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軼事

余鳳高

像在其他國家和地區一樣，美國南方的奴隸制也是一個罪惡的制度，它已經形成一個販運、買賣、使用、管理、監視和追捕一條龍的產業鏈。國會1793年通過的《逃亡奴隸法》更有助于這個制度的鞏固，該法律授權任何聯邦地區法官或巡回法院法官或任何聯邦治安法官在沒有評審團參加審判的情況下，可以最終決定一個被指控的逃亡奴隸的命運。但這一措施遭到北方各州的強烈反對，其中有些州甚至通過人身自由的法律，規定那些對不利于他們的初審決定提出上訴的逃亡者，有權要求評審團審判，來抵制聯邦法律的執行。出于對1793年法律的不滿，有些同情奴隸的北方人士在1810年就設法幫助從南方逃出來的黑人奴隸，通過被稱為“地下鐵道”的秘密交通網，在夜間或在偽裝下，逃到北方或英格蘭、加拿大。南方則要求更有效的立法。于是，第二個《逃亡奴隸法》在1850年出臺。根據這項法律，逃亡者不能為自己作證，也不準許由陪審團審判；對于拒絕執行此項法律或縱容逃亡者逃跑的聯邦法院執行官科以重刑，對于協助奴隸逃跑的個人也要科刑。這樣，雖然從1810年至1850年的四十年里有4至10萬黑人奴隸僥幸經由“地下鐵道”獲得自由，更多的奴隸仍然在種植園過著極端悲慘的生活。

哈里特比徹斯托（1811-1896）出生在美國東北部，也就是北方的康涅狄格州，是家里十三個孩子中的第七個。父親是公理會的一個著名牧師。母親在她5歲時就去世了o哈里特先是進了一所女子學校，接受傳統的“男性”教育。離開學校后，她在哈特福德和辛辛那提教書，積極參加當地的文學界和教育界的活動。1836年，哈里特比徹和卡爾文埃利斯斯托結婚。卡爾文是牧師兼神學院教授，還是一位有名的圣經學者。這是他喪妻后的第二次婚姻。他鼓勵哈里特從事文學創作，因為哈里特1834年曾出版過《五月花，或清教徒后裔人物、場景》，富有文學才華。隨后在1842年的短篇小說集《馬克梅里登》之后，比徹斯托一生創作二十多部作品，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她1851年的反對奴隸制的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是一個有良心的人親身感觸奴隸制的罪惡之后的激情之作。

比徹斯托從21歲開始在辛辛那提教書起，一直在這里住了18年。此地與蓄奴的村鎮僅一河之隔，她平日就接觸過一些逃亡的黑奴，并從朋友那里聽說過奴隸的悲慘的生活情況。她對他們的命運深表同情，其中一個叫喬賽亞亨森的黑奴的命運深深地刺激了她。

喬賽亞亨森（1789-1883）出生于馬里蘭州查爾斯縣“煙草港”附近弗朗西斯紐曼的種植園，一生下來，他的身份便是奴隸。他小時被賣給了伊薩克賴利。長到青年時代后，由于體力強壯又富有智慧，賴利讓他做種植場的監管。22歲那年，亨森和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女奴隸結婚。亨森對賴利表現出最高的忠誠。當1825年賴利經濟陷入拮據、遭到起訴時，他幫助絕望中的賴利，按照他的要求，領著18名奴隸步行去到肯塔基州戴維斯縣的種植園，把他們交給債主。作為回報，賴利委他以更大的責任，并允許他做一名衛理公會的傳教士。但是當亨森想以他所積蓄的350美元和原來賴利許諾再加100元的字據向他贖回自由時，賴利在字據上的100后面加了一個0，將費用改成1000元，并計劃把他賣到南方去。亨森擔心全家骨肉分離，便帶著妻子和孩子們于1830年夏逃亡。他們穿越俄亥俄州和紐約，在加拿大的安大略定居下來。在這里，亨森成為非洲裔加拿大人社區的領袖人物和一個傳教士。他后又返回美國，幫助別的奴隸逃跑。亨森還在1842年創辦起一座叫“美國英語學院”的非洲裔加拿大人的社團和工業學校，這兩個機構已經成為逃亡奴隸的避難所。亨森曾多次去往英格蘭，在那里為上流社會所接受。在他第一個妻子去世后，他與一位波士頓的孀婦結婚，最后于1883年在安大略省的德累斯頓去世。

亨森的自傳《原來的奴隸、現是加拿大居民親自敘述的喬賽亞亨森傳》出版于1849年。讀過亨森的自傳之后，斯托夫人心靈受到極大的震蕩。她給華盛頓特區反奴隸制刊物《民族時代》的編輯甘梅利爾貝利寫信說，她計劃寫一部有關奴隸制問題的小說：“我覺得現在，連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都可以談論自由和人權的時代已經到來，這個詞原是被禁止說的…我希望每個能寫的女人都不要保持沉默。”

另外給予她啟示的還有反奴隸制斗士西奧多韋爾德和他妻子安吉麗娜格里姆凱及安吉麗娜的姐姐薩拉共同撰寫、1839年出版的《現今美國的奴隸制：一千份親身經歷的證詞》。斯托夫人說，書中對穿越俄亥俄河、從蓄奴的肯塔基州逃亡出來奴隸的采訪錄，也是她的《湯姆叔叔的小屋》一些情節的依據。

與此同時，斯托夫人又一次次走訪南方，更深入細致地了解奴隸制度下的慘狀。

不久，在斯托夫人正好40歲的那年，她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在《國家時代》周刊上發表，從1851年6月5日那一期開始，一直連載到1852年4月1日的一期，作者為此支付了400美元。作品最初用的副標題是“不被當人看的人”（The Man That Was AThing），但很快就被改為“卑賤者的生活”（Life Among the Lowly）。

斯托夫人在《湯姆叔叔的小屋》的“序言”中聲稱：“本書旨在激發人們對那些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非洲人的同情；揭露了他們在奴隸制下遭遇到的種種不平和痛苦……本書所描述的奴隸制的罪惡，遠不及難以形容的全部真相的一半。”（王巖的譯文）

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作者描寫了接受奴隸主灌輸的基督教精神、逆來順受型的黑奴湯姆，也塑造了艾莉查和她丈夫喬治哈利斯等不甘讓奴隸主決定自己命運的具有反抗精神的黑奴。作品揭示了各種類型的奴隸主的行為表現和內心世界，贊揚了一部分具有民主主義思想和人道主義精神的奴隸主。小說告訴讀者：逆來順受、聽從奴隸主擺布的黑奴難逃死亡的結局，而敢于反抗的黑奴終會得到新生。

小說立即獲得讀者的廣泛歡迎。于是，波士頓的出版商約翰·P·朱厄特與作家聯系，將連載的小說出版單行本。很快，《湯姆叔叔的小屋，或卑賤者的生活》由約翰P朱厄特公司在1852年3月20日分兩卷出版，首印5000冊，每卷都配有畫家查爾斯哈梅特比林斯的扉頁設計和全頁插圖各三幅。不到一年，此書就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銷量，在美國賣出了300000冊。到12月，銷量開始下滑時，朱厄特又推出僅售375美分的廉價本來促進銷售。作品在英格蘭也賣得很好：1852年的第一版銷出200000冊。幾年里，該書甚至賣出1500000冊，雖然多數都是盜版。法語譯本1853年在康布雷和巴黎出版。到1857年，此書已經譯成20種語言。

《湯姆叔叔的小屋》不但在它的祖國美國已經成為僅次于《圣經》的暢銷書，現在，世界上的主要語言都有這部著作的譯本。它還被公認是歷史上少數幾部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之一。“南北戰爭”打響后，斯托夫人來到華盛頓特區，并于1862年11月25日見到總統亞伯拉罕林肯，據說，林肯總統曾當著她的面說：“那么您就是那個寫了那本書引發這場偉大戰爭的小女人了！”不過歷史學家們認為不能確定林肯當時是否真的說過這話，而且斯托夫人在與林肯見面之后僅幾個小時給她丈夫寫的信中也沒有提到這一評說，因此被認為是一個杜撰的故事。雖然如此，《湯姆叔叔的小屋》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是毋庸置疑的。自該書出版以來，許多作家都稱贊這部小說集中表達了北方對不公正的奴隸制度和《逃亡奴隸法》的憤怒，給廢奴運動增加了活力。在南北戰爭中表現突出的詹姆斯貝爾德韋弗將軍就曾說過，正是此書使他積極投身于廢奴主義的運動。林紓和魏易合作翻譯的漢語文言譯本《黑奴吁天錄》大概于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出版后，當時在日本留學的魯迅在1904年10月8日給他的一位好友寫道：“昨忽由任君克任寄至《黑奴吁天錄》一部…乃大歡喜，窮日讀之，竟畢。…樹人到仙臺后，離中國主人翁頗遙，所恨尚有怪事奇聞由新聞紙以觸我目。曼思故國，來日方長，載悲黑奴前車如是，彌益感喟。”文學史家還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不僅對美國文學產生極大的影響，還影響一般的所謂“抗議文學”（ protest literature），相信像厄普頓辛克萊的《賭場》和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都大大受惠于此書。

但最初，小說也曾遭誤解甚至惡意的抨擊。如當時尚未成名、正在從事精神病醫生職業的西格蒙特.弗洛伊德曾認為他的一些具有施虐一受虐傾向的病人可能是受了《湯姆叔叔的小屋》中鞭打奴隸的情節的影響。

另外，出于不同的立場，《湯姆叔叔的小屋》一出版，美國南方的一些人就大大地被激怒了。一些維護奴隸制度的人更對它進行嚴厲的批判甚至辱罵。

威廉吉爾摩西姆斯（1806-1870）是（南北）“戰前南方文學”主要作家，創作過《耶馬西人》等數十部小說，在南方一直受到贊揚，在北方也享有廣大讀者。但在今天，西姆斯還為人所記得，主要是他反對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和他極力為奴隸制辯護的立場。《湯姆叔叔的小屋》出版后僅數月，西姆斯就推出他的《劍和紡紗桿》。這部小說通過波基上校和他一名奴隸的一生，集中表現了南北戰爭及其所造成的災難性創傷。西姆斯的不少其他作品也多有類似贊成奴隸制的言論。西姆斯甚至宣稱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是徹頭徹尾的捏造。在《湯姆叔叔的小屋》出版后二三十年間，另外有些作者也創作了反《湯姆叔叔的小屋》的作品，像西姆斯一樣，說《湯姆叔叔的小屋》這部小說是犯罪和誹謗。在這種圍剿式的氣氛下，阿拉巴馬州莫比爾的一位書商因銷售《湯姆叔叔的小屋》而不得不被迫離開家鄉。同時斯托夫人也收到不少威脅信，包括一個包裹，內裝一只被砍下的奴隸的耳朵。影響之下，有些南方作家也提筆批評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有些批評強調斯托夫人缺少南方生活的親身經歷，例如說她就從來沒有去過南方的種植園，這就使她對這一地區的描寫不準確。斯托夫人堅持說，她書中的人物是根據辛辛那提多個逃亡奴隸說的故事創作的，“她親眼看到的幾次事故激勵她寫作（這部）著名的反對奴隸制小說，她在俄亥俄河上目睹的諸多場景包括一丈夫被賣，和他妻子分離，還有報紙雜志上的記錄和訪談，都為（書中）情節的形成提供了材料。”

為了回應那些批評，斯托夫人在1853年出版了《<湯姆叔叔的小屋>題解》，試圖證明小說對奴隸制描述的真實性。在這部書中，斯托夫人詳細談了《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每一個主要人物，提出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對應人物”；同時還進一步對南方的奴隸制作了“比小說更為嚴厲的攻擊”。與小說一樣，《<湯姆叔叔的小屋>題解》也成了一部暢銷書。

時間沖淡了對《湯姆叔叔的小屋》的誤解，那些攻擊性的批評更不值一提。原因是對實際情況的無知和頑固的維護奴隸制的立場。權威的批評家埃德蒙威爾遜說得好：“把自己完全置身于湯姆叔叔的小屋中……就會證明（書中所寫的）那些令人震驚的經歷。”《湯姆叔叔的小屋》如今已被公認是美國文學的經典，為一代代的讀者所喜愛和傳頌，并被改編為多種藝術形式在受眾中廣泛流行。

說來有趣：《湯姆叔叔的小屋》雖然是19世紀的暢銷小說，但在當時，更多的美國人知道小說里的故事卻不是因為閱讀了這部小說，而是從小說改編過來的舞臺劇或音樂劇。統計材料表明，當時至少有300萬人看過這類戲劇，是小說第一年銷量的十倍。但是這些改編作品的傾向性很不一致，除了如實地反映女作家傷感的反奴隸制的政見之外，還有比較中性立場的，甚至有維護奴隸制度的。

《湯姆叔叔的小屋》很多次被改編成電影。最早自然是電影幼年時代的默片，《湯姆叔叔的小屋》是當時改編自此書最多的默片，第一部所謂“全長”（full-lengthmovies，僅10至14分鐘）的默片攝于1903年。最后一部默片于1927年發行。默片時代結束后，小說因題材敏感而被擱置了數十年，其間米高梅公司曾經決定在1946年再次將它搬上銀幕，也因“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領導的抗議未能實施。直至1965年，才有一部德語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引入美國。最后一部《湯姆叔叔的小屋》是1987年在電視上播映的。除此之外，幾十年里，曾出現過華爾特迪斯尼公司等改編制作的多部動畫卡通片。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經典。