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斯科特·斯洛維克文 施經碧譯
[摘 要]生態批評屬于文本和文化研究的范疇,于20世紀70年代末發軔于西方國家,尤其是在美國。生態批評本質上探索的是人類社會和超人類世界,即人和“自然”之間復雜的、動態的關系。本文概述了生態批評發展過程中的第一次浪潮、第二浪潮和第三次浪潮,同時列舉了北美以外世界各地出現的各種生態批評范式,其中就包括中國的生態批評。從根本上說,生態批評致力于揭示人類如何理解自己和他者的關系,以及為什么作為個人和作為一個物種的我們,會以現在這樣的行為方式與自然界互動,哪怕這樣的行為實際上違背了我們自己的最大利益,有時甚至是危及我們的基本生存。環境哲學家和生態批評家有時使用“生命之愛”(對生物的愛)和“生態恐懼癥”(對自然的厭惡和恐懼)這類詞匯來描述人類對自然的態度。生態批評被描述為“環境角度的文學和文化研究”。然而,生態批評關注的最根本的是,我們人類是如何思考的,如何使用語言和其他文化表現形式的,以及我們與超人類世界的互動如何豐富并挑戰了我們的生活。
[關鍵詞]生態批評;自然;環境;生命之愛;生態恐懼癥
[中圖分類號]I3/7-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5)03-0120-09
[作者簡介]斯科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c,1960— ),男,美國愛達荷大學(University of Idaho)英語系文學與環境教授,美國文學與環境研究會(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ASLE)創始人之一,《文學與環境的跨學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ISLE)雜志主編,主要從事環境文學與生態批評的教學和研究。
[譯者簡介]施經碧(1970— ),女, 浙江平陽人,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生態文學和生態批評研究(江蘇南京 210014)。
Title: On Nature and the Environment
By: Scott Slovic
Abstract: Ecocriticism is a field of textual and cultural studies that emerged in Western countries, such as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late-1970s. Ecocriticism in nature explores the complicated, changing relationships between human society and the more-than-human world—between people and “nature”. This article briefly summarizes the development of ecocriticism through its first-wave, second-wave, and third-wave phases. The article also offers examples of various non-North American varieties of ecocriticism, including Chinese ecocriticism. Ecocriticism basically tries to reveal how human beings understand themselves in relation to “the other” and why we, as individuals and as a species, behave as we do in our interactions with the natural world, even when our behaviors sometimes work against our own best interests, sometimes our very survival. Environmental philosophers and ecocritics sometimes use words such as “biophilia”(love of living things)and “ecophobia”(dislike or fear of nature)to describe human attitudes toward nature. The field of ecocriticism can be described as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from an environmental perspective”. Still, on the most basic level, ecocriticism is concerned with human beings—how we think, how we use language and other forms of cultural expression, and how our own lives are enriched and challenged by our engagement with the more-than-human world.
Key words: ecocriticism;nature;environment;biophilia;ecophobia
想象一下不需要與任何形式的自然界互動便能生存的社會或人類個體。目前,我正在閱讀沙曼·阿普特·拉塞爾(Sharman Apt. Russell)的書《饑餓:一部非自然的歷史》(2005)①。作者在第一章談到某些古怪的人類個體——極度肥胖的人,以及在特別的期間內停止進食的“饑餓藝術家”。例如,在2003年,一位美國魔術師曾經把自己禁閉在塔橋邊一個大小為6英尺×6英尺×3英尺的箱子內達44天不進食。但是,這位名為大衛·布萊恩的“表演者”有沒有喝水?有沒有呼吸空氣?那個重達465磅、以符號“A.B.”聞名于公眾的蘇格蘭男人又怎么樣呢?他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為了減去276磅,禁食達13個月。然而在這個漫長的饑餓期,這位A.B.先生仍然是依賴這個星球、依賴自然才幸存下來。縱觀歷史,人類一直依賴著與自然的關系才得以存在。
有人可能會說,問題是很多文化或者把自然看成想當然的事物,或者正如生態文學批評家西蒙·埃斯托克(Simon C. Estok)最近所寫的那樣,人們已經形成對自然的敵對態度,認為人類如果要取得成功和獲取舒適就要統治自然、剝削自然,而不是與非人類世界形成一種共生的或合作的關系。埃斯托克稱這種對自然的敵意為“生態恐懼癥”,并認為這是很多當代社會的基本狀況——這種狀況是人類需要克服的,如果人類想繼續在這個星球上很好地生存下去②。
上文所描述的是一種悖論,一種奇怪而具有諷刺意味的境況,即我們知道每個人都需要自然,但是出于某種奇怪的原因,又認為自己是不需要物質這個累贅的。我們認為自己聰明到可以戰勝自然界:既能在涼爽舒適的地區居住,又能在炎熱的地區定居;可以吃任何想吃的食物,不受時間、季節的限制;可以在一天之內飛越廣闊的區域;可以為了進食或其他的目的消滅別的物種,甚至是那些比自己強大的動物,甚至是那些在基因上與自己極近的動物,如黑猩猩。我認為,人類或多或少屬于我剛才所描述的情況中的一種。我也知道,我本人就是這樣的,盡管我是所謂的環保主義學者。這個網絡時代的某些學者甚至提出自然界不再有意義,我們實際上是生活在網絡的虛擬空間而非自然界。然而,我們還是得吃喝并呼吸,需要有實體空間來安置我們的身體。不少人會說,除非我們能在庭院里、上班或上學途中感覺到微風拂過皮膚,聽到鳥兒啾啾而鳴,否則我們的精神無法獲得滿足。與西蒙·埃斯托克“生態恐懼癥”相對立的觀念來自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O. Wilson)所表述的“生命之愛”,一種內在的、固有的對生物的本能的愛③。有人可能會擴大這個概念的內涵,認為人類內心存在一種對世界的基本的愛,正是這種本質意義上的愛誘導了我們的行為,甚至可能激發了我們的生存愿望,促使我們繁衍可能會同樣熱愛和頌揚地球的子孫后代。
展示上述兩種互相沖突的親生物沖動和恐生態沖動的目的,是為了說明我們與自然世界之間關系的復雜性和矛盾性。事實上,這不僅僅是21世紀第一世界的都市處境(這種都市處境是后現代工業化和懷疑論的結果)。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在誕生之初起就已開始從實用的、審美的和哲學的角度思索我們和其他物種的關系。我們是如何做到培育植物以供食用,或是如何狩獵體型比我們大、動作比我們迅捷的動物的?南部歐洲比利牛斯山脈巖洞墻壁上畫的鹿和牛類動物可能用的什么顏料?除了與人類不同,生活在人類之中的家養動物和野生動物除了在主體性方面存在程度上的差異,它們之間的本質區別在哪里?
幾個月前,我在法國圖盧茲市作系列演講期間,參觀了存在于地下半英里達14,000年的尼奧洞窟,那里的巖壁上畫著色彩豐富且鮮艷的羚羊類動物。附近的其他巖洞,例如著名的拉斯科克斯洞窟,據說還要古老數千年。參觀尼奧洞窟幾天后,我去了西雅圖、華盛頓,與攝影家兼數字化藝術家克里斯·喬丹(Chris Jordan)交談。他用尖端的計算機軟件處理數千幅運動型多用途汽車標識的影像、手機影像和塑料袋影像,創造出猶如他的《運轉數字:一幅美國自畫像》(Running the Numbers: An American Self-Portrait,2009)一書中的藝術品。這些影像旨在刺激生活在消費程度極高的社會中的市民,促使他們認識到盤剝地球資源的危害以及廢棄生活消費品導致的污染。克里斯·喬丹稱他的工作過程為“跨標量的虛構”( the trans-scalar imaginary)。盡管我只提到了不多的幾個視覺藝術的例子來代表從古至今就存在的“環境藝術”,但是人類對與自然關系既著迷又迷惑的感受是一樣的。 這種入迷與困惑激發人類創作出關于自然以及人與自然關系的歌曲、故事和報道,而且這種創作普遍存在于這個星球上所有的人類文化中。在現代學術語境中,當我們討論主要的文學類型,如詩歌、小說、散文和戲劇時,在某種程度上談論的也是交流的類別——歌曲、故事和信息性報道,人類依賴這些方式互相傳達有意義的、令人愉快的且有用的思想。
以上所描述的是環境藝術的必要性。環境藝術不僅包括文學藝術和視覺藝術,還包括音樂、戲劇、電影/電視和其他人類表達形式——目的是幫助我們理解人類與自然世界之間復雜的、有時又是矛盾的關系。這與生態批評有怎樣的聯系呢?如果說環境藝術是人類探索和描述與自然關系的美好的或審美的交流模式,那么,生態批評則是竭力闡釋并將此藝術語境化的學術性模式。換句話說,像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的《春天的池塘》這樣一首關于季節變化的詩,就是環境文學的一個實例;格倫·阿德爾森(Glenn Adelson)和約翰·埃爾德(John Elder)于2006年發表的文章《羅伯特·弗羅斯特詩歌〈春天的池塘〉中的意義生態系統》①就是生態批評作品。這本書②中的文章(盡管其中一些文章包括精致的甚至是詩意的故事敘述)都屬于生態批評作品。這些作品研究的作家和文學文本廣泛多樣,但是,只有其中的少部分會被生態批評學者關注和研究——我稍后再解釋這一點。
首先,我要討論的是生態批評的種類。生態批評這一術語最先由威廉·魯科特(William H. Rueckert)在他1978年發表的文章《文學和生態學:生態批評實驗》題目中使用③。這個術語借助這篇文章漂移到學術界,但是直到多年后才被人們所熟知。實際上,在魯科特使用這一術語之前,學者們就一直在研究文學中的自然主題和環境問題,而且已經有很多年了。例如,大衛·梅澤爾(David Mazel)出版了一本早期生態批評文集《百年早期生態批評》(2001)④,確認了從1864—1964年百年期間的很多作品為生態批評作品,為當代生態批評奠定了基礎。魯科特可能是第一個使用“生態批評”這個術語的學者,但是直到20世紀90年代,批評家們才使該術語擺脫了默默無聞的狀態,并把它運用于關注環境的文學研究領域,使環境文學研究在這段時期得到快速發展。20世紀90年代,廣為人知的生態批評定義出現在徹麗爾·格羅費爾蒂(Cheryll Glotfelty)的著作《生態批評讀者》(1996)中。她在書中寫到,生態批評是“對文學和物質世界之間關系的研究”①。之前的文學研究者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關注審美設計和文本中的人性語境(性別、心理學、社會地位、種族等),相對于這種趨勢,格羅費爾蒂和哈羅德·弗洛姆(Harold Fromm)合作編輯了《生態批評讀者》一書。格羅費爾蒂以及這本文集中的作者都認為,考慮更廣泛的文學“環境語境”和其他人類表達方式是重要的。畢竟,正如梅澤爾在他的著作《美國文學環境保護主義》(2000)開端戲謔而深刻的評論:生態批評家研究文學時,“仿佛地球是重要的”②,而且因為地球并非對我們每一個人(包括每一個文學批評家)都重要,所以,所有的人也許都應該在思考文學時盡量不要忽略地球。
也許現在生態批評領域爭論的核心是:是應該限定該領域的范圍(例如確定明晰的方法論,確定可供研究的文本,確定適合該領域的有助于定義該領域的政治意識形態),還是維持該領域的廣泛性和開放性,保持生態批評家和生態批評定義的模糊性更好?英國學者彼得·巴里(Peter Barry)在他的暢銷書《最初的理論》(2002)中以“生態批評”為最后一章的題目。在這一章,他明確了幾個從環境角度進行文學研究的具體策略,例如:“從生態中心的角度”重讀經典文學;把“生態中心概念”如“增長和能源,平衡和不平衡”應用到各種情況和現象中;“特別強調把自然置于作品的突出位置的作家”;欣賞“事實的”、甚至是科學類的作品(這些經常被文學批評家所忽略);不理會那些注重以社會的或語言的方式建構現實的批評理論③。但是,巴里概括了上述幾個有限的生態批評實踐后,在總結的時候引用了我的評論,正如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曾經對他的評價,那就是廣泛的并且“容納大眾”④。
這實際上是生態批評家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在《環境批評的未來》(2005)中說的:“文學研究的環境轉向最好被理解為不同實踐匯集的廣場而不是單一僵化的獨立體系。”⑤布伊爾建議將生態批評描述為一群關注同一方向或向著大致同樣的方向移動的學者,盡管他們的學術實踐方式各異。“廣場”(請把機場候機樓想成一個這樣的區域:通過這個區域,盡管每個乘客和機場工作人員可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穿行,但他們都向著可識別的方向移動)這個詞意味著在環境問題方面的共同興趣,盡管讀者或批評家具體的關注點可能并不相同。
最近幾年,一些生態批評家,例如波多黎各大學的卡米洛·高米迪斯(Camilo Gomides)和韓國成均館大學的西蒙·埃斯托克(前文提到過),都主張生態批評領域需要一個范圍較窄小、更具體的方法論。高米迪斯在2006年的文章中“給生態批評下了個新定義”:“生態批評是這樣一個促進問詢的領域:提倡和分析能夠提出人類和自然互動的道德問題的藝術品,同時促進讀者在能約束幾代人的限制中生活。”⑥這是一個簡潔而極有吸引力的定義,有好幾方面令人佩服,其中之一就是,藝術和學術結合起來引導觀眾在地球上過著對自然更加負責的生活的可能性。當我讀到這個定義時,我想到了美國印第安作家約瑟夫·布魯契克(Joseph Bruchac)那篇賞心悅目的文章《循環是看待事物的方式》(1993)。作者在文章中講述了格拉斯凱博的故事,這是一個北美東北部土族傳統中的無賴,他有一次捕獲了森林中所有的動物,裝進自己的“獵物袋”中,導致后代再無可獵之物,他的子民最終受到饑餓的威脅。講完這個傳統故事,布魯契克為21世紀的讀者揭開了故事的寓意,把這個故事的道德層面,即對自然欠考慮的利用和當代人的習慣聯系起來①。在某種意義上,布魯契克對這個故事寓意的揭示就是對高米迪斯關于生態批評新定義的的完美闡釋。
同樣地,埃斯托克在2009年同一篇文章的前言開頭就提到:
策略上的直白是早期生態批評的特點,這種直白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變得矛盾模糊,從而對生態批評的成功起到了作用,使之在學術界獲得立足點和信譽,但是,也導致了關于生態批評該做什么的不確定性。一些學者覺得,借愛德華·艾比的《有意破壞幫》中的人物薩維斯博士的話:“我們做著做著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了。”刀刃似乎變鈍了。②
埃斯托克把這個問題作為他支持新術語“生態恐懼癥”的基礎。他認為這個術語可能是將來生態批評的焦點和目的。他表示,生態批評家應該成為“生態恐懼癥的獵人”,辨認并譴責這種存在于現代社會的恐懼傾向(害怕/憎恨/破壞自然)。我最近一直在閱讀文化批評家柯蒂斯·懷特(Curtis White)的作品——例如讀其2007年的文章《工作生態學》。他在文中說,我們生活在諸如美國這樣的國家完全是被公司和資本主義體系所控制,而資本主義根本不可能“變成綠色”,因為“環境保護主義的規則不是它的思考方式”③。換句話說,在當今許多社會中,“生態恐懼癥”是普遍而猖獗的。自從我們的現代生活方式在數個世紀前開始——至少可以追溯到工業革命的開端,我們在最近的2至3個世紀以來,可能一直忙著以各種表現自然的藝術形式鑒別對自然的敵意態度。
但是,其他生態批評家在承認生態恐懼癥的力量是一種破壞環境的觀念和源頭的同時,會繼續支持一種更寬泛的或胸襟豁達的生態批評主義觀。我屬于后一個群體。首先,我發現近幾年像藝術家之類的學者不喜歡聚集在一起。我們沒有很好地追隨各個流派方向,而是保持一個具有想象力的獨立個體。以這本書中的文章為例,17位投稿者在主題、文本等方面都遵循相當不同的方法。如果我要求各篇文章的作者都按照同一個具體的方法寫,我可以說,將不會有好的結果,你現在手中拿的很可能只是很薄的一本書!
更重要的是,在頻繁的環球旅行中,我和來自各種文化的生態批評家交流,注意到這些文化在術語、審美觀及政治的當務之急方面的顯著不同。讓我簡單概述一下剛才的意思。在澳大利亞,一個產生不少世界一流生態批評家的國度,地理環境從極度干旱的沙漠到豐茂的熱帶森林,從聳立的高山到廣闊的海岸,地形地貌差異巨大。那里的生態批評家當然傾向于我所說的“地理環境決定論”,他們對文學和人生經歷的理解基于地理位置對語言和心理狀態的影響。也許將這個觀點陳述得最清楚的是馬克·闕蒂尼克(Mark Tredinnick)的書《土地的荒野音樂:偶遇巴里·洛佩茲、彼得·馬修森、特里·T. 威廉斯和杰姆斯·高爾文》(2005),他在書中表明,這些美國作家從他們家鄉的土地(在此書正文前簡要的博士論文中,闕蒂尼克在他的討論中列入了澳大利亞)上形成文學風格①。塔斯馬尼亞學者彼得·海(Peter Hay)是《西方環境思想的主要趨勢》(2002)一書的作者,他讓要求回歸本土島嶼和島嶼文化的呼聲更為廣泛②。同時,蘿絲琳·D. 海恩斯(Roslynn D. Haynes)在她的《尋早中心:文學中的澳大利亞沙漠》(1998)一書中強烈表明澳大利亞“紅熱中心”的高溫和干旱對藝術表現的影響③。這些只是來自澳大利亞的幾個例子。
在中國,生態批評正蓬勃發展,并有著獨特的中國視角。例如,魯樞元在《生態批評的空間》(2006,中文)中用一整章的篇幅分析漢字“風”的“語義場”④。在中國,泥土占卜(即風水)是一個多層次的、語義特別豐富的概念。中國生態批評方法具有多樣性。另一個具有顯著的地域特色的代表是生態美學家曾繁仁和程相占。他們傾向于在文學和藝術中挖掘一些中國古典哲學的核心概念——包括宋朝(公元969—1279)的箴言如“天人合一”(“人類與宇宙是一個和諧的統一”)⑤或公元前4世紀的思想家莊子的“自然大美”(“自然是最美的”),他們試圖用這樣簡練的語言所表達出的觀念去改變當代中國消費社會,使之走向新的道路。
另一方面,在印度,生態批評家尼瑪爾·塞爾維莫尼(Nirmal Selvamony)領導一群學者致力于把提奈(tinai,來自于次大陸東南地區的傳統泰米爾生態思想)運用到文學作品的研究中⑥。在南非,丹·懷利(Dan Wylie)認為,“布須曼人”的自然觀可能有助于把本地南部非洲人對自然的領悟植入文本和處所⑦。法國學者貝特朗·韋斯特法爾(Bertrand Westphal)發展了地理批評理論,把它作為一種應用方式,從而把諸如德勒茲的超越性和德里達的指涉性這樣的理論概念應用到空間體驗中⑧。而在世界另一邊的德國,休伯特·扎普夫(Hubert Zapf)領導奧格斯堡大學的一個研究小組,致力于理解文化生態學,一個準-黑格爾分析模式,能發現文學作品中的生態張力⑨。我還能列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從土耳其到阿根廷、芬蘭到日本。把如此之多不同的觀點塞入一個狹窄的生態批評模式,其難處(不,應該說是策略上的和實踐上的不可能性)也解釋了我為什么努力支持觀念更加多元化的生態批評模式。
當代生態批評最明顯的趨勢之一就是,把環境觀點運用到本土文學,或運用到跨語言、跨文化的文學比較中。在2000年,帕特里克·D.墨菲(Patrick D. Murphy)意識到這種方法的重要性,當時他在其著作《自然轉向的文學研究的更廣闊的天地》中寫道:
如果說生態批評的發展受阻于只關注非小說類的散文和具備非小說類文學性質的小說,那么它的發展同時也受制于只關注英美文學。為了擴大讀者和批評家的理解范圍,有必要考慮賦予某些種類以優先權,也要給予某些民族文學和其中的種族以特權。
這樣的考慮能使自然導向文學的概念更具包羅廣泛的性質。這種考慮還能使批評家和讀者們,例如像我自己這樣主要關注美國文學的人,把文學置于一個國際化的、比較的框架體系中。我把這樣的反思看成是提高我們的意識、擴大生態批評領域的方法之一。①
確實,重要的國際生態批評家,如日本的野田研一(Ken-ichi Noda)和山里勝己(Katsunori Yamazato),韓國的金原中(Won-Chung Kim)和申斗浩(Doo-ho Shin),他們所受的專業訓練使之成為只關注美國文學的專家。但是,他們最近幾年開始寫日本文學和韓國文學中的環境問題,或者說他們已經開始了本國作者和英美作者的比較研究。例如,比較日本作者宮澤賢治(Miyazawa Kenji)和美國作家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盡管我也是研究美國文學的專家,本科和研究生攻讀的都是美國文學,但是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靠攏生態批評的比較研究。我已經在文章《在世界比較語境中教授美國環境文學》②中描述了一些我在比較生態批評方面的課程。
實際上,當我開始思考這本書中需要強調的作者和文學作品時,我正在準備研究生的研討會,主題是比較生態批評和國際環境文學,而編輯這本書卻要把焦點投注在北美(和英國的幾個)作家身上,所以內心很糾糾結。在最近教授的課程中,我加入了這些作者和文本:巴休(Matsuo Bashō)1966年的《通向北部深處的小路》③,瑪喬麗·艾葛森(Marjorie Agosín)2008年的《大地和大海:一個智利人的回憶錄》④,奧梅羅·阿里達吉斯(Homero Aridjis)1998年的《以不同方式觀看的眼睛:詩歌精選》⑤。所有這些作家——還有很多來自東亞和拉丁美洲、非洲和南亞——都值得被選入像本書這樣的文集內,也值得被選入中學和大學的環境文學課程中。我曾經參加在華盛頓瑞典大使館舉辦的斯堪的納維亞環境研究會議,所以我在最近的課程中決定采用以下作家的作品:彼得·赫格(Peter Hoeg)1997年的《女人和大猩猩》⑥和克斯廷·埃克曼(Kerstin Ekman)1997年的《黑水》⑦等。其他各種各樣的作品還包括:阿勒歐·卡彭帖爾(Alejo Carpentier)2001年的《消失的臺階》⑧,勒·克萊齊奧(J. M. G. Le Clézio)1993年的《勘探者》⑨和2002年的《圓形的和其他冷酷的事實》⑩,其克斯·姆達(Zakes Mda)2006年的《召集鯨魚者》{11},威提·伊希瑪埃拉(Witi Ihimaera)1987年的《騎鯨者》①,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2004年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回憶》②,提姆·溫頓(Tim Winton)2003年的《塵土音樂》③和 2008年的《呼吸》④,等等。
最重要的一點是,正如我在本文所表明的,環境表達是全球現象,盡管各類文化中必定有非常重要的大眾團體,但是認識到文化的豐富本土特色似乎也很重要。至于生態批評的策略和重點,盡管大家都努力發展被土耳其批評家瑟皮爾·奧帕曼(Serpil Oppermann)半開玩笑地稱為“生態批評的一個普遍的實踐性理論”—— 類似物理學領域學者做出的相似努力,多元化一直是生態批評領域最重要的方面。
對于那些只想稍稍了解一下文學的環境解讀法以教授或學習基本課程的人,所有這些一定顯得相當嚴肅和乏味。其實,這個領域的學者們因為意見不一而互相指責對方的情況很多,如指責對方對魚類的錯誤描述⑤,指責對方太過贊美環境文學的美⑥,指責對方過分著迷于某些人的批評理論⑦。其實幽默詼諧也是有的——至少有一點兒。例如在2011年6月,在文學與環境研究會于印第安納州布魯明頓召開的一次環境幽默討論會上,邁克爾·P. 布朗奇(Michael P. Branch)發表的演講《擰上一個燈泡需要多少個生態批評家?》就很幽默。他的答案是:十個。布朗奇的這十個思考人造光需求的生態批評家,從關心燈泡接口形狀的性別敏感度極高的學者,到能源意識強烈的想知道我們是否應該擰下燈泡的批評家都有!這個十人名單上的最后兩個生態批評家,既不擰上、也不擰下燈泡,他們“爭論燈泡發出的光是第一波、第二波還是第三波”⑧。為什么談起“波”來了呢?我想通過簡單回顧生態批評發展歷史來回答這個問題。為了較充分地討論生態批評,你可以追溯到我2009 年發表的題為《生態批評第三波》⑨的文章。勞倫斯·布伊爾在他2005的一本書中開始用“波”這個隱喻來描寫生態批評的發展,這個比喻方法受到女性主義運用一系列“波”來描述女性主義發展的啟發。布伊爾寫道:
無法繪制出文學研究中的環境批評發展的明確地圖。然而,確定幾條表明發展的趨勢線條還是可以辦到的,如從生態批評發展的“第一波”到“第二波”或更新更明顯的波。然而,第一波、第二波的區別不應該被認為是一條整齊、確切的演變線。
大多數早期生態批評發展中形成的趨勢如今走勢依然強勁,經過修改的第二波生態批評是以早期生態批評為基礎,在與前輩的爭論中建立的。在這種意義上,“重寫本”(palimpsest)是比“波”更好的隱喻。⑩
我也認為重寫本是個更好的隱喻,因為這意味著該領域的早期方法甚至到現在還是活躍和重要的;這些早期方法沒有像海洋中真正的波浪那樣被新的波浪所替代而消失。在生態批評領域,認為發展趨勢的順序是明確可辨識的這種觀點是沒有意義的。以下是我對于生態批評發展歷史的極短的總結,這是我在1/4個世紀中致力于該領域的研究所得出的結果。
第二波大約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持續到現在),那時,生態批評領域開始擴大到包含多種文類,甚至包括通俗文化——有些學者稱之為“綠色文化研究”;被研究的作品和作家變得越來越呈現出多元文化性;在世界范圍內,對本土環境文學的興趣日益增長;環境正義生態批評開始在這個時期出現;生態批評的范圍擴大到包括都市和郊區文本,還有農村和荒野場所方面的文本。
喬尼·亞當森(Joni Adamson)和我開始在《MELUS:美國的多民族文學》2009夏季特刊的前言中使用術語“第三波生態批評”①。起初,我們致力于新生態批評的比較趨勢,這可以回溯到大約2000年(跨民族、跨文化的比較)。但是,后來我開始描述其他顯著的趨向:全球關于“處所”②概念的融合與張力(“生態—世界大同主義”)和新生物區域主義[正如湯姆·林奇(Tom Lynch)③在關于“巢類”生物區的討論中提到的];日益強調物質生態女性主義和多性別方法(包括生態男性主義和綠色同性戀理論);對動物界的強烈興趣(進化生態批評,動物主觀性/主體,素食主義,非人類物種的正義,后人文主義);來自生態批評領域內部的批評(例如上文提到過的菲利普斯和科恩的批評),這種內部批評促進了生態批評的逐漸成熟;還有生態批評家們各式各樣的新型行動主義[如約翰·費爾斯提納(John Felstiner)把詩歌作為一種參與環境活動的手段④]。
你可能不需要知道所有這些研究的新趨向,如果你只是在把你的腳趾浸入生態批評學術研究之海洋。但是,不必焦急——海水是溫暖的。[一些作家,例如阿拉斯加作家瑪麗貝絲·霍麗曼(Marybeth Holleman)⑤寫瀕危北極熊,所以就可能會說海水太暖和了——但那是另一種情況了!]
本書的目的是提供一個使人樂于接受的、信息量大的介紹,介紹人文領域中最有活力、最具社會緊迫性的研究分支,提供一個關于它自身的趨向和傳統,但同時又易于吸收其他學科、其他文學批評領域的詞匯和觀點的問詢性的領域。請繼續閱讀本書后面的其他文章,努力領會這些文章作者對生態批評的觀點。然后請自己動手寫一篇!
(本文原載Scott Slovic,eds.,Critical Insights: Nature and the Environment,Ipswich,MA:Salem Press,a division of EBSCO Publishing,2013.論文中文版為本刊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