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風陵渡口吟唱

張延文

民間流傳的歌謠俗稱民歌、民謠，作為民族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鮮明的地域特點和民間色彩，既有強烈的現實性，又帶有一定的理想主義。不同民族的民歌、民謠，既能體現一個民族不同時期的風尚、習俗，也表現出了該民族整體的精神氣質，可以作為觀察其文化史的一面鏡子。著名作家周大新的短篇小說《哼個小曲你聽聽》，在并不算長的篇幅當中，使用了多達二十來首“小曲”，這些“小曲”帶有民歌、民謠的特點，以其老家南陽鄧州地區的地域文化為底色，講述了一則關于底層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的故事。在現實主義的敘事文學作品當中，加入大量的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抒情性的歌謠，讓這部作品帶有一定的跨文體的特點。通過這種巧妙的設計，它可以將傳統與現代，客觀與主觀巧妙地融為一體，從而達到強有力的美學效果。

這篇小說始發于1990年，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年代，由于非常特殊的原因，當時的中國社會正面臨著強大的外部壓力，同時，社會的文化氛圍陷入了沉悶、困惑的迷惘期，文學作品當中消極、悲觀的情感占據了上風。在《哼個小曲你聽聽》當中，周大新用輕松的語調，講述了一則沉重的故事，通過對于五爺一生遭遇的苦難的描述，映照了中華民族歷經滄桑的艱難歷程。通過文中的表述，可以推算出，五爺出生于民國初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夕。五爺家貧，六歲開始替人放羊，十歲起收破爛，十二歲父母雙亡，失去依靠的他和哥嫂分家單過。五爺聰穎，樂觀，豁達，善良，寬容，有歌唱的天分。年幼時作為放羊娃，以苦為樂，涼紅薯配大蔥，喝點河水，就是午飯，他卻并不因此埋怨，相反，還用笑聲去寬慰自己的父母親。五爺自編的歌謠，聽起來快樂而又辛酸，“細苗條，半尺長，東風晃，西風涼，寶寶吃了去放羊，放羊放到溝沿上，坐在溝沿曬太陽，曬得心里暖又癢。”這種帶著眼淚的笑聲，和西方文化當中的黑色幽默有著很大的區別，它的內里不是反諷的，而是一種帶有建設性的和諧，是正面為主的，充滿了向著陽光生長的煦暖的力量。也就是說，從民間文化里滋生出來的傳統精神，在面對命運的不公正，人生的遭際時，所激發出來的，不是矛盾和反抗，而是充滿韌性的自我修復為主的忍耐和調整。

面對多舛的命運，五爺的消解方式是唱歌，哼小曲。五爺不識字，但哼出的小曲文文氣氣，出口成章。他善于觀察生活，從曲藝、戲劇里學習，模仿周圍的人哼唱。哼小曲首先是自娛，同時也能娛樂別人，它是傳承民間文化的優良方式。在艱苦的生活環境下，鄉間的文化娛樂方式少得可憐，民眾的精神生活相對匱乏，這養成了民間文化里的的單純、質樸，甚至會有一些粗野、世俗。五爺的小曲里，有童謠、艷曲，更多的則是對于世事無常的領悟和概嘆。作為大地之子的五爺，是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象征，像野火燒不盡的荒原上的草根，給予人生生不息的健康和溫暖，他不計較，不抱怨：看天吃飯，逆來順受，不會像游牧民族那樣逐草而居，也不會像商人那樣去逐利。兒子死了，五爺想辦法讓兒媳再嫁，自己在垂暮之年去含辛茹苦地撫養孫子。兒子死于文革，五爺從未考慮過報復兇手的問題，兒子為什么會死于非命？是什么導致了他的橫死？這仿佛跟五爺毫無關系。五爺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相當的典型性，他看起來糊里糊涂，卻令人肅然起敬，他是傳統的農耕文明造就的民間精神的遺存和象征。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那樣一個中國文化的轉折期，塑造出“五爺”這個人物形象，就更加具備了文化隱喻的味道。

在小說當中，體現出來的文化哲學，也是東方式的：禍福相依，世道輪回，人生無常，放羊娃最終成為了牧羊的老人?！皻v史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輝煌之后是暗淡，苦盡甘來，接著是更為深重的苦痛。解放了，五爺終于有了田產，但他的寶貝兒子卻死于文化大革命。既然生活仿佛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那里，那么，“革命”的正當性到底何在？對于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來說，在極端貧困的狀態下，基本生存都得不到有效的保障，其它大而無當的命題的確是很遙遠的、不著邊際的了。如果一個社會，其基本的組成者，或者說普通的個體，無法真正進入到公共生活當中，不能對于社會變革起到作用，那么，這樣的社會和人生必然會陷入到自我循環里，很難擺脫歷史宿命的怪圈。五爺的人生悲劇的成因，既有個人因素，也有社會因素，同時還有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而這些，對于五爺來說，都是他無法預知，也難以趨避、抵抗的?？雌饋恚鍫敵淦淞坎贿^是風云激蕩的大時代變革當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其隨波逐流的命運仿佛是無法避免的。

隔著時間的煙云，再去打量這部寫于二十多年前的作品，時代的重壓趨于緩解，平添了幾許“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恬淡與從容?！昂邆€小曲你聽聽”，這話語里透著親切，自然，帶有幾分說書人的友善與殷勤，將讀者的距離拉得很近。 這是一種有難度的寫作，在細節的描摹上，可以看到作者的用心之處，特別是那些具備了知識性和趣味性的歌謠、小調，都是我們發現和體察民俗文化的珍貴資料。在萬馬齊喑的歷史的風陵渡口，周大新吟唱出了輕松、歡快的小調，他用低沉的聲音向我們傳遞出了陽剛的、不屈的民間精神之美，平凡而高貴，撫慰著那些即將失去家園的游離者的哀傷、沉痛的靈魂。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