應是文學與科學的結合。洛夫認為:“跨學科生態批評才能名副其實地代表科學生態學的理論與觀點。”①在科學與人文作為“兩種文化”長期分裂和對峙的西方文化情勢之下,生態批評把文學批評的人文性與生態學的科學性結合和溝通起來,以一身而跨越了兩個向來被認為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文化領域,從而實現了“兩種文化”的對接與融通,這無疑是人類文化史上一個意義重大的學術事件。生態批評有幸以此為最重要的特征,確實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C. P. 斯諾(C. P. Snow)在《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中以深切憂慮論及人文學科與科學在文化中兩極化的難題時曾說:“在思維和創造的中心,我們由于一些人的缺席而錯過許多大好時機。兩類課題、兩門學科、兩種文化——就現有狀況說也是兩個星系——的沖突點,理當提供創造的機會。”他感嘆道,這種可能的創造最終墮入虛無,是“因為兩種文化的人無法互相交談。奇怪的是,20世紀的科學絕少被吸收到20世紀的藝術之中”②。幸運的是,生態學特別是人類生態學的誕生,為彌合“兩種文化”的隔膜和對立提供了一個具有巨大的內在動力的機會。在生態思維的視野中,人與自然不僅相遇而且彼此深入包容了,人文與科學終于有了消除芥蒂、交互融合的平臺。正是在“兩種文化”有機整合的世紀性期盼中,生態批評應運而生了。
縱觀西方生態批評四十來年的歷史,可以看出,僅僅說“跨學科”,顯然并沒有把生態批評所“跨”的重大含義說出來。以跨學科為特征的學術潮流在現代越來越多,幾成時尚。在各種各樣以“跨學科”相標榜的“新”學科中,生態批評是以科學與人文這文化之兩極的交叉結合而獨標一格的。由于生態批評的“跨學科”所具有的空前宏大的空間跨度,因此可以說是一種具有終極意義的跨越和綜合。要言之,生態批評的跨學科性質與其他的跨學科不同,乃是一種囊括了人文和科學兩大文化領域的終極大尺度的跨越。因此可以說,它乃是一種具有終極性的學科跨越和綜合性質的學科。
明確認識這種跨越尺度,對于認識生態批評的性質和從事生態批評實踐都至關重要。正如《西方生態批評史》所說:“洛夫不僅挑戰前期生態批評的反科學傾向,而且主張將生態批評奠定在牢固堅實的科學基礎之上,倡導建構生物學取向的,尤其是達爾文進化生物學趨向的生態批評范式。”③可以說,實現這種跨越,正是生態批評的跨學科特征走向成熟的表現。這對于那些懷疑生態批評以及生態文藝學和生態美學的學科地位的觀念,是一個響亮有力的回答。
進一步說,生態批評的這種終極性跨越特征,更是由生態視野和生態思維以及生態價值觀念本來就具有的對人類當下處境和未來命運的終極關懷和思考所賦予的。
生態倫理學家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 Ⅲ)在其代表作《哲學走向荒野》(Philosophy Gone Wild)中明確提出“生態學——終極的科學”的命題。他說:“生態系統科學通常被稱作終極的科學,因為它綜合了各門科學,甚至藝術與人文學科。”①羅爾斯頓指出,“生態系統科學”綜合了藝術和人文科學的特征,卻并沒有進一步說明為什么這樣的綜合使它具有“終極”的性質,所謂“終極”是什么意思。但是,西方生態批評史四十多年來對于人類生存困境的深切關注和對出路的緊張探索,卻明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生態批評所聚焦的正是關乎人類存在和生成之謎及其未來命運的根本,無論終極的原因還是終極的出路都在這里。
眾所周知,生態學的經典含義指的是有機體與其環境的關系,人類生態學則關注的是人與自然(或者說人的自然與非人自然)之間的生態關系。生態學和生態哲學的終極性,就在于它們把自己的理論觸角直接指向這個人類生命存在的最根本的層面。引發和推動生態批評的人類生態危機,恰恰把這個關系人類命根的終極性問題提到人類理性面前。生態問題首先是自然生態問題,生態危機首先是自然在人類淫威下所遭遇的危機。人與自然的矛盾和人與人的矛盾是結合在一起的。人與人的矛盾,包括種族的、民族的、階級的和性別的矛盾,歸根到底可以說都是人與自然的矛盾的表現。而社會矛盾的解決又無不深刻影響到人與自然的關系,影響到自然生態。把文學批評從向來的社會歷史的和文化的批評轉移并提升到生態觀念上來,就是從人類生態的大系統去整體審視,向人類存在的終極根柢的深入探究。無論就其思維視閾的廣度和思維探究的深度,還是從其價值關懷對于人和自然命運的意義來看,這無疑都是終極性的。因此,生態批評乃是在基本觀念上達到終極性提升的一種批評。從《西方生態批評史》所掃描的發展全景中可以看到,過去的社會、歷史與政治的批評向度實際上都在它的涵蓋其中,接受生態的整體(系統的和網絡的)關聯觀念的審視。這個從上層建筑的“天空”向自然“大地”這個人類的“母胎”和“家園”的回歸,將使人類像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安泰一樣在此獲得走出困境的智慧和能力。
這正如《西方生態批評史》指出的:“作為一個以生態學或生態中心主義哲學基本信條——相互聯系的觀點和整體的觀點——為基礎的批評理論,生態批評之內容非常龐雜、體系極為開放,兼有文學批評和文化批評的性質,它將人、社會、文化和自然聯系在一起,雄辯地揭示了生態危機本質上是人類文化和文明的危機、人性的危機、想象力的危機。”②這樣一次關乎人類命運的精神之旅和實踐探索,毫無疑義具有終極的性質。
與生態學和生態哲學的終極性直接相關的是其開放的大綜合趨勢。在西方生態批評中,整體關聯性是一個關鍵性的概念。人類生態系統之所以是系統,就因為其中的各個層面和因素都相互依存和影響,并作用于整體,同時每一個層面和因素又接受這整體的作用。正是這樣非線性的整體關聯,使生態系統成為一個具體復雜的綜合性的存在。在人類實踐和精神探求的過程中,這種開放的、無邊的具體綜合性屢屢被抽象觀念所“誤置”而遭到種種屏蔽,于是,在哲學思維中有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的對峙,有科學與人文的對峙,有自然與人及其歷史的對峙。生態哲學以其終極性的宏大視野消弭了這種對峙,實現了科學與人文、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的融合和統一。不僅如此,對多元文化和文明的包容與綜合,也就成了生態批評跨文化和跨文明的特征。西方生態批評實踐中批評對象外延不斷擴展的趨勢,充分體現出一些生態批評家為之興奮的“無邊的”開放性和“無限的”綜合性。
無疑,生態批評的終極性和大綜合特征,決定了它特殊的學術地位。把它僅僅看作生態學在文學批評中的應用,或者把它看作只是文學批評的一個分支,都是不夠的。西方生態批評這四十來年的歷史已經昭示,它正在改變著整個批評活動的基本觀念和方法,改變著批評者的問題意識、價值追求目標和思維路向,也改變著批評的文本形式和現實功能。生態批評把科學與人文融于一體而向人類生態的終極突進的態勢,已經大大超越了許多人所津津樂道的文化批評的學術閾限。
二、生態批評的發展進程所提示的幾個重要問題
四十來年的歷史還并不夠長,但是在各種批評觀念的對話和論辯中,特別是生態批評實踐的演進中,提出一些對于生態批評的學理建構和實踐效果都十分重要的理論問題,卻是很有意義的。對這些問題,筆者特別關注的主要是下述三個。
第一,從生態批評的基礎理論看,在生態思維中消除生態中心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的兩極對峙,實現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的有機融合和統一,糾正所謂“深層生態學”的偏頗,仍然是作為生態批評思想基礎的生態哲學在深入探究中前進的核心課題。《西方生態批評史》所描述的思想歷程顯示出,從生態中心主義這種非人類中心主義觀念開始的生態批評,一直不斷遭到從各個角度發出的質疑和詰難,以致有了生態批評從“第一波”向“第二波”的突進。這個突進,實際上是要求擺脫生態中心主義對自然關懷和自然保護已經和可能造成的新的生態不公和生態壓迫,以致造成生態殖民主義和生態霸權主義的后果。這實際上就是要糾正單純的自然環境保護中對占人類大多數的弱勢群體的忽略,于是有了第二波對“環境公正”的強烈訴求。胡志紅指出,這種思潮對以生態中心主義為旗幟的主流環境運動發起了嚴峻的挑戰,呼吁:“不要只專注于‘荒野保護,僅從形而上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抽象地追問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而應從‘荒野歸來,回到自然與人文交匯的中間地帶,回到充滿種族剝削、階級壓迫的人類環境,風行環境公正。有鑒于此,我們可以認為,環境公正運動是人類導向的,以關注人的生存為出發點,但絕非人類中心主義的。”①這就是說,絕不能離開具體的人而只從抽象的人類去談論生態問題。無論是不是“中心”,包括各種弱勢群體在內的人類自身的生態命運始終應該是生態批評關注的對象,生態關懷應該是對全人類的關懷。這正如有的生態倫理學者所說,生態關懷當然要關懷自然,但應該是深層次的人文關懷。由此可見,生態中心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的抽象而絕對的對峙是行不通的,只有人類與生態的統一才是正確的主題。西方生態批評的“環境公正”思潮,反復闡明自然生態問題絕不純粹是自然保護的問題,生態關懷不能僅僅歸結為“荒原崇拜”或者“田園主義”,不能讓發展中國家和弱勢群體為發達國家的環境保護埋單。環境公正思潮要求以人類社會的現實,種族、地方和性別以及階級的區分等方面為突破口,去追究造成生態問題的社會政治的和文化的以至人性的原因,并力求由此入手來實際地解決自然生態的問題。于是,作為生態問題的核心的“環境”概念受到重審,從純粹的自然向社會、文化、人性等中間領域擴展,從荒野、田園指導城市,總算是回到人類生活其間的真正活生生的環境之中來了。“環境”概念的現實擴展所表達的,實際上是對自然與人的關系復雜性和多層次中介性的發現與重視。在此,從生態危機出發的關注最終還是指向著人。正是由于人的環境的復雜性,在生態思維中僅僅看到人與狹義的自然的關系是遠遠不夠的,而應該把社會、政治和文化等其他作為人的生活存在的現實環境都包括在內。看到并重視這些因素和層面之間的密切關聯和互動,看到社會政治和文化在人與自然之間的不可忽視的中介作用。在這樣的生態視野和生態情懷中,人的地位凸顯出來,對自然的關懷才可能真正成為對包括弱勢群體在內的全體人類的關懷。只有如此,才可能避免生態運動向新的生態不公乃至生態殖民主義的蛻化。在“環境公正”的訴求中,人又回到生態思維的中心,對自然的關懷回到了對具體的人的關懷。生態批評中這個螺旋形演進說明生態問題本身的復雜性,而其中關鍵的問題就是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在這里簡單地把人與自然對立起來,或者簡單地把人與自然一體化,都是膚淺的。正確的理論必須從自然生態系統本身的生成性運動,來認識人這個主體化的自然在這個大系統中的主體地位——作為自然生態系統中集生產者、消費者、分解者和調控者于一身的人,作為既是“自然存在物”又是“社會存在物”、既是個體存在物又是社會和“類”存在物的人。這樣的人,乃是自然生態大系統中的認識主體、價值主體、實踐主體、管理主體和責任主體。在這個意義上,抽象地否定人的中心地位不僅沒有理論上的說服力,而且會由于失去人類自身的道義支撐而在現實中碰壁。斯洛維克關于“第三波”的主張,可能就是對于解決這個難題的一種預期和矚望。對于這個問題,生態批評的理論建構應該予以充分的重視。
第二,貫穿于西方生態批評發展全過程的中心線索,是生態批評發展中從對抽象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激烈批判轉變到越來越強烈的“環境公正”訴求,這個演變不僅是從社會政治生態叩問自然生態危機根源的思想深入,而且表達了對生態批評的實踐性品格的高度重視。如何堅守和提高生態批評的實踐性品格,使之對于維護人類生存環境、克服人類生態危機發揮實際有效的作用,而不是流于烏托邦幻想,乃是生態批評的生命力的保證和表現。向實踐的深化必然要求生態批評的科學化和現實主義精神。最早的生態批評多采取對工業化的浪漫主義詩意批判的方式,后來主要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批判,并且執著于“荒野崇拜”和“田園主義”。更有甚者,只是把生態和諧的理想寄希望于與科學技術對立的語言和詩歌所建造的“精神家園”。但是,人類所遭遇的生態困境首先是一個關乎人的永續生存和健康幸福的極其現實的實踐問題,環境公正思潮體現的正是生態批評向社會現實深入的實踐要求。為此,洛夫才把生態批評必須從人文學科跨到生態學等科學領域去的跨學科要求提到關鍵的地位。他說:“生態批評強烈要求其實踐者涉足跨學科及科學領域”,“如果生態批評立足生態學——也就是,生態學是一門科學而不是一個流行的術語——那么就得接受科學在我們生活中的地位及其價值等問題。我相信,作為文學與環境領域研究的學者,與科學為伍,尤其是與生命科學為伍,我們將會受益頗多,恐懼日少”①。這對于主要由人文學者構成的中國生態批評界來說,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不然,我們的批評一接觸到具體問題就只能是隔靴搔癢,望洋興嘆。環境公正思潮要求關注現實社會關系對于生態不公的影響,都具有強化生態批評的現實主義精神的意義。生態浪漫主義永遠都是需要的,但是生態現實主義更能把生態批評的科學性與人文性統一起來,使之貼近生活的現實,賦予人類現實的生態實踐以積極的助力,這也應該是一些生態批評家重視“現實主義的生態價值”的用意所在。美國后現代生態學家查倫·斯普瑞特奈克(Charlene Spretnak)把生態思潮看作是“真實之復興”,認為極度現代化就是對“真實”的壓迫,所謂“真實”就是指我們的物理性和物理背景即身心(bodymind)、自然(nature)和地方(place)②。而“真實”,正是現實主義的最高追求。正是在對人類生態處境的“真實”的態度中,以實踐為其存在本質的人類作為生態主體的地位和作用才強烈地凸顯出來,人類維護生態環境、改善生態處境的各種實踐努力及其在文學中的反映,才會受到生態批評更加積極而真切的關注。
第三,在生態批評向社會現實深入的同時還應該堅守文學的審美特性,強化生態批評的審美之維,以充分發揮審美經驗對生態意識和生態情懷的熔煉作用,增強人們在生態事實面前的審美敏感。胡志紅在闡發布伊爾的相關觀點時指出:“要真正有效地從根源上解決生態問題,還需從美學以及美學生存的社會空間中去尋找,探求自然在人類文化中的生存狀態。也就是,它是如何被排斥、被壓制,這種排除和壓制如何強化了人在心理上對自然的統治態度,因此,要解放自然,還必須清理壓制、排斥自然的文藝美學理論。只有這樣,自然才有可能真正得到全面解放,生態危機才有可能從根本上解決。”①著名哲學家懷特海的“有機過程哲學”,把審美性質看作是宇宙自然原生的現實實有,世界本來的美在人類理智和實踐的抽象中遭到各種各樣的遮掩與摒棄。懷特海對世界之美的生態本原的深刻揭示,值得生態批評高度重視。盡管生態批評的文本已經出現向非文學藝術類文本的擴展,但是藝術性文學文本依然是其最重要的批評對象。同時,作為從生態思維出發直面人的生態處境的生態批評,也常把視線投向人與環境的審美關系,考察人們生態處境中的審美經驗,探究世界之美特別是自然之美的生態狀況及其對生態維護和生態改善的意義。何況,由于真正完整的哲學本來就是以美學為其頂峰而完成的,生態哲學也不例外,因此生態美學或生態審美學本來就應該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由于以上的理由,生態批評的審美之維不僅不可或缺,而且十分重要。生態批評的具體實踐,由于對象和目的的不同,可以對審美之維有不同的處置方式,但是,從整體上,從大多數批評對象看,審美之維決不能缺席。對生態批評有開創之功的米克在其著作《生存的喜劇:文學生態學研究》中,就表現了深刻而獨到的審美分析,而且可以說是通過審美分析來解釋文本的生態內涵的。后來的“荒野崇拜”和“田園主義”以及對浪漫主義詩歌和“自然書寫”“動物書寫”的生態批評,都以其審美性而具有特殊的吸引力。當然,生態批評的審美之維,絕不只是指向文本自身的審美性質,而更應該在向實踐的深入中重視對生態現實特別是生態實踐的審美表現和審美價值的分析與考量。同時,應力求把審美考察建立在生態科學的基礎上,引導人們把生態審美的眼光投向作為生存環境的“大地”和自己的生活和身體。為此,生態美學的研究應該為生態批評提供更多真正具有生態精神的美學智慧和理論資源,揭示和闡釋審美活動的生態本性和生態特性乃是其不可輕視的課題。“在布伊爾看來,自然是文學藝術不可企及的范本,而現實主義就是強調文學藝術對自然的模仿,強調對自然的服從,承認自然之美的客觀實在性”,他還引用艾略特稱贊拉斯金的現實主義的話——“一切真和美是通過謙卑而又忠實研究自然而得到的”,來說明自然乃是文學藝術努力模仿的范本,但卻是不可企及的目標②。布伊爾的這一觀點,明確肯定了生態批評的審美之維的生態性即自然性。對于生態美學的基本范式的確立,這應該是具有原則性的啟示意義。生態批評中從敘述方式上傳達現實生態經驗和感受的努力,可以說也是其審美之維的一個方面,那就是,生態批評本身要用更具生態審美意味的方式來傳達生態經驗,以增強生態批評本身的感染力。杜威極力主張方法和目的的一致性,就是說只有用與目的一致的方法才能實現要達到的目的。生態批評家們對生態批評應該有什么樣的審美品格的討論,應該說正是這一精神的體現。
三、應該重視生態批評基礎理論資源的深度開發
從《西方生態批評史》所展示的理論景觀看,這四十來年的西方生態批評直接從生態危機出發的個人思考較多,其思想觀念主要來自同時代的生態學者,甚至連達爾文的進化論的生態學內涵也沒有得到深入的發掘和利用,因此,在基礎理論和指導思想的整體建構上常常顯得捉襟見肘。這在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中心主義的反復糾結上就清楚地表現出來。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哲學家杜威的“自然主義的人本主義”的經驗自然主義哲學,其深厚的生態意蘊本應是在美國興起的生態批評最為直接而寶貴的思想資源,卻只有個別生態批評學者提到他,但對于杜威哲學的生態內涵并沒有深入的研究和闡發,更沒有引起普遍的注意。對于美國本土的大哲學家杜威尚且如此,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生態思想的忽略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在西方早就被看做偉大的生態思想家的馬克思和恩格斯,他們的哲學中具有豐富而深刻的生態思維。可能由于政治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和時代潮流的錯位,幾乎完全是這些生態批評家和學者所隔膜和生疏的,因而基本處在他們的視野之外。其實,馬克思和恩格斯,還有杜威和懷特海,都是自覺吸取了達爾文生態進化論成果的思想家,都重視科學對于哲學革新的作用,他們都建構了把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有機結合和交融,因而極富生態意蘊的思想體系。尤其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實踐論人類學哲學中的“人本生態觀”,提出了一 列極為深刻睿智的觀點,如:自然史是“自然界成為人”(即“自然向人生成”)的過程;人與自然是對象性存在;作為人的無機的身體的自然,不僅是人的物質食糧,還是人的精神食糧;人的實踐根本上是與自然之間的對象性活動;自然是財富和文化的第一個源泉;自然中存在著“人的本質”和人是“自然界的自我意識”;人與自然的矛盾和人與人的矛盾共同構成“歷史之謎”;把唯物史觀置于“自然辯證法”的基礎之上;實現了的自然主義等于實現了的人本主義、自然科學與人的科學應該是“一門科學”,等等。正是這些寶貴思想構成的人本生態觀,把人類理性的生態思維推向了尚無人企及的高峰。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人本生態觀,實際上包含了對西方生態批評發展進程中反復糾結的很多重大疑問的直接答案或者深刻啟發。
令人遺憾的是,哲學界長期流行的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實踐本體論的闡釋,無視馬克思早年哲學的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相結合的自然哲學觀念,把馬克思提出的唯物史觀與恩格斯關于“自然辯證法”的思想分隔開來、對立起來,以對實踐和歷史的抽象而片面的闡釋,屏蔽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整體中具有終極性基礎意義的自然史觀。這樣一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生態內涵也就被完全屏蔽和抹殺了。
筆者以為,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的生態批評,若要向前健康發展,都應該重視馬克思主義的哲學中生態思維(筆者概括為“人本生態觀”)的寶貴成果,同時積極吸取杜威、懷特海等哲學家的思想精華,結合人類社會發展和生態處境的實際以及生態科學的新收獲,構筑一個更具普泛性和開放性、具有更全面深刻的世界觀意義和強烈實踐性的生態哲學,使西方和東方生態批評中各個向度的理論探索能夠在綜合中實現整體性的超越。對于這個根本性的理論創新的客體,中國的生態學學者和生態批評家們應該是有所作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