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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米巷27號的回憶

2015-05-30 17:51:42何大草
十月 2015年3期

何大草

王小路四歲生日,父親送了她一套新郵票:“支持英雄的古巴。”嶄新的三張,攤在小手心,像三張鋒利而漂亮的刀片。她看了好久,不時瞟瞟父親。她眼窩凹陷,睫毛又長又密,眼皮抬起,目光也跟刀片一樣鋒利而嚴肅。父親被瞟得有點心發虛。

“咋個了?”他問。

她指著郵票上平端步槍的大胡子。“好像爸爸。”

他把頭湊過來,瞪圓眼珠,哈哈大笑。他是絡腮胡,墻上也有一張橫抱機槍的照片,是年輕時立功受獎時拍的,只不過,胡子遠沒有卡斯特羅那么長。

王小路走到窗臺邊,踮腳從書柜抽出一本俄文書,把郵票仔細夾進去。母親說,這是多年前一個音樂家叔叔送她的禮物,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通信集《我的音樂生活》。

窗外,隔著一棵老桑樹、一棵核桃樹,還有一條青磚小徑,是金家。金家剛生了個兒子,起名金小良。母親去探望了,回來說金小良有兩點很費解:災荒年生的嬰兒,咋是肥頭大耳的?而且不會哭,一出娘肚就在笑,咋回事?

“咋回事?”父親頗有興趣,撫著絡腮胡問她。女兒淡淡的,若有所思。

母親給出了結論:“傻。”

貢米巷27號院,母親是出名的聰明人、文化人。

27號是市委的家屬院,跟市委機關只隔一堵墻。家屬大院隱在小巷中,機關大院的門開在正街上。

正街名大,王府西街。王府,即明代的親王府,頭一個主人是朱元璋最寵愛的幼子,王府就造得有幾分像紫禁城,民間俗稱為皇城。貢米巷27號,從前就是專為皇城囤米的一片大倉房。解放軍入城后,皇城做了南方博物館,倉房改造成了市委家屬院。

院內深沉,小道彎曲,勾連了十余個相對獨立、大小不均的小院落,林木森森,掩映著木墻老房、紅磚新屋。從科員直到市委書記,有的全家住一間房,有的一家住一個院……各安本分,各自過活。還殘留了兩座大米倉,靠大門的,改造成了鍋爐房,聳起一只紅磚大煙囪,給辦公樓供暖、家屬澡堂供水。院尾的那座,空著,上了鎖,寒暑假電影公司派人來給小娃娃放電影,都是《南征北戰》《地道戰》《打擊侵略者》一類的老片子。空倉后邊,一小片銀杏林,林中有幾處碉堡似的小灰樓,分別住著幾個說山西話、陜西話的老爺爺,常有伏爾加牌小轎車不嫌麻煩,曲里拐彎開進里面,把老爺爺接走,又送回。有一天雨后,伏爾加濺起的泥漿弄臟了王小路的白球鞋,她難過得不行。金小良是她的小跟班,就撿了半塊磚,在車屁股上畫了個翹起的中指拇!當然,這是后話了。

王小路小名樂樂,音樂的樂。有時也被叫成快樂的樂。本城口音,樂、落同音,就成了落落。

金小良的母親評過一句:“落落寡合,難聽死了。”

金小良的母親是人事科副科長。嚴肅,話少,從不串門,也沒人上門,除了她娘家的窮親戚。落落寡歡不適合她,適合她的是落落寡合。多年后,金小良清點母親的遺物,翻到她年輕時的一張舊照片,臉光滑如瓷,五官精美得宛如描畫。然而,在灰色的雙排扣列寧裝和一頂男式軍便帽遮蓋下,她的美不惹眼,也不自知。金小良自記事起,母親就是個灰衣素色的中年婦女,憂心忡忡,時常嘆息。

金小良的父親也是一個長。27號大院的人,不帶長的很少。“文革”中,他是班長,也可以叫團長,在五七干校炊事班又名伙食團,做一把手,手下有七八個老弱病殘。他已過了四十歲,可還算年輕力壯的。干校在五百公里外的大涼山,他去了兩年,因為干得好,煮飯不夾生、炒菜有鹽味,就又多干了好幾年。

兩口子都是西南革命大學出來的,比王而慷小五六歲,沒打過仗。

王小路的父親自然也是長,統戰部副部長。早就應該轉正的,因為他總愛自夸“咱是個大老粗”,這正字就擱下了。統戰部長,常跟文人、名流打交道,咋說也得是個半吊子文人吧,他不是。不是也行,但得藏拙,可他偏不。老粗和貧雇農一樣,都是可以炫耀的。他小名王二娃,爹娘早死,睡破窯洞長大,七歲就給財主在黃河灘放羊。有年冬天來了撥八路軍,是護送一個詩人四處采風的。詩人姓何,有個像女人的名字,何其芬或是何其香,也穿軍服,可手伸出來,又白又軟,捏了捏二娃的臉。二娃應邀干號了幾段信天游,詩人聽得吧嗒嗒直掉淚蛋蛋。

“可憐的娃啊,干革命吧,吃飽飯。”

“中。”

二娃把放羊鞭往褲帶一插,扔下羊群就走了。

先干兒童團,再做小八路,偵察、放風、暗送雞毛信……多次涉險,又屢屢立功。傳說(僅僅是傳說),少年英雄王二小的原型,就是王二娃。只不過,二小犧牲了,二娃卻活著進了城,穿軍裝、騎白馬、戴紅花。就在這一片熱氣騰騰中,他跟那位姓何的軍旅詩人重逢了。詩人說,“二娃啊,你該改個名字了。”“改啥呢?總不能叫王大栓、王富貴吧?都城里人了嘛。”“就叫而慷吧,毛主席有句詩,天翻地覆慨而慷!”王二娃不懂詩,可佩服那詩人,從此就成了王而慷。

王而慷不忘本,放羊鞭還帶著,喬遷多回,總掛門后。仕途也還順,一路做了上去。可婚事坎坷,多有耽擱。進城后,他看見幾位老首長垂青女學生,要換黃臉婆。黃臉婆也不是吃素的,有的忍了,終老鄉間;有的剛烈,殺進城來,要自殺,要殺人,鬧翻了半個城……首長有降職,有原地踏步,也有樂得其所的。王而慷先是目瞪口呆,后是感慨萬千。他自忖是個大老粗,再不能娶個大老粗娘兒們,不然,生個崽崽,還是放羊娃的命。就托人說媒,尋初中以上文化的、漂亮女孩子。兩個條件,分開來,好辦。合在一起,就難了,三年沒結果。有回單位調來一個年輕女出納,會計大姐就約了她和他去豐聚園下館子。

豐聚園是百年老字號的川菜館,菜品精致,陳設講究。上菜前,大姐一直在渲染他戰爭年代的傳奇,女出納面帶微笑,眼中不無欽佩。他心頭緊張,大口抽煙,等一缽大蒜鰱魚端上來,他掐滅煙頭,吐了一口濃痰,連聲殷勤:“吃吃吃,吃了再說吧!”那口濃痰剛好落在女出納的腳背上。還會有啥好結果。

然而,王而慷終究還是娶了妻。而且,不是初中生,是大學生,出身書香人家,書堆堆中長大的,平生只愛一件事,讀書。她在南方大學念了四年哲學,畢業留校工作。男同學、男同事,卻一個沒瞧上,嫌他們小氣、酸氣、女人氣……系主任的夫人問她到底要嫁啥樣的人?她回答干脆:“好男兒。”這話輾轉傳到了王而慷身邊,兩個人就被安排見了面。去相親的路上,他腳桿都發軟。本想娶個初中生,卻不想是大學生,而且,還是大學的教授。當年老財主曾指著他鼻子罵:“扁擔扔地上,你八代祖宗都認不得念一。”回想起來,他不氣,倒暗暗呵呵笑,老子鬧解放,今天算是翻了身。不過,見了面,他抽了口冷氣:

女教授小鼻小眼,戴了黑框眼鏡,十幾顆小雀斑,還有點小齙牙,跟畫片上的神仙妹妹兩回事。

好在媒人會說話:“一個才女、一個英雄,真是絕配。如果有了孩子,參軍是儒將,念書就是高爾基。”王而慷激動得不停摳頭皮,偷瞟一眼女教授,她臉頰紅了兩坨,卻不忸怩,平靜道:“高爾基沒念過大學吧?做柴可夫斯基。”王而慷不曉得那姓柴的啥干活,也不敢多問,就傻笑,一笑遮百丑。

后來又見了幾面,他覺得她耐看,就越看越順眼。她遞給他一本俄文版的《馬克思傳》,是弗·梅林寫的。他發怵,這咋讀得懂?她翻開書,指著一張漂亮、華貴的女人照:“好看不?”他自然點頭。“這是馬克思的夫人燕妮。革命者也是愛美的……我眼里,你就很美。”他差點跳起來,就像受了天大的嘲諷。她伸出指頭要他坐下來。“粗獷、魁梧、有力量,這就是男人美。我喜歡。”

那她美不美呢?他不敢多想。

王而慷娶了女教授。他那時在統戰部做組織人事處副處長,在27號院分到一間紅漆木地板小屋,家具都釘了小牌,標明是從機關行政處租借的,月租不到一毛錢。

女教授原名孟媛春,念大學后自己改為孟小陽,崇拜詩人普希金、音樂家柴可科夫斯基和騎兵英雄夏伯陽。至于為啥要念哲學,她說是為了對浪漫做一點矯正。她首先矯正了王而慷對教授的誤解,她說自己是“助教”,離“教授”還隔著兩三個等級,早得很。王而慷笑道:“不急、不急,反正,一筆難寫兩個‘教嘛。”孟小陽覺得他又體貼又豪爽,而且很幽默。屋子雖小,但過得很熱乎。屋檐寬廣,就在屋檐下安頓了蜂窩煤爐子,一只碗柜,權當半個廚房用。她不用坐班,常整日在家讀書、備課、批閱作業,五點做晚飯,王而慷進門前十分鐘就炒菜。他還是部隊傳統,準時得很。

婚后兩年,沒要孩子,孟小陽上課之外,全力自修俄語。她心氣高,謝絕了本校保讀研究生,心愿是去莫斯科深造。王而慷支持她。他為了她改掉了很多習氣,早晚必刷牙、每晚必洗腳,天天換內褲,不罵臟話,不在屋內抽煙,不蹲在凳子上吃飯,而且,吃飯不能出聲音,喝一口水喉嚨不能響兩下……都很難做到,他居然咬牙做到了。部里的同志們風聞了,不勝嘆息,說這匹野馬總算套上韁繩了,這吃槍子兒都不怕的老王,還真得有個女教授來治啊。他聽到,呵呵笑,暗暗得意。

但有一句話,他很受不了:“啥時抱上兒子啊?”他解釋了好多回,別人點頭、微笑,但表情中有疑惑,過了一年,疑惑就變成了同情。他無意中聽到幾個大姐議論他的家事,也許是故意讓他聽見的:

“哪個女人不想當媽啊!做學問就急這幾年?”

正處長,他恰好也姓鄭,是個中師畢業生,常以挑剔王而慷文案中的錯別字為樂。王而慷自娶了孟小陽,也不把鄭處長放眼里,常把鄭處長寫的文案拿回家讓老婆用紅筆改病句,第二天當面放上鄭處長辦公桌。“我讓教授把把關,部長發脾氣就晚了,是不是?”鄭處長好意思說不是?鄭處長好在腦子轉得快,轉而關心王而慷還沒有影子的娃娃。

“而慷,去醫院檢查檢查吧。”“誰檢查?”“你和小孟啊,各自檢查下……現在新社會,相信醫學嘛,啊?”王而慷氣得拳頭都快捏出水來了。回家狠狠地跟孟小陽說了,她正在讀契訶夫的劇本《三姊妹》,頭也不抬說了句:“就當沒聽見。大機關的小市民。”屁話!他明明就聽見了啊。

年底機關團年聚餐,全處同志加老婆、娃娃全到了。孟小陽執意不去,說去了也跟那幫人沒話說,無聊。王而慷很沒面子,幾乎哀求,但她不為所動。最后,他悻悻然,單身赴宴。同志們本想開他玩笑的,看他臉色,就沒一個人敢多問。酒一杯杯干了,大家說些別的扯淡,嘻嘻哈哈。王而慷醉了,但醉眼蒙眬中,還能見到眾人如何瞟他、交換眼色、做鬼臉。娃娃們哪解大人心事,在桌下躲貓貓,踩了王而慷的腳,他飛起一腳踢過去,一個娃兒號哭著滾出來,正是鄭處長的胖兒子。鄭處長氣得拍桌子,處長老婆大罵:“斷子絕孫!你活該!”

王而慷一聲怒號,說不出的悲憤,把酒桌子掀了個底朝天。

天上飄著雨夾雪,王而慷縮脖子走回家。孟小陽抱著熱水袋,正坐在被窩里看書。他打了個趔趄,靠在床頭。“別發酒瘋。”孟小陽冷冷道。他不吭聲,一把把被子揭了。“做什么啊?”“老子今晚要做爸!”說著,就去掰她的兩條光腿。“流氓!”她拿書扇他的耳光。他去門后摘了放羊鞭,朝著她猛抽。上身還好,腿、屁股,真是一鞭一血痕!她先是罵,后是哭,再后來是苦苦哀求他住手……哀求無效,她跳下床,爬進床底下。他把她拖出來,還抽,也不罵,只是抽,邊抽邊流淚。

半個27號院都驚動了,沒人勸,多數人在支起耳朵聽。

金小良后來問過他母親,當初啥感受?她說:“新鮮。”

王而慷被處分,降為正科級,一位老爺爺親自簽發調令,發配他到七里灣賓館分管保衛工作。他雖渾、雖粗,老爺爺還是相信,他忠心是有的。這賓館地處北郊桃花江濕地,綺麗、幽靜,民間俗稱南方國賓館,森森樹蔭中,散落著一幢幢獨立的小灰樓。他就住在賓館單身宿舍,每周回一次家。

回了家,家也是空的,冷鍋冷灶,冷到他骨頭里。

孟小陽搬去南大了,還打了離婚報告,整整寫了十七頁。

她除了上課,早晚就泡在校圖書館看書,給老館長義務當助手,還幫管理員編目、上架、抄抄寫寫。晚上來看書的,多是年輕教師、研究生、蘇聯專家,都是南大的才俊。夜深后,她就靠窗打地鋪。室內有股老書的霉味,她就把窗開著,不怕風吹,也不怕小偷爬進來。

過了兩個月,王而慷熬不住了,硬著頭皮去南大請孟小陽回家。他做好準備受盡羞辱,請她十回二十回。可,她只考慮了幾秒鐘,也許還要短,點頭說:“回家吧。”他把她的行李卷成一個卷,夾在自行車后座上,她自己騎了女式車,就車并車出了南大門。穿過一個菜市場,她還下車買了半斤羊肉、半斤干筍、一把芫荽。

晚飯時,孟小陽連肉帶筍舀了一大勺,懸在空中。

“曉得這菜啥名嗎?”

“……”

“筍子熬肉。就是大人給娃娃講的,打屁股。”

“……”

“你發誓,今后對我、對孩子,不動丁點粗——無論發生任何事。”

“孩子?你是說娃?”

“你發誓。”

“我發誓。”

“很好。你把它們全吃了。”孟小陽沒動一筷子肉。

過了一個月,她告訴王而慷,懷孕了。驚喜中,他冒出一句話:“是兒是女?”

她臉一下子燒紅,就像做了天大錯事突然被抓住。沉默半晌,淡淡說:“我咋曉得……”

孟小陽是在柵子街的一產院分娩的。她腿上、屁股上的條條傷痕,讓醫生護士看呆了。她倒很平靜。“從前搞學運,坐過幾天反動派的牢……沒啥的。”換來不勝贊嘆。

孩子順產,是個女娃,眼窩有點凹陷,但眼睛很亮,看著爸媽,像在用心思考。還暫時看不出像誰,但醫護都夸她比爸媽漂亮,像個新疆小女孩。

王而慷松口氣。他自忖跟孟小陽都丑,不像他們那最好。

名字呢,總沒想好,先取個昵稱吧。王而慷的意思叫招弟,孟小陽鄙視地哼了聲,王而慷趕緊放棄。她說,“叫樂樂。音樂的樂。”

樂樂滿百日,王而慷計劃三口兒在家小慶。但賓館突然來了任務,大首長要來,保衛是重中之重,他一分鐘也不能離開七里灣。

大首長不是一般首長。王而慷很興奮,也很緊張。大首長行程五天,三天開會,一天牙醫來治牙,最后一天隨便轉轉。隨便轉轉,最不可測,每個瞬間都可能出情況。王而慷幾夜沒合眼,最后這天滿眼血絲。其實,他負責的保衛工作,已屬外圍的外圍,帶人裝扮成農民,拿了鋤頭、糞簍,遠遠守住幾個鄉間路口和一座小石橋,頸子望酸了,連大首長的影子都沒看見。

然而,大首長也是個詩人,有浪漫氣質,行事時有即興。太陽即將在田野墜落,王而慷突然看見幾個人踩著田埂,談笑而來……他略一發怔,大首長已近在咫尺。好高大,比在新聞電影中看到的,還更高大和慈祥,王而慷腿都發軟了。這是他第二回腿軟,上一回是去跟孟小陽相親。

“老鄉!”

大首長握住王而慷的手,使勁甩了甩。他還很親切地問了他許多問題,他哆哆嗦嗦,瞬間就忘了自己是咋回答的。最后,又問他有了孩子嗎?

他兩手發抖,掏出樂樂的照片。

大首長伸出食指,在樂樂的眉心點了點,大笑道:

“好個小八路!”

笑完,他老人家一轉身,已走出老遠了。王而慷呆若木雞,猶在夢里。

王而慷終于回了家。他抱住妻子、女兒,不停地撫摸她們的頭和臉,說起奇遇大首長,還有點啜啜泣泣的。孟小陽也很快樂,把自己的手和女兒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覺得那么溫暖和幸福。

然而,王而慷接下來幾天都不洗手。這是大首長握過的手啊。賓館的同志們都爭著跟他握,就連廚師、花工,他都主動跟他們握了一遍。賓館書記叮囑他,把手留著,還有幾個退休老同志要趕來握手呢。他們腿腳不靈便,多等等,啊?他不住地點頭。

孟小陽覺得很可笑,后來是很可氣。他飯前不洗手,便后不洗手,睡覺不洗手,還要來摸她、抱女兒!她實在忍無可忍了,厲言道:“他也要吃喝,也要撒尿、拉屎,他也要洗手……”

王而慷十分震驚。“你說啥了?”

“我說他也是人。”

他一耳光扇過去!不過,手掌扇在她臉頰的一瞬間,突然硬硬地減少了力度,變成了一個輕微的拍打。這個耳光,讓孟小陽傷感,也讓她欣慰,他畢竟是心疼妻子的。當晚,王而慷默默洗了手,還洗了澡。兩人上床,親熱了半夜。“該給樂樂起個大名了。”他說。

“嗯……”她口中呢喃,快要睡著了。

“就叫王八路。”

“什么?!”

“……”

“叫得出去嗎?不被人笑話死!”

“那……就叫王小路?

“……”孟小陽在黑暗中唔了一聲。

金小良出生,王小路已四歲,王而慷早調回統戰部,又做上了副處長。

全國正在鬧饑荒,金小良滿百日的家宴,只有父親燉的一鍋骨頭湯,不是排骨,是脊椎骨,俗稱龍骨,肉剔得干干凈凈,金小良只能伸舌頭舔一舔。母親咬牙在巷口買了兩個高級包子,一個肉餡、一個菜餡,剛出店門,就被一個飛奔而來的影子搶走了。往后好多年,母親反復叨嘮這件事,金小良的記憶中,那影子——先是飛奔,后是閃電——就成了人生的第一幕。

王家的日子比金家好過些,沒有窮親戚。王而慷是孤兒,孟小陽父母都是本城四中退休的老師。

金家不同。金小良的母親,百里外的丘陵地帶,還有雙親和六個弟弟。母親發了工資不出三天,弟弟中的一個,就會進城來拿錢。不是借錢,也不是要錢,是拿錢。母親說:“我欠他們的債。”金小良略大后,問她這債是啥時欠下的?母親說:“我也不曉得。反正,世上有要債的人,就有還債的人。”父親老家在陜南一小鎮,世代木匠,不富裕,但人硬氣,從沒來拿過一分錢。

金家有張柏木小飯桌,金小良爺爺親手打的,抹了桐油,沒上漆,摸上去,手感滑膩,很舒服。金小良念書后,小飯桌兼作小書桌,常搬到門外核桃樹下做作業。他喜歡抬眼就能看到王小路。

王小路常捧本書,站在窗口望桑樹,專心專意,像在一片一片數桑葉。

孟小陽閑居時候多,生了王小路,把去莫斯科留學的心收了。她以老桑樹為軸心,圍了半圈竹籬笆,喂了幾只雞。還種了扁豆、豇豆、絲瓜、金銀花,讓王而慷從屋檐下牽了幾根麻繩,拴上樹椏,讓它們攀緣而上。入了夏,黃花、紅花,粉嘟嘟,紛披盛開,再掛上果實,迎風一吹,一派田園風物。沒風沒雨,她就在樹下鋪一塊竹席,把樂樂放上去,逗她,跟她說話,唱俄語歌曲。她睡著了,她就看書,也睡著了,母女倆半摟著躺在一塊兒,仿佛整個大院都入進夢中了。

王小路的眉心,就是大首長在照片上點過的位置,長出了一粒朱砂痣。

王而慷有天下午偶爾回家取份材料,看見老桑樹下母女倆席地而睡,呆呆地,看愣了,不覺跪了下去。孟小陽嚴肅的面孔放松了,唇線柔和,十幾顆雀斑和細碎陽光相映和諧,王小路嘴角上翹,漾著兩滴清口水……他好想在她倆的臉上親一口,可沒膽量,只是用指頭把女兒的嘴角揩了揩。

王而慷有點怕女兒。女兒一天天長大,依然眼窩凹陷,睫毛很長,但牙已有點像母親了,好在不齙,只略微突出,這讓她上唇噘起,顯得厚實、憂郁,還有點冷淡。過五歲生日那天,孟小陽把王小路抱到王而慷腿上:“爸爸,親親你女兒。”他輕輕把女兒環住,女兒雙眸黑澄澄看他,他有點不知所措,最后用臉在她額頭貼了貼,就像試試是否感冒發燒了。“你就這么當爸啊?”孟小陽氣得發笑。“把樂樂抱緊點,她又不是篾條編的字紙簍。”王而慷也笑了,自嘲。

女兒不笑。她伸手在父親下巴摸了摸,硬扎扎的胡子讓她皺了皺眉頭。“樂樂,別皺眉頭,丑!”王而慷暗罵老婆沒長眼,女兒咋會丑。

王小路念小學前,孟小陽就安排了女兒學鋼琴。鋼琴是稀罕物,要學得去少年宮。回家練習呢,27號大院內,沒一家有鋼琴。那幾位老爺爺家也沒有,就算買得起,可他們大腹便便的,像大廚、像箍桶匠、像師爺……就是不像彈琴的。孟小陽早就瞄好了統戰部的一臺棕紅色鋼琴。統戰部和組織部的辦公地點是兩幢灰磚紅瓦的小洋樓,佇立于市委大院的腹心,從前是舊軍閥的公館,后來的整個大院就是繞著它們擴建的。統戰部二樓走廊的東頭,有一間文體室,中央一張乒乓桌,午飯、晚飯后,總有年輕人揮拍揮汗,打得稀里嘩啦。

角落靠墻,就是那臺落落寡合的鋼琴。

琴蓋翻起來,印著沒人能懂的外文。孟小陽也不懂,據說,是阿爾巴尼亞文。

王而慷的仕途,已經由副處長、辦公室主任,提拔為分管組織人事的副部長。星期天,孟小陽帶女兒去少年宮學琴,平日晚飯后,就來統戰部練琴。母女一進來,打乒乓的就停了。入夜的小洋樓,響起叮咚的琴聲,聽起來,是很有味道的。年輕人好奇,都站在琴凳后觀看,拿乒乓球拍扇風。孟小陽想讓女兒出彩,愈想,女兒愈緊張,不是錯音就是錯節奏。回家路上,母女都憋一肚子委屈。

“媽媽,我不想學琴了。”

“你要學。”

“我學不好。”

“你天生就是音樂家的料。天——生!就是……”

“啊?”

王小路踢到一個軟東西。“啥子?不是狗嗎?”孟小陽慌問,聲音打戰,她被狗咬過,平生最怕狗。

“不是。”王小路聲音忽然多了點喜悅。

“那是啥?”

她抱起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娃!是一歲多的金小良,胖嘟嘟,喜歡笑,喜歡滿地爬。他挨踢的時候,正在青苔濕地里摳蚯蚓。

王小路把金小良抱進屋,放到了她的小床上。小床鋪著草席,掛著蚊帳。多年后,金小良還能隱約記得新鮮的干草味、甜膩的黃桷蘭香氣。他的臉,還有掌心、腳心、屁股蛋,黑黢黢的,王小路不管,用一根指頭,戳他的胳肢窩,戳得他咯咯咯地笑,亂滾、亂舞,笑得都快岔氣了。孟小陽看傻了,女兒從沒這么瘋狂過。突然,她尖叫一聲:“樂樂!”王小路一愣,眼睜睜看見金小良撒出一泡熱尿,把草席和一摞琴譜全都澆濕了。金小良愜意地發出最后兩聲“咯咯”,就倒在那攤尿上睡著了。

金小良五歲,王小路念小學三年級。王小路放學回家,金小良老遠見了,跑上去握她的手,還要甩兩下,活像國家領導人接見外國元首。他還是胖,手伸出來,活像洗不干凈的豬蹄子,這是孟小陽嘲諷的。王小路把他牽進屋,給他一顆大白兔奶糖、一支鉛筆、一張公用箋,他就含著糖在紙上胡亂畫,黏答答的口水不時滴幾滴在紙上。孟小陽煩他打攪女兒學習,故意擰大留聲機音量,放上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音樂一出來,金小良大叫一聲,拔腿就跑。她揪住他,他仰天高聲念誦,就像在念《將進酒》:

“打雷了!下雨了!樓上的馬桶打倒了!”

這是市井里的兒歌,跟鄰居老保姆學來的。

孟小陽哈哈大笑,差點在床上打滾。王小路揪住他的鼻子,厲言道:“不準裝傻。”孟小陽說:“他是真傻。”“是裝傻。”“是真傻。”王小路手上加勁,金小良出不了氣,臉漲得通紅,怪相百出,她一松手,他就咚一下仰天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了。孟小陽嚇壞了:“咋辦?咋辦?你把他弄暈死了!”王小路不吭聲,掰了塊薩其馬塞進他嘴里,他眼也不睜,嚼了就吞進肚子里,吞完了,張嘴等著第二塊。王小路罵了聲:“呸!”孟小陽笑得抹淚珠子。“這傻兒子!他媽早晚要被他逗死的。”后來,她把金小良摟過來,在他臉上啵啵地親了兩下,還塞了把大白兔在他口袋里。

金小良從沒把母親逗笑過。

母親的愁眉、淡漠,使他跟她總像隔著一張飯桌的距離,就像跟父親隔著辦公桌,后來跟老師隔著課桌,跟同桌隔著一條三八線。母親回家已是傍晚,卷起袖子,弄個熗鍋蓮白、清水茄子,或者番茄炒嫩蛋,沒滋沒味,塞滿一肚,算是吃了飯。父親回家總在八九點之后。他給一個老爺爺做秘書,忙,開會,加班寫發言稿……偶爾閑下來,就約兩個人,可能是別的秘書,也可能是電工、木匠,走兩條街去三義園吃牛肉焦餅、喝牛尾湯,再咂二兩枸杞泡酒。三年自然災害過去了,日子漸見小滋潤。

母親吃了晚飯,就在飯桌邊織毛線。她給父親織過一條圍巾,織到一尺多長時,就變成了三角形,有點像紅領巾,金小良站在幾步外,很奇怪地看她。她就嘆口氣,自言自語道:“咋搞的呢?明天去問問她們。”她們是她的同事。織了拆,拆了織,織了半年,不了了之。偶爾,她也會把兒子叫過去,拿毛線扦在他身上比畫一番,說要給他織件毛衣,這是母子倆貼得最近的時刻。完了,她又嘆口氣,把圍巾、線團、竹扦都擱在飯桌上。天黑了下來,她點燃一支煙,煙頭紅紅、暗暗。鄰居老保姆在屋外,伸出雙手顫聲叫喚:“啰、啰、啰……”叫喚她前年在老家餓死的小孫兒……金小良有點怕,就踮腳把電燈拉開了。

明天晚飯桌上多了個男人,是他的舅舅,六個舅舅之一。母親的六個弟弟,相貌都像姐,卻都比姐矮,皮膚黃,表情木,吃飯看碗、走路看地、做事看手、睡覺臉朝下,活像一輩子沒有抬過頭。抬頭做啥呢,太陽不值錢,天鵝吃不到,餡餅不會天上落……餡餅是有的,就在姐姐的口袋里。再過一天,舅舅拿了姐姐從工資中摳出的一沓錢,就搭早班車走了。

父親不評論,要評論也等于是廢話。母親也不內疚,至少她不表示。要表示也是嘰咕一句:“是嘛,皇帝也有窮親戚……血濃于水。”

母親的窮親戚都淳樸。淳樸總是跟窮、純善、天真、沒心機聯系在一起。金小良自幼記事起,舅舅就是定時的常客,直到他十七歲,考到南方大學歷史系去念書。那時,他們兩鬢斑白了,巴掌都伸不直了,還在伸出來拿錢。他忍不住問過一回:“舅,你們就從不擔心拿不到錢嗎?”

“咋會呢?”舅舅憨厚一笑。“你爸不是開裁縫鋪嘛。人活著總要穿衣服,人要穿衣服,裁縫鋪咋會莫得錢?”

金小良差點要哭了。父親伺候的老爺爺退休后,他就落戶財貿部,做了處長。而財貿部落實到親戚嘴里,就成了裁縫鋪。即便是開裁縫鋪,牽起口袋接顧客的錢,可這口袋一直輕飄飄,錢大半拿去母親的娘家了。母親每回給兒子買衣服,總要買大兩個碼,再用針線把下擺收一截進去,等個子高了再放下。這樣,金小良的衣服總是長短合適,卻肥得像和尚的袍子,里邊灌滿了風。

父親官運還順,處長很快就升副部長。但組織上蓋章的那個人得了急性闌尾炎,動手術,任命書拖了二十天發下來。他副部長做不成,去“五七干校”做了伙食團團長。部長跟團長哪個官大,金小良這輩子也不明白。多年后,父親也成了一個老爺爺,說起這事當笑話,母親則耿耿于懷。她計劃拿給三弟(也可能是四弟或五弟)娶媳婦的錢泡湯了。

金小良十歲時,去外婆家過了回暑假,正逢六個舅舅鬧分家。為了均分十三只豬崽,老二扇了老五一耳光,老四則扛了鍘刀,差點把第十三只豬崽砍成六大塊。十一年后,金小良在畢業論文《論玄武門之變》的結論處,寫了七個字:

“血濃于水是屁話。”

指導老師搖頭嘆氣,把這句話刪了。

一九六六年秋天,母親給金小良添了個弟弟,金東風。

家里沒一絲東風吹拂的意思。母親秋風黑臉,晚飯后抽支煙,屋里靜得連東風都不敢哭。東風跟母親像,漂亮而愁苦,倒是不哭。笑就更少了。

丈夫走了,兒子多了一個,母親只得把鄰居剛辭退的河南老保姆請了過來。老保姆依舊習慣把兩手伸出去,喚著“啰……啰、啰……”但她老得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有天她背了東風去糧店買切面,被一撥開進大院的紅衛兵撞翻在陰溝邊,鼻子破了,鼻涕、口水全見了紅。東風眼里兩汪淚。沒有人伸手拉一把。

王而慷就是被紅衛兵抓走的。他們駕著一臺解放牌卡車,硬是曲里拐彎,轟著大油門,嘭地停在他的家門口!他剛坐下跟王小路吃午飯。孟小陽被南大召去住校了,日夜忙著大批判,出墻報。他已經挨過了幾回斗,還剃了陰陽頭。怕嚇著女兒,翻出十幾年前的舊軍帽戴在腦袋上。紅衛兵一進門,就把他的軍帽摘了一把扔到院子里。

王而慷嘆口氣,但不吭聲,繼續吃熱騰騰的麻婆豆腐。

王小路看著父親的陰陽頭,也嘆了一口氣。她起身出門去撿父親的軍帽。軍帽已握在金小良手中,他趕緊遞過去。但帽子剛一戴上,立刻又被扔飛了。扔帽子的是紅衛兵頭頭,白皙瘦削,黑框眼鏡,像個文質彬彬的學生,但臉上抽搐的肌肉顯出八分焦躁、十分不耐煩。王小路轉身又出門,金小良已撿了帽子進來,直接戴在了王而慷頭上。

頭頭一耳光把金小良扇倒在地板上。“你爸是哪個?是不是黑五類?”

王而慷大怒。“他爸是你爺!”

頭頭一口痰噴在王而慷臉上。

王而慷抄起麻婆豆腐連碗一齊砸過去。紅衛兵一下子亂了,男生一片亂罵,女生揮著小紅旗喊:“打倒!”頭頭哇哇叫了兩聲,解下皮帶朝王而慷抽去。

王小路替父親擋住了。皮帶扣猛打在她的左臉上,她叫了聲“爸”,撞著椅背,一齊倒下了。

王而慷傻了。屋內一片死寂。金小良遞給他一樣東西,是掛在門后的羊鞭。這個家的嘰里旮旯兒,金小良都熟悉。

王而慷一鞭子抽飛了頭頭的眼鏡,再一鞭子,把他眼睛抽出了鮮血。

頭頭的雙眼都瞎了。

王而慷從前的老上級,即那位鄭處長(他一直是個正處長),在牛棚中向紅衛兵揭發,王而慷曾酒后吐真言,說自己送信,是在八路和鬼子兩邊占便宜,兩邊吃香喝辣。紅衛兵去抓他,兩鞭子下來,他從叛徒內奸,又成了刑事犯。

被判無期徒刑,他去了大涼山勞改農場。那兒,距金小良父親做團長的五七干校,僅隔一座山、兩條谷。

三個月后,王而慷收到孟小陽的信。她提出離婚,為了女兒的前途。他默默流了半夜的淚。過幾天,寫了回信,答應離婚。他舍不得離婚,但自忖,為女兒命都舍得的,何況是已經無望的婚姻。好在,離了婚,女兒終究是女兒,仿佛是冰雪天獨行在外,家里還存了一盆火。

但信寫好了,一直拖著沒寄出。先是舍不得寄出去,后來是重感冒了一場,拖下了。等他要寄的那天,卻又收到了孟小陽發來的第二封信。她擔心他不肯離,要死了他的心,就坦言相告:

女兒并非是你親生的。樂樂的生父,另有其人,是留蘇歸國的作曲家謝覺,他還有個俄文名字謝遼沙,創作過交響組詩《從韶山到北京》,曾在人民大會堂公演。我和樂樂如今就跟他生活在一起。你和樂樂,雖無親情,但還有感情,為了她擺脫反革命、殺人犯父親的包袱,懇請你答應離婚吧。

王而慷以為自己要瘋了。

然而,他沒有。他覺得眼前一片雪亮,終于看見樂樂凹陷的眼窩中深藏的秘密。

從這天起,他是沒有老婆、沒有女兒、沒有盡頭的勞改刑事犯,啥都沒有了,天塌下來,也就砸不死他了。

他把孟小陽的信很耐心地撕碎,嚼到嘴里,吞下肚子去。這天是打石頭,他打的比平日多一倍,可以打造一座石屋都嫌多。他累癱了,趴著動不了,可是沒累死。

十一

國慶節前的一個傍晚。風颼颼的,倒還不冷。

金小良吃過晚飯,帶著弟弟金東風在鍋爐房門口滾鐵環。煙囪早就不冒煙了,冷冰冰的鍋爐和盤繞的管道,就像史前動物遺留的骨架。這兒成了躲貓貓的一個好去處。今晚就連躲貓貓的伙伴也一個不見了,市委小禮堂放映《閃閃的紅星》,他們全都趕去了。金小良沒去,因為他去就得帶上金東風。

他告訴母親:“東風膽小,聽見槍響就要尿褲子。”

母親說:“膽小咋個了?膽子小,心腸軟。”家里殺雞、剖魚,雙手沾血的事,母親都交給他干。“我怕見血,東風隨我。”他不反對,卻有小疑,那我隨父親?父親在干校做伙食團長,不說雞鴨魚,砍下的豬頭怕已數不清楚了。這就叫心腸硬?他想跟父親談談,但總沒有機會,見面少;見了面也不曉得如何談。

唯一纏著他的,是金東風,就像從前他總給王小路當小跟班:要他講故事、要他帶著躲貓貓、要他教會滾鐵環。

鐵環,配一根前段擰彎的鐵絲,就可以趕著一直滾,就像趕著一只小狗狗上路。不滾鐵環的男生,就像不跳繩的女生,都是活寶或怪物。母親給了兄弟倆一只鐵環,直徑只有碗口大,是她下班路上從廢品店用兩分錢買的。金小良把它戴在金東風脖子上做了項圈,另外以每天講一節《水滸》的代價,向同學借了只大鐵環,立起來相當于金東風的身高。金東風身細頭大,活像豆芽頂了個西瓜,走路搖搖晃晃,滾著大鐵環,仿佛小人國國王推了蒸汽火車輪。

鍋爐房和27號大門之間,是一道略微起伏的緩坡,金東風把大鐵環滾上去,鐵環突然加速,反射著路燈的黃光,離他飛了出去……他伸手去抓,一個趔趄,大腦袋猛撞向貼滿大字報的紅磚墻!金小良遠遠地叫了聲苦,腿都軟了。

一只手臂攔在了大字報和金東風之間。

金東風一抬頭,哇哇大哭。

那人魁偉得像一頭直立的大熊。滿臉絡腮胡,雖還不到深秋,卻穿了件帶毛領的軍大衣,蹬了雙翻毛大皮靴。看見金東風掙脫而跑,他似乎有點怔怔的。

金小良已經認出了他。“王叔叔。”他走過去,像個老伙計一樣,用拳頭擂了擂王而慷的胸口。“王叔叔,我是小良啊。”

王而慷啊了一聲,又愣了半晌,嘿嘿笑了,把手叉到他雙腋下,高高舉起來。幾年不見了,王而慷舉他,還跟舉一片樹葉似輕巧。

王而慷是無罪釋放的。起因是被王而慷抽瞎的紅衛兵頭頭家里出了事,他父親做過地下黨,后來被人揭發在監獄中秘密叛變了。這一來,頭頭就成了叛徒的兒子,他抓王而慷,就是叛徒兒子對革命功臣的迫害。至于揭發過王而慷的鄭處長,則因為他揭發的領導越來越多、地位越來越高,反而為他設立了專案組,嚴逼他拿出證據、說出動機來。前者他拿不出,后者他不敢說,居然活活逼瘋了。跳了兩次樓,都沒死,都跳在自家陽臺上。

這兩跳,把被他揭發的人都解套了。王而慷離開農場的前夜,老場長請他喝了一頓燒酒。老場長說:“英雄都有落魄時,林沖、楊志……多了。”王而慷說:“我算啥英雄。”老場長說:“謙虛了。我看過王二小放羊的故事,我曉得你很了不起。”王而慷說:“我不是王二小……”老場長打斷他的話,說喝吧!先把自己喝翻了。王而慷只抿了一小口,冷得揪心。

十二

金小良想接他的包,他沒讓。金小良又想說王小路,他不聽,大步走開了。傍晚的風很暖和,他心里卻像埋了口冰窖。

他向院里走了幾步,又退了出來。王府街上路燈黃亮亮的,沒幾個行人。他走到市委大門斜對面的干雜店,買了一小紙包花生米,一瓶65度江津白酒。店員是個跛腳小伙子,一直在哼:“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的心,黨的光輝照萬代……”回來的火車上,喇叭里也反復播放這首歌,聽得他瞌睡。

這會兒,倦意又上來了。他只想幾腳跨進家門。

終于到了家門口。

門自然是關著的。可窗竟然開了小半扇,透出一團光。推推門,門開了。他心里咚了一下!飯桌抹得光瑩瑩的,放著兩只空碗、兩雙筷子。他正疑惑著,身后有人“嗯”了一聲。可能是疑惑,也可能是叫他。

門框里站著一個女紅衛兵。草黃色的軍便服,白襯衣大翻領,挽著袖子,但沒有紅袖套。

“爸?”

“……”

“爸。”

“……”

王而慷看著她的眉心,還有那顆朱砂痣。又看她的顴骨,有一塊月牙形傷疤。再小心,不情愿地,掃了掃她的眼窩:還是凹陷的,里邊含著兩汪水。

“你媽呢?”

“住南大。”

“她準你住在這兒?”

“……”

“這為啥呢,你?”

“怕你回來家里沒個人。”

“啥?……啥時怕了這個呢?”

“天天。”

王而慷忍了忍,坐下來。王小路徑直就去了廚房,屁股后跟著金小良、金東風。

這頓飯,王而慷踏踏實實吃了三碗,喝了一碗番茄豆腐湯。但一句話沒說。酒也一滴沒有沾。

花生米都被金家兄弟嚼完了。王小路把他倆趕出門,收了碗筷,沏了一杯茶端上來。茶杯是新的,白瓷,印著大號的紅色美術字:“鼓干勁,促生產。”

茉莉花茶的味道不算新鮮了,但有股襲人的陳香。

“爸的大胡子,比卡斯特羅還大了。”

王而慷吸口氣,心里滴下顆熱汁。

十三

“你媽媽好嗎?”王而慷問。

王小路拿出一本書,是批林批孔的材料匯編,署名是南大哲學系大批判組。“媽媽是組長。”

“那就好。還有那個……”有個詞,在王而慷嘴里打了幾個轉。

“爸是要問謝遼沙吧?”

“……”

“應該也還好吧。”

“應該?”

“我不曉得。”

“……”

“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

王而慷一掌怒拍!杯子震得跳起來,茶水濺了一桌。

他從沒有,也不敢,對她發過火。這是頭一回。

王小路卻淡淡的。她拿抹布仔細把桌子擦干凈,又把抹布仔細疊成了一塊豆腐干。

“他是你的……啊。”

“我曉得,媽對我說過……可是,”她笑了一下,對著那塊豆腐干。“我跟他,各是各。”

“怎么會?”

“他是南大的蘇聯專家……”

“音樂家。你媽媽崇拜了一輩子的人。”

“音樂家?他教聯共(布)黨史,會拉半吊子的手風琴……圓了我媽的半個夢。”

“他對你很好吧?”

“怎么會?”

“怎么不會!”

“他根本就不曉得我這個人。我沒出生他就撤回蘇聯了。”

“……”

“我媽從此跟他斷絕了聯系。”

王而慷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你媽,欺騙了我。”

“……”這一回,輪到王小路沉默了。

市委小禮堂的電影散場了。家屬小娃娃唱著歌回家。

“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的心,黨的光輝照萬代……”

有人拍窗。王小路看都不看。“去去去,明天再來。”

窗口伸進一只黑黢黢的手,手心攤著一枚黃澄澄的柿子。

“滾鐵環贏的,請王叔叔吃吧。”

王而慷真把柿子吃了。涼而甜膩,瓤中的瓣兒咬起來頗有筋道。

十四

王而慷理了發,刮了胡子,回統戰部報到。工資待遇不變,卻成了部里的兩個閑置人員。還有一個是跳樓兩次都沒死的鄭處長。

他挑了上午十點走進那座小洋樓。會議室剛好散了個例會,走廊里滿是抽煙、談笑的同志。墻上貼滿了大字報、漫畫,部長、副部長、一多半的處長,全在上邊,各不相擾。隔幾天,下邊的造反派風一陣開來,貼幾張紙,呼幾句口號,風一陣就開走了,臨走還握握手、拍拍肩。

王而慷在人群中找到鄭處長。走廊里安靜下來。鄭處長不自在,退了兩步,但后邊的同志又把他推了一步。王而慷伸手到懷里掏東西。同志們都盯著他的手。他掏出來一盒大前門香煙,遞了一根給鄭處長,還把火柴劃燃了。

鄭處長的手哆嗦著,火柴燃完了,也沒銜到嘴上。王而慷耐心地劃燃了又一根火柴。

他說:“我跟這世界無冤無仇,所有傷害過我的朋友或敵人,都可以原諒,除了一個人。”

同志們面面相覷,用眼色和耳語問:“那個人是誰?”

“會知道的,只要時候到了。”

辦公室副主任鄙夷地扯了扯了嘴角。“你關了幾年監獄,倒像讀了回大學,變得文縐縐的了。”

“是我女兒一個字一個字教我的。她媽媽是教授,她是四中的高材生。”

“她,還算你的女兒嗎?”副主任哈哈大笑。但他只打出兩個哈哈,就猛地朝后倒下了!他臉上挨了王而慷閃電般一拳。這一拳把他的鼻涕、鼻血都打出來了。

“我唯一不能原諒的,就是說這種話的人。”王而慷咳了一口濃痰,想往他臉上吐,終于沒吐,硬吞回了肚子里。

事后副主任要求處分王而慷。部長是個剛轉業的副軍職干部,笑道:“那就停職處分吧,反正他也沒職了。扯淡。”

王而慷和鄭處長同坐一個辦公室。兩張辦公桌并一塊,面對面,整日無話。鄭處長性格內向,王而慷在農場習慣了沉默,雙方心里倒也很放松。時間長了,偶爾對遞一根香煙。鄭處長的煙是老婆買的,牌子隨時在變。王而慷的煙是女兒買的,多年來就是大前門。

每天讀報。讀完再讀。頭靠在椅背上,有時一歪,就睡著了。王而慷有點懷念起在農場的日子,甩膀子劈柴、打石頭,開溝、建房子,汗流滾滾,吃得香,睡得踏實。他問自己,再去那兒咋樣?不。做管理員也不去。不是沒自由,不是沒熱鬧,是沒有女兒。

他提前一個多小時下班,拐到國營曙光菜市場買一網兜菜,回家把飯煮上,蔬菜洗干凈,切了碼在盤子里。王小路字好、身材好,學校把她征入大批判組和宣傳隊,每天放學不是出墻報,就是排練節目,回家很晚。

王而慷就去巷子口溜達。遠遠望見女兒的影子,他也不招呼,轉身就回家炒菜了。

王小路喜歡吃麻婆豆腐,那是她媽媽最拿手的一道菜,廚藝源于已故的外婆。王而慷也摸索做了幾回,問女兒咋樣?王小路說,很好吃。他不信,問哪兒好吃了?答,我可以多下一碗飯。他這才踏實了。

但麻婆豆腐要地道,最好有肉末。買肉要憑票,一人一月一斤,星期天還要早起排長隊。王而慷讓女兒睡懶覺,不到七點就趕到曙光菜市場。曙光才現,割肉排隊的尾巴已從市場延伸到了大街上,人人手里提了個菜籃子。有的姆姆在織毛線,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

他只好干站著。好不容易挪進了市場大門,踮腳一望,距肉架子還有幾十百米,讓人抽口冷氣。突然,他肩膀被人一拍,居然是金小良。

金小良也來排隊割肉,已快到了,無意間回頭,看見了王叔叔。

王而慷不好意思插隊。即便好意思,也會被人用唾沫淹死的。金小良就拿了他的肉票和錢,兩家共割了兩斤肉,拿回去再分。

肉連皮帶骨,肥瘦不均,又沒秤,頗不好分。王而慷正犯愁,金小良已一刀下來,把肉分好了。“骨頭多的,多點,骨頭少的,少點,差不多就可以了。您說呢,王叔叔?”

王而慷連連點頭。

十五

公安局通過各校的工宣隊,從中學生中搜繳了一大批黃色手抄本。宣傳部調了兩箱過來審查。鄭處長午飯后溜達到宣傳部找老鄉吹牛,順帶包了一摞回來,說供批判和打發時間用。

王而慷隨手撿起一個作文本,封面貼了張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檢閱紅衛兵的彩色照,翻開來,竟然是《少女之心》。名氣最大,被稱為黃中之黃。他讀了一半,抬頭瞟一眼,鄭處長也正在瞟他。兩人讀的都是《少女之心》,同一個故事,不一樣的手跡:一個歪歪扭扭,一個娟秀嫵媚。兩人無話,接著再讀。讀完了,互遞一根香煙,默默抽了幾口,這才說話。

“毒性真有那么大?聽說有的中學生白天讀了,當晚就犯了流氓罪。”

“毒性是有點。我兒子有一陣萎靡不振,蔫嗒嗒的,我在他枕頭下就翻出一疊手抄本……”鄭處長搖頭,長吁一口氣。“現在沒事了,都當爸了嘛。”

王而慷卻是心里一緊,郁郁不樂。

晚飯時,他問王小路,“同學中有沒有私看黃色手抄本的呢?”

王小路夾著菜,想都沒想就回答:“有的。”

“不能看。看了要壞事。”

“我曉得。”

“曉得?那你……到底看沒看呢?”

“沒看。”

“那咋不看呢?”

“文學性太差。”

“沒看,咋曉得文學性太差?”

“瞟了幾眼。”

“瞟過幾眼?”

“爸。”

“終歸還是看了。”

“手抄本,我咋看得起。媽媽從小拿了那么多蘇聯小說給我打底子。”

“又是蘇聯!”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

父女倆默默吃飯。王而慷的頭低得很低,努力不去看女兒凹陷的眼窩和卷曲的睫毛。

王而慷下星期天去割肉,天不亮就起床,叫了金小良同去。金小良排隊,他就去買了包子、油條,兩人站著大嚼。金小良在念初一,俗稱戴帽子,相當于小學六年級,要到下年才正式升中學。課程很少,平日的主業,反倒是滾鐵環,帶弟弟,抱本小說傻乎乎地讀。

豆漿喝完,金小良用袖子抹把嘴巴,就摸了本書出來讀。封面是張牛皮紙,沒字,黑膩膩的,不知已經了多少人的手。王而慷問是啥書呢,鬼鬼祟祟的?他壓底嗓音,幾乎像耳語:“有點黃。”

王而慷臉一黑。

他趕緊把書遞過來,翻開牛皮紙,里邊竟然沒封面,開頭就是第十幾頁。王而慷瞟了瞟,寫著:“林道靜離開家并沒有回學校。回學校有什么用呢,她發誓要永遠離開這個可恨的家庭……”他似曾相識,但又不敢確定。

《青春之歌》,金小良補充道。

對了,是這個名字,孟小陽帶回家,讀完了給他講過的。她讀了兩三天,每晚讀到深夜,時而激動得繞屋踱步,時而摘了眼鏡抹淚,長嘆幾聲。他問她,如果你遇上盧嘉川,會做林道靜嗎?

孟小陽回答,不會。我畏懼政治風暴,怕坐牢,怕刑訊拷打……我會受不了。

王而慷十分震驚。他說,你要當叛徒?

孟小陽搖頭。不,我只是會當逃兵。可能剛踏上革命之路兩三步,就趕緊縮回自己的閣樓了,寫作、畫畫、彈鋼琴……可惜我成不了藝術家。

王而慷覺得女人書讀多了,腦子就會亂。想罵她一頓,又舍不得罵,就叮囑她這些話不能拿到外邊說。

如今,就連這本書也成了黃書、毒草,不能拿到外邊看了。王而慷感慨多,疑惑也多。他問金小良:“你讀啥書,你爸爸管不管?”

“不管。”

“問不問?”

“不問。”

“他要是在你枕頭下搜出手抄本,不臭打你一頓?”

“他從不進我的小屋子。”

王而慷記起親眼目睹的一件事:金小良有天出大院,他爸爸進大院,父子倆不打招呼,就像誰也沒有看見誰。那是春節期間,老金從干校回家探親。

十六

王而慷跟女兒說到金家父子的關系。“哪有當爸不管兒子的?這孩子不挺可憐嘛。”

王小路伸手指了下窗外。“你看他樣子可憐嗎?”

核桃樹下,金小良躺在他爸的馬架子上讀小說。趿著拖鞋,腳邊還放了口大搪瓷茶缸,泡著粗枝大葉的老鷹茶。如果樹上再吊個鳥籠,他空余的手心捏兩顆核桃,簡直就是晚清的遺少。

王而慷笑得噴口水。“他小時候傻瓜傻瓜的,現在倒成了書呆子……看不出來。”

王小路撇嘴。“他現在還是傻。有天他捧著書上廁所,進去了才聽見女生一片尖叫聲!幸好他那天看的是《金光大道》,不然他慘了。”

“那咋處理呢?”

“工宣隊把他扣在學校不準走,打電話讓他媽媽來接人。他媽媽放下電話,轉身一忙,就忘了。金小良縮在值班室的床上,苦等到天黑。”

“天黑他媽媽才去啊?”

“他媽媽沒有去。我去了。”

“你?”

“是啊。我代表家長檢討了管教不嚴,又督著他寫了兩百多字的認錯書,深挖了下靈魂深處階級斗爭觀念太薄弱。”

“這跟階級斗爭……”

“階級斗爭觀念薄弱了,對自己的要求就松懈了,只看書,不看路,看路也是白專道路,一不留神,錯誤的路就把他引進了錯誤的門。”王小路說完,哈哈大笑!

王而慷很少見到女兒大笑。她笑起來很好看,有點任性、撒野的樣子,不再是柔順的乖娃娃。

“說你給小良當姐都不夠,是當媽……他要沒你幫著,那才是慘了。”

“他也幫我啊。有一年春節,家家團圓,院子里放鞭炮,街上高音喇叭唱敬愛的毛主席……我想爸爸,想得心痛,就鉆進鍋爐房,用粉筆在墻上寫了一句反標。”

“反標!你寫了啥?”王而慷嚇出一身汗。

“我寫了‘打倒×××”

“×××?”

“是啊,就是×××。他們曉得我要打倒誰。”

“出口氣?”

“不是。我要他們抓我送到山里去勞改,就可以和爸爸團圓了。”

“……”

“我先去了居委會,向主任婆婆報告了。婆婆趕緊匯報給派出所,所長親自帶了警察、警犬去鍋爐房……”

王而慷瞪大眼,連氣都不敢出。

“結果,反標不見了,留下濕漉漉的一汪水。婆婆說,這娃娃腦子出問題了,沒做過的事也亂說。下回不敢了,啊?”

“他們就把你放了?”

“不。我說我就是寫了的,不曉得咋個沒有了。那窗眼只有娃娃才進得來,所長就把大院里的所有娃娃都召集到了鍋爐房。問誰見過反標的?沒有人回答。又問,那誰之前見過這汪水?金小良就說他見過。所長問,你咋會見到的?他說,是我撒的尿,躲貓貓,逼急了,一泡尿就沖了上去了。所長又問,那看見反標沒有呢?他說,來不及看,只管尿,好舒服哦。所長氣得差點扇他一耳光。”

“他們這下才把你放了吧?”

“不。所長說我家庭有政治問題,要拘留了審查。婆婆不答應,說這女娃早就是單親家庭了,她媽媽是大批判組紅人;她眉間那顆紅痣,是他老人家親手點過的,當初半個城都曉得。你不曉得?你回去問問你老媽。”

王小路說完又大笑。王而慷忍了又忍,才把眼淚忍了回去。

過了幾天,王小路跟父親要錢買白襯衣,說宣傳隊又要演出了。她拿了錢,卻買了副黑框眼鏡戴回來。“眼睛有點近視了,上課看不清黑板,老抄別人的筆記……”眼鏡很大,幾乎遮了她半個臉,睫毛、眼窩都看不清楚了。王而慷看著她,木木的,鼻子發酸。

“很丑吧?”

“丑得有點像你媽媽了。”

王小路鼻子里哼了一聲。

再給錢買襯衣,女兒說不必了,她仔細看了看舊襯衣,還能穿。

十七

王小路十八歲,高中畢業,因為是獨生子女,自然沒做下鄉知青。孟小陽已是南大革委會副主任,兼南大學報《批判和學習》的常務副主編。她安排女兒在校圖書館做管理員,但被拒絕了。王小路的意愿只有一個,啥工作都可以,但要在城內,可以天天回貢米巷。孟小陽想了很多辦法,王而慷也老著臉皮給部長提了請求,終于落實在黃瓦街育紅小學做代課老師。騎車上班,只需一刻鐘。

頭一回領到工資,她請父親去井岡山食堂吃了一頓飯。這食堂,就是從前的豐聚園。王而慷隨解放大軍入城時,在豐聚園門口喝過一碗市民遞上來的老鷹茶。這情景,他給孟小陽講過,她說,這盛況,就叫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他沒聽懂,更對她不勝敬佩了。頭一回相親失敗,跟孟小陽吃訂婚飯,女兒周歲酒,都在這兒。自去了勞改,卻還是頭一回跨進來。頗有一番今昔之感。

他給女兒點了個麻婆豆腐,給自己點了個清燒獅子頭,還有三兩干酒。菜到口里,豆腐過咸、獅子頭嫌淡,酒味也不綿厚,沖腦門。但心情是好的。

王小路雖說是代課,卻很雜,沒人愿上的、沒人上得了的,她都上。政治、常識、勞動,還有戴帽子班的英語。

“沒聽說你英語還行啊?”王而慷的意思是,你的俄語還差不多。

“我媽說,我英語夠得上英語系二年級水平……‘文革前那種。”

“你媽的英語就很一般嘛,我曉得。”王而慷做出鄙夷狀。

“可我媽的……”她想說可我媽的俄語頂呱呱,話到嘴邊硬吞了回去,臉憋得通紅。

王而慷哈哈大笑。

“爸爸笑起來還是很年輕的。”

王而慷抹了抹胡子刮得精光的下巴。“嗯,離老還有些年。”

“趁還沒有老,爸先找個好老伴吧。”王小路壓低嗓音,就像金小良耳語《青春之歌》。

“啥叫好?”王而慷有點暈乎乎,伸頭過去,就像同謀犯。

“文化高,能吃苦,又崇拜你這種老英雄。”王小路的眼珠子在鏡片后打轉。

“這上哪兒找啊?”

王小路把手指在父親酒碗里蘸了下,寫在桌上兩個字:南大。

王而慷一把把酒碗砸在地上。他指著女兒,指頭幾乎戳到她眉間的朱砂痣。“混賬!”鄰桌的人們都把頭扭了過來。他不管,接著罵。

“你再提這件事,我把你……”

“把我怎么,爸爸?”王小路柔聲問。

“把你的嘴縫起來。”

回家路上,父女默默無言。到了家門口,王小路邊摸鑰匙,邊問了一句。“爸不是說,所有人都可以原諒嗎?”

“我是原諒了她……可這不是一回事。”

“可你也打過她,她至今滿身是鞭痕……她還是希望能團圓。”

王而慷酒意涌上來,頭痛得很。他擺擺手,示意女兒別說了。

十八

王而慷后來再沒沾過酒,頭痛卻一直持續了下去,時而隱隱痛,時而偏頭痛,簡直想叫喚。鄭處長給了他一塊膏藥,說是偏方,他貼了幾天,沒用,偷偷給扔了。他依然早起,早下班,忙活兩頓飯,讓女兒起床、回家,就能吃上口熱的。

王小路上班后,看不出比做學生時更忙,但神情凝重了些,像常在想心事。王而慷想問問她,開導開導,她幾個字就把他輕輕蕩開了。“沒事的,爸爸。”

“我看就有事。”

“有事,也是小事。”

“我就想聽小事,報上那些大事沒一件讓人舒坦的——就是你媽那幫人瞎起哄,批林、批孔、批周公。”

王小路默然,似乎不想說了。片刻間,她似乎回到了童年,嚴肅,沉思,有點讓王而慷畏懼。左顴骨上那塊疤痕,在輕微地抽搐。

“那就不說吧,啊?”

但她還是說了。“軍區歌舞團來學校挑舞蹈苗子,倒把我看上了,好笑……我還沒答應他們呢。”

“可你沒學過跳舞啊。”

“他們夸我身材好,還讓我試了試,說我動作協調能力很不錯,音樂節奏感尤其好。”

“鋼琴沒白學……還有呢?”

“他們說,我很適合跳‘亞非拉人民心向紅太陽……這種人才最缺了。”

“亞?非?拉?該是拉丁美洲吧?”

“可能吧……這跟我有啥關系呢?我想還是算了吧。”

“其實,你很想去歌舞團對不對?還穿軍裝呢。”

“……”

他伸出雙手,輕輕把王小路的眼鏡摘下來。似乎,自己還是頭一回仔細打量女兒的眼睛。卷曲的睫毛后,她的兩顆眼珠是灰色的,像黎明之前的湖水,淡然,而又神秘。

他說:“那就去吧。”

進了九月,部長約了王而慷談話,說他的事情全都查清了,組織上下了結論了。“其實也沒啥好查的,少年英雄,提著腦袋革命,還會是反革命?扯淡。過些天就放到文化局做常務副局長。有點委屈你了,做了多年副部長……你不反對吧?”

“可是那件事……”

“哪件事?”

“我抽了那個紅衛兵……”

“他活該。”

王而慷眼里噙淚,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偏頭痛又犯了,汗水浸透發根,他暗暗咬牙忍住。

部長又虛指了一下門外。“那位老鄭嘛,閑到退休吧,也算善終了……還要白吃白喝人民多少血汗啊。”

王而慷回家,頭痛加劇,還發了高燒,39度,不臥床也由不得他了。王小路定了鬧鐘,天不亮就起床,去隔壁食堂打回早餐,還給父親熬好一罐黑洞洞的中藥。中午、下午下了班,都急匆匆趕回來做飯。王而慷心急,卻搭不上手。

昏沉沉睡了幾天。

有個下午,他掙起來,感覺頭痛減輕了,就身子輕飄飄的,走路倒是不吃力。他就出了門,順手撿了根劈下的樹干當拐杖,慢慢去街上走一走。街上的梧桐、桉樹、女貞都還是深綠的,蒼蒼郁郁,卻有了說不出來的秋意。他也不曉得這是為什么。

街上滿是人,走得好像比從前快,又好像是比從前慢,說不清,反正有一點不同。

他信步走到了黃瓦街,再幾步,就是女兒代課的育紅小學了。那兒有一棵歪斜的老榆樹,樹下坐了個瘦猴兒一樣的老頭在拉二胡,邊拉邊唱楊子榮打虎上山: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

霄……漢!

他幾乎啞到發不出聲音了,脖子憋得又歪又長,活像輕輕一擰就會斷下來。

王而慷摸出一角錢遞過去,可他沒反應。原來他是個瞎子。兩只眼窩空空的,干癟癟的,臉上所有皺紋都向空眼窩縮進去,苦得猙獰。王而慷打了個寒戰,又打了個寒戰,差點栽下去。他想起了那個被他抽瞎了眼睛的紅衛兵。一個年輕的瞎子,要熬多少年,才能熬到老頭兒這樣子?還要再熬多少年,才能熬到死?

大量的淚水涌上來。

學校的高音喇叭開始長時間播放著哀樂。隨后,低沉的男中音播布。毛主席去世了。

十九

王而慷拄著樹枝走回家。淚水在他臉上簌簌流下來。大街上的人都在哭。

可他哭的是另外一個人。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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