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假如散文是一片葉子,小說就是一棵樹。樹有建構的作用,能使一棵樹在全景中獨立,讓人們在更大的空間里看到它。
張殿權的《哪個路人沒有悲傷》是中篇小說。在這個浮躁的時代,讀一個中篇是需要時間的。但這個中篇并沒有考驗我的耐心,作家的敘述,讓我置身于小說營造的虛幻世界,并讓我確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這符合小說的屬性,虛幻與真實。
女主人公程曄的悲慘遭遇,來源于現實生活,是似曾相識的人和事。但吸引我的不只是程曄的悲痛與哀愁,更多的則是由于她的傷感、悔恨和懷念導致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這同樣是小說的屬性,用一條與主題相關的線索,貫穿整個故事的情節,又像一根結實的枝干,支撐起每一片樹葉。
閱讀中,我被程曄巨大的悲情感染。被夢幻般,我所熱愛的古典愛情打動。我是如此期待,與程曄相關的整個事件沒有發生,或是出現奇跡,讓她的愛人復活。這同樣是小說家的能力。感知與體驗的天賦,令我產生了模糊性而不去追究真實性的閱讀快感。但同時,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我感到了更大的悲哀。
小說塑造的人物進入畫面,雖然只有關鍵的兩位。程曄與在家賦閑的警官康振國。然而,他們身后,除了被精神病患者砍死的彭鵬,跳樓自殺的楊新宇,意外致死的中學同學,還有留在人們記憶深處,刻骨銘心的那些因饑荒,因傳染病、戰爭、地震、海嘯、礦難死去的千千萬萬的無辜者。那些不安的亡魂。
死亡的陰影,活著的意義,生命的脆弱,仿佛一個死結,緊緊糾纏控制著程曄的意識,使她無法自拔,也無力掙脫。也讓我在死亡和恐懼面前,通過主人公的經歷、情感,通過小說本身,以自己的體驗方式,想象整個人類,進而產生對世界的認知和理解。
小說用了大量篇幅描述程曄的心理感受、情緒變化。她的極端行為與苦苦掙扎,完全由復雜的心情,甚至有些變態的心理支配。作為一位涉世不深,簡單純潔的年輕女人,沉重的打擊使她對人的價值觀產生了懷疑,對人生無常,人的不可確定命運以及幸福含義的困惑,使她的痛苦,拓展為對人類普遍存在的,終極意義的思考與探求,上升為對生活中人物命運各種偶然性與不可預知的關愛。正是這種與人類本身密切相關的親近感,使小說產生了一種無法忽略的力量。但,這一藝術魅力存在的焦點不是因為程曄的性格和道德,而是世界的屬性。
如此,退休警官康振國以及這個人物對程曄的關注,對故事的起伏發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康振國不是一個救世主,但他的善良、職業特征和人生經驗,促使他在與小說女主人公的接觸中,完成了對一個躊躇者心靈的救贖。我們不可能要求張殿權的文學創作、對康振國這個人物的塑造過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對人性的理解那般完美,他的品質與性格矛盾的復雜性也遠遠不能完全說明生活中人物的豐富性。可是,這個人物畢竟以自己力所能及的行為,而不是在用蒼白的說教,闡述人類對于死亡、災難、愛情的解讀和思索。這是張殿權的小說構造,他甚至用了讓康振國幾乎意外致死的情節,來更進一步地說明死亡的哲學命題。
想象一下,如果小說的作者,最終借助康振國死亡的結局來刺激程曄的靈魂,是不是更有效,抑或會讓程曄更加絕望地對待死亡,對待命運呢。顯然,作者在此采用了比較溫和的態度,而不至于為閱讀者提供更加難堪、悲觀的主題。實際上,現實生活遠比小說家的想象更為殘酷。
這不免讓我對這部小說的主題,有了自己的認識。小說的主題,關乎生活的深沉觀點和洞見,是小說中隱含的意義。當小說家有意識地想到這個隱秘中心,正是因為它而寫作的時候,對它是了解的。但有時,小說家對此也許一無所知,需要閱讀者的智慧和認識能力。
我相信,這篇小說的作者,對于自己寫作的動機和主題是明確的。為此,他始終在建構,通過每一片葉子的逼真和精細,塑造一棵樹的整體,使這棵樹看上去豐茂、健碩。
隨著情節的展開,程曄任性、敏感,因失去愛人,變得有些偏執的性格逐漸獨立,小說的主題也因康振國的美好品格和行為被呈現。小說主題是人類有關死亡、災難、命運的思考。人不能僅僅為生存而活著,不能因為死亡的結局,就不再努力,不再奮斗,不再去愛。
小說所敘述的故事與主題之間的距離,顯示著小說的精彩和深度。偉大的小說家能夠基于生活的細節和想象發現豐富的材料,并在作品中探索、發展并深入地揭示材料,以期傳達深沉的人生觀、人性。這與小說家的技巧和形式有關。有些小說家的主題會在小說完成之后清晰,有些會隱藏其中,讓閱讀者幡然醒悟。張殿權小說的主題隨著寫作進展和主人公的心理變化漸次推進,并以此帶動閱讀者尋找到這個主題。
主題如此重要,即使我們在臆想中將之因自己的經驗和人生體驗改變,獲得完全不同的意義。類型化的小說家,會讓閱讀者在尋找主題的過程中,感到安全可靠。創造性作家的作品,比如約翰?勒卡雷的間諜小說,會令閱讀者因為被激發起的追尋主題的欲望而精疲力盡。更多范圍內,小說應該是給人創造安寧環境和從中獲得快樂和啟迪的藝術活動。當人們念及人生的脆弱,死亡的恐怖,世界的廣闊,以及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時,一篇小說,若能起到安慰、鎮靜的作用,就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了。
很慶幸,受本文編輯的囑托,閱讀另一位安徽小說家的作品。這使得我身處的這樣一個枯寂寒冬的夜晚,變得不那么冷漠。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